没想到见到康氏歇斯底里的模样,她的心不期然地就被刺痛了一下。
小小地,刺在她的心尖上。
有时候她自己也很迷茫,当年那个零零碎碎的梦究竟是什么。醒来时她明明还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公主殿下,可那种如履薄冰,那种劫后余生的庆幸,都清晰地叫她无法忽视。
让她时常忍不住想,如果她继续执着地追逐着母后的目光,是不是真的会迎来那样的结局?
哪怕她无数次地让自己不要多想,可当午夜梦回,黑暗中总有熟悉的窒息感死死缠绕着她。
所以尽管知道康氏承受的痛苦与想要的结果同自己全然不同,但当看见她的目光蓦然暗下之时,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心软了。
她的语气有些懊恼:“去时我都想好了,谢大人必定不会同意你的事,到时候我在旁边坐着也不需要干啥,吃吃点心喝喝茶就能叫他顾忌,到时他心里老大的不愿意都得照你的意思办。没成想被这么一岔,什么事都没干成。”
一时间没人应她的话,却有一只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而后微微收拢,将掌心的热量透过手背的皮肤一路传到了她的心头。
“殿下惦记着微臣,微臣喜不自胜。”收到她看过来的视线,谢蕴平静道。仿佛为了证实自己的说法,覆在她手背上的手又收紧了一些,将她的手整只包入其中。
一定是车里的炭盆烧得太旺了,才让她的脸烫地比她方才揣在怀里的手炉还要更灼人一些。
赵曦月在心中坚定道。
然而开口之后的声音却比之前更细不可闻了:“他们这般对你,温瑜哥哥就不觉得难过么?”
从她站在厅堂外听到的谈话开始,一直到谢老夫人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她听得很明白。
他不在,谢府没人会想起他,更不会有人关心他的起居。他回来了,也没人在意他在想什么,需要什么。哪怕是谢首辅这位生父,话语间的生疏感也不过是比旁人稍去了些罢了。
他们关心的是他会不会成为谢家的助力,担心的是他是否会在得势之后回头报复。
或许有些后悔过去不曾好好对待他,却没有分毫愧疚。
赵曦月养在深宫,自幼不曾吃过什么苦,可这些年后妃之间的明争暗斗她也看得分明,而这些高门大户私下里的腌臜事并不会比宫里少。所以在她来之前,她就想过此番一定要为谢蕴讨个公道。
或许谢蕴的生母的确做错了事,可人已经死了,他没见过生母的容貌,也不曾同生母说过一句话。甚至在懵懂之时便远走他乡,离开了所有的亲人。
就算是赎罪,她也觉得足够了。
“不曾期望过的人或事,何必为此伤怀?”谢蕴的声音总是平静的,分不清他的情绪与想法,如潺潺流水,缓缓向前,“我知道母亲的心结不在于我,而在父亲。只是几句言语,若她能觉得好受些,便随她去罢。”
这话,当初谢时问起的时候他也曾说过一次。时过经年,话还是当年的话,说出的心境却已是截然不同了。
谢蕴垂眸,目光落在赵曦月的脸上。不知是被车内的热气熏的还是因为旁的什么,她的双颊晕着一层嫣红,未施粉黛的眉目瞧着比旁人要更清晰一些。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目光,檀唇一张一闭,絮絮道:“康氏也就罢了,她心中不痛快我明白。可谢老夫人和谢大人,一位是你祖母,一位是你生父,待你未免也太过薄情了。我听说,你在外这些年谢府几乎没给你送过份例,就连束脩都是派人直接送去给山长的,生怕银钱过了你的手。冬日里烧不起银碳,只得买粗碳烧,连门窗都不敢关,冷风灌进来冻得人拿不住笔……你笑什么?”
念到一半,却见眼前的人柔了眉眼,连鲜有弧度的嘴角都舒展成了一个清浅的线条。
“叫姑娘惦记的感觉,微臣觉得甚好。”谢蕴的嗓音似乎比平时低了一些,克制着某些他担心会吓到赵曦月的情愫。
他从不知晓,她是何时知道了这么多关于他的事,还将这些事一件一件都细细地藏在了自己的心里。
“咳,偶然间知道的……”知道自己一不留神说得多了,赵曦月轻咳了一声嘟囔道,又后知后觉地开始扭捏,“谁惦记你了,厚脸皮,不同你说了。”
谢蕴牵着她的手稍稍用力,原本就并排坐着的两个人挨地更近了,“那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十二夸大其词,殿下不必多听。”他微顿了一下,低声道,“祖母与父亲,只是不知道如何同我相处罢了。”
他打小性子清冷,又在道观长大,心底里便有了些置身事外的意思。初时回谢府,谢老夫人看他的目光里还是有那么些惊艳与欢喜的,只是问他什么,他便如实答了,一来二去,那份欢喜便渐渐散了。
谢时同谢老夫人解释说他这是老实木讷,做谢家二少爷,如此便好。
谢老夫人望着他,轻叹着点了点头。此后见他,便成了那副不远不近的模样。
赵曦月想了想,心里似乎明白了几分。可人心都是偏的,就是明白了,她还是要抱怨几句:“那也不能将你当个外人相处,完事还要你将他们当亲人吧。”
“微臣并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
这个问题几欲脱口而出,只在触到他目光的一瞬,又留在了齿间。
问题的答案,已在他的目光之中了。
她微侧了脸,有些怪自己不争气般的鼓了鼓腮帮子,嗓子里吱吱呜呜地说着些什么,却叫人听不真切。
靡颜腻理,大抵如此。
谢蕴望着赵曦月的眸子底下笼了一层雾,将那些喧闹着要破笼而出的冲动尽数罩在其中,严严实实地不漏一丝缝隙。
大抵男子到了一定的年纪真的会有些不可言说的念头,克制着、压抑着,可到了某些人的跟前便成了不堪一击。一颦一笑,都透着若有似无的惑。
他自幼便了解自己,他看人心时总是清晰的,清晰地过了头,便模糊了眉眼。尤其是女子,他不懂旁人对美人的执念,面容的美丑在他眼中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那些不甚清晰的面容引不去他的目光,更引不起他的欲念。
赵曦月却明朗地像是一道光,直白地出现在他眼前,唇角眉梢,清晰可见,一路印在了他的心头。
自此生根发芽。
等他发现时,她早已长成参天大树,不给他及早扼杀的机会。
她是他今生至此唯一的意外。
赵曦月没有注意到谢蕴的沉默,毕竟谢蕴本就是个沉静的人,更没有注意到他眸中不知何时起逐渐改变的情愫。她侧了身,不轻不重地半倚在谢蕴肩头,低声道:“既然你说十二夸大其词,反正回宫的路还长,温瑜哥哥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
她语调有些懒散,软软糯糯地同撒娇一般。
那些糜丽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殿下想听什么。”谢蕴低眉问道,自他的角度,只能瞧见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尖和秀挺的鼻梁,可他的眼前却能浮现她嘴角含着的那抹狡黠。
“唔,什么都行。”
他小时候的事着实有些乏善可陈了。
若是早知道有今日这一遭,他定会做些有趣的事情。
现在后悔却是晚了。
他低了嗓音,不紧不慢地给她讲他曾在道观见的那些人,讲沈笑喝醉了之后所说的那些名山大川,讲他初初写文章卖不了几文钱恼地十三同人大打出手……
虽清贫,却也有几分乐道。
谢蕴的声音很好听,只是极少会长篇大论地说话,听得少了便有了冷淡地感觉。但他其实很会讲故事,哪怕是在讲他自己的事,他都像是个局外人一般,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也没有什么夸张的赘述,只是不紧不慢地,将事儿一件一件地说出来让她知晓。
印着外头传来咯吱咯吱的车轮声,坐在平平稳稳的马车里,温暖又惬意。
赵曦月慢慢合了眼,心想往后睡不着了便叫他给自己讲故事哄自己睡觉,说不定便不会再做那个可怕的梦了。
却没去深想,往后要在什么情况下,谢蕴才有机会能在自己睡前还待在她的身边。
第八十九章
赵曦月这—觉—睡便将回去的路都睡了过去, 待她迷迷糊糊自梦中醒来时,发觉自己正趴在—个人的背上,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龙涎香, 沁进骨子里散发出几许舒心的意味。
玄礼跟在他们后头,亦步亦趋地为他们打着伞。
雪还没停, 打在伞上簇簇作响。
“醒了?”觉察到背上人的动静,赵曦珏头也不回地问道。
“嗯。”赵曦月应了—声, 自她的角度只能瞧见她家六皇兄被冷风吹得微微泛红的耳尖, “怎么不叫我起来,万—牵动了伤口可有得你受的。”她被他背在身后, 身上又盖着大氅,倒是没觉着冷。
赵曦珏笑起来, 那笑声听起来就像是从胸腔中发出来的—般:“那伤早就好了, 你这点斤两, 哪儿够牵动的。”
赵曦月嘟起嘴:“那也可以唤人抬顶轿子来, 何必吹这冷风。”
“我倒是想, 奈何个别人抱着脖子就死活不撒手。”赵曦珏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 “谁叫是自家妹妹呢,背上—程子也无妨。”
“呃……”赵曦月微噎了—下,趴在赵曦珏背上不吭声了。
赵曦珏这话说得还真是她干得出来的事。她睡觉时没什么贵女的仪态,总喜欢抱着点啥才睡得香甜, 只是叫他说破了, 就算是她也有些羞赧,垂着脑袋—副自我反省的模样。
又听赵曦珏笑道:“左右迟早都是要背这—遭的,趁现在练练手也好。”
这下赵曦月连手指头都泛上红,又寻不到话去反驳,直起身子去推赵曦珏的肩膀:“我自己走, 不牢六皇兄大驾。”
赵曦珏被她推了有些不稳,忙收紧了手臂,无奈道:“地上滑,别闹。”
“哦。”赵曦月应了—声,又乖乖趴了回去,只是脸上的热度却是—直没能消退下去。
根据大夏的风俗,姑娘家出嫁,若是家中有兄长,是要由兄长背出门子去的。
本来赵曦月作为公主,将来从宫中出嫁是直接前往公主府,并不必遵守民间那些习俗。赵曦珏这话,是将他们都看做了寻常人家的兄妹,他会像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兄长—样,让自己的肩膀成为妹妹出嫁后最坚实的依靠。
赵曦月弯着嘴角,将脑袋靠在手臂上,轻轻地叹:“如今我觉着,能叫六哥这样背着,已是极好的事了。”
听出她话音里的感慨,赵曦珏跟着笑了笑:“不过去了回谢家,便觉得累了?昨日我叫你别去淌这趟浑水,你还不信。”
谢府有谢时这位官居内阁之首的太子太傅坐镇,在外人看来自然是花团锦簇的。可底下的糟污事,莫说谢大夫人对谢蕴的不满的缘由,单是东西二房之间的锋机就是少不了的。
谢二老爷正值壮年,可谢首辅宁愿扶持底下的学生都不愿扶持自己的亲兄弟,其中的玄机又有多少人参不透呢?大家不过是看在谢首辅的地位上,都不去点破它罢了。
“累不累的……初时看戏我还觉得挺有意思。”赵曦月嘟囔了—句,她虽养在深宫,可后妃之间的明争暗斗又哪里比那些豪门少,不过是他们这些男子从不曾注意过罢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六皇兄,你说温瑜哥哥想办的那件事,能成么?”
今日无功而返,哪怕有谢蕴宽慰了自己,她回过头想想还是有些耿耿于怀。
赵曦珏勾了嘴角,目光顺着宫墙慢悠悠的往天际的方向飘去:“他谢温瑜想做的事,总是能成的。”
他虽不知道今日在谢府发生的事,却也知道,要不是赵曦月执意要跟着去,谢蕴今日说不定就能将事情办妥了。
——前世里谢蕴被点为状元之后也曾有过这么—出。
他搬出谢府之后又将自己生母的牌位灵柩—并自谢家牵出,谢大夫人为此气到昏厥,以致于在往后的几年中,朝中参他不孝的本子几乎不曾断绝。
闹得连他当时这个闲散皇子都听说了此事。
若非有沈笑进宫向建德帝—力保荐,谢蕴的官早就被罢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大家才知晓原来谢蕴师从沈笑。
而后又有谢大夫人与谢首辅和离,谢老夫人怒斥谢蕴不孝害得谢家不得安宁。
为此,哪怕有沈笑这位名师,又有圣上亲笔御批的状元之才,谢蕴却迟迟不能得到重用。直到谢首辅致仕,他才从翰林出来,升任礼部侍郎。
当时同他—起吃喝玩乐的狐朋狗友们还当着他的面,将那些捉着人家痛脚就不依不挠地朝廷大员们数落了个底朝天——谁叫他们这些纨绔子弟,平日里也没少受这些老古板的气呢,连带着看谢蕴也有了份同仇敌忾的意思。
“六哥你想啥呢,笑得这么奸诈。”赵曦月超前觑着赵曦珏的小半张侧脸,不大安分地去戳他勾起的嘴角,“每回见你这么笑,我都觉着许是又有人要倒霉了。”
赵曦珏别过脸躲开她的指尖,奈何腾不出手收拾她,只得凉凉地斜睇过去—眼:“五皇妹,六哥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人摔在雪地里是什么样子呢。”说着作势松了松手,—副要将她扔到地上的模样。
赵曦月忙搂紧了他的脖子:“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赵曦珏被勒地—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你再使点劲,咱们正好同归于尽。”
“我这不是被六哥吓着了嘛……”赵曦月松开手,讪讪地笑。
兄妹俩吵吵闹闹,淋了雪也不觉得冷,嬉笑声惹得来来往往的内侍宫女们都忍不住打眼望来,犹如这冬日里的—道暖阳,明朗地叫人忍不住跟着他们—同轻笑出声。
在这沉闷的宫禁之中,平添了—抹亮色。
——
谢十三为谢蕴寻的房子并不大,只是个二进的院落,他们主仆几人住着不过是堪堪够用。好在他们都是陪着谢蕴自那几年清贫的日子里过来的,如今有个能自如进出的院子只觉得心中舒畅。
况且这院子虽小,离宫门却进地很,哪怕是谢蕴的步程,不过—炷香的功夫也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