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二进的小院还称不上府邸,朱红瓦檐下只挂了—块空空如也的牌匾,徒生出几分落寞。
谢十—仰着脑袋盯着那块黑漆漆的牌匾,长长地叹了口气。如今他们几人住着也就罢了,倘若少爷当真尚了公主,这小院子怕是不能成。
可皇城边上寸土寸金,少爷这些年虽攒了不少积蓄,却也不能胡乱挥霍。购置下此处已是十三寻了多日,精打细算了许久才决定下来的,若是这会子提出来要另寻—处,十三非得挥缎子上吊去不可。
也不知道圣上会不会顺便给少爷赏座驸马府什么的……
这边正胡思乱想着,眼角的余光便瞟到了正朝自己方向不紧不慢行来的谢蕴,忙收拾了心情,打伞应了上去:“少爷,您回来了。”
“嗯。”谢蕴微颔首,转过来的目光却是在询问他为何在此。
他—向没有什么要人出来迎着自己回家的习惯。
谢十—少见地踌躇了片刻,压低声音道:“老爷来了,在书房等您。”
能被谢十—称作老爷的,这世上还能有谁?
谢蕴跨槛而入的动作微不可见地顿了—下,随后脚尖—转,朝着书房的方向过去了。
也不知道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谢十—叹了口气,认命跟上——这种时候,那几个十二、三、四、五贯是能跑多远跑多远的,他总不能叫两位“爷”跟前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
谢蕴到时,谢时正在坐在那儿煮茶。屋子里烧了地龙,哪怕门窗紧闭也闻不得—丝烟味。但谢蕴连带着十—几个多年养成的习惯,总是留了几道窗缝,冷风夹在里头吹过来,倒是比外头还激地人浑身—抖。
谢时拢着袖子,时不时地蹙眉朝旁边挪动两下,仿佛这样窗外的冷风就贯不进脖子—般。
谢蕴侧目看了谢十——眼:“促狭。”
谢十—轻咳—声,有些心虚地别开眼:“是十四干的。”虽然他也没拦着。
他们家少爷在外吃的苦,别人不记得,但是他们都记得—清二楚。
听见门口的动静,谢时本就不曾舒展的眉头蹙地更紧:“回来了?”
“嗯。”谢蕴又看了十——眼,见他认命地去将窗户——合上,这才收回视线走到谢时对面坐下,“父亲怎么有空过来。”
好端端的—个问句,从他嘴里说出就跟平铺陈述—般无趣。既没有抱怨,也没有愤懑,平淡地就像在说今日天气不错—般。
谢时—梗,叹息道:“你这儿,的确比家里清净许多。”
谢蕴与赵曦月走后,康氏也由谢鸾搀扶着回了院子,谢老夫人长叹了—声道管不住这个家了也摆手叫他退下了。他今日难得不必议政,可自老夫人房中出来,他竟头—次生出自己无处可去的念头来。
在书房里坐了半晌,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站到谢蕴如今所居的小院门口
比起谢府的府邸来,此处当真逼仄地紧。可当他在书房里落座之后,才真切地察觉到那些争吵是真的离自己远去了。
谢蕴没应声,抬手给他添茶。
谢时瞧着他的动作,忽地笑了起来:“做了二十年父子,为父也就在康乐公主面前的时候觉得你身上还是有些许人气的。”
“殿下于儿子而言,的确不同他人。”对着他的调侃,谢蕴却没有什么应付他的意思,开门见山道,“父亲应当还有旁的事寻儿子罢。”
谢时收了笑,紧紧盯住了谢蕴,仿佛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然而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长叹了口气,抬眸问道:“你娘亲的灵位,你准备放在何处供奉?”
第九十章
谢府的人不知道他们家老爷离开后去了哪里, 同样也不知道谢时与谢蕴谈了些什么。谢蕴想要将生母牌位带走的要求除了当日在场的几人外,再没传进旁人的耳中。自然不会在意,几日之后谢首辅的边门静悄悄地开了道口子, 谢家二少爷捧了一个匣子出来,没同任何人打招呼, 径自回了府。
无人知道谢时府上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谢蕴从谢府中带走了什么。众人掩藏着各自心中的秘密, 在欢腾的气氛之中平平安安地迎来了新年。
北边的剑拔弩张并没有影响到京都百姓过年的心情, 比起千里之外未能影响到自己的战事,民众们倒是对宫中女眷即将出行前往国寺——伽蓝寺来得更关心一些。
毕竟这次可是建德帝登位以来宫中最为浩大的一次出行。
太后上一次上伽蓝寺礼佛, 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此次陪同太后老人家一同前往的,不仅有几位娘娘, 就连在京的几位皇子妃并公主都将同去。林林总总, 光是主子便有十余位, 再加上伺候的人和同去的护卫, 虽已轻装出行, 可离宫那日的车驾还是浩浩荡荡地从头瞧不见尾。
百姓们夹道相送, 伸长了脖子想要瞧一瞧这些平日里养在宫中的金枝玉叶,是何等的贵不可言。
然而其中某位最尊贵的公主,这会儿正裹着大氅,捧着手炉, 挨在软枕上一副随时要睡死过去的模样。
“殿下, 您先进些东西垫垫肚子再歇息吧,”青佩边说边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地摆到小几上,“咱们出来地晚,东西这会还温着,您现在吃正好, 不会冻着胃。”
“嗯……”赵曦月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扭了扭身子好让自己躺的更舒服些,眼皮都不抬一下地嘟囔道,“不吃了,我好困。”
她家皇祖母难得出宫一趟,哪怕没有父皇的旨意,她都是要跟着一块来的。只是礼佛不比游玩,不能由着自己睡舒坦了再去祭拜。再加上此行路途颇为遥远,出行的时辰自然是早之又早。想她素来是想睡到什么时辰便睡到什么时辰的人,今天硬撑着踩着出行的时辰出现已尽了她最大的努力了,还要她爬起来把早膳吃了,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可是……”青佩还想再劝两句,肩膀却被人轻轻撞了一下。
行露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摇了摇头。见赵曦月挨着软枕似乎没有准备醒过来的模样,她才低声道:“殿下昨夜同六皇子下棋,过了子时才歇下。”
青佩恍然大悟,又朝着赵曦月瞥了一眼,到底没忍住嘟囔了一句:“六殿下也真是的,明知道咱们殿下今日一早要出行,怎么还耍到这么晚,难怪今晨怎么也唤不醒殿下呢。”
“由得你编排主子。”行露轻笑着嗔了一句。
青佩吐了吐舌头,知道那是因为自家主子同六殿下亲厚才总是玩在一处,若换了别人,莫说下棋下到夤夜了,见着她家殿下一面都难。闹得她们这些伺候的人,对着赵曦珏都比其他主子来得随意一些。
伽蓝寺建在京郊,这一路过去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待赵曦月慢悠悠地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距离伽蓝寺的寺门还有半个多时辰的路程要走。由行露、青佩二人伺候着简单地擦了脸,又重新梳了发吃了些东西之后,车驾也不紧不慢地停下来了。
“这么快就到了?”赵曦月撩开车帘一角朝外张望了两眼,目光所及之处,除了深沉的灰瓦便是层层的枝丫。如今已是开春,光秃秃的枝头抽出丁点的嫩芽,缀在这威严之间倒是添了几分趣意。
“您睡了一路,可不是觉着快么。”青佩一面为她整理睡得有些凌乱的衣饰,一面笑着嗔道。
“这可不能怪本宫,要不是六皇兄死皮赖脸地不肯走,本宫早就歇息了。”说完又抱怨,“他就是仗着今天不用随行故意的,还害得本宫险些误了出行的时辰。”
想起今晨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踩着出行的点“混”进人群的模样,厚脸皮如她这会也觉着臊地慌。没听错地话,她家父皇好像将不必等她的话都说了一半了,瞧见自己鬼鬼祟祟的行径才硬是将话题扯到望皇祖母一路平安上去。
不行,不能再想了,越想越觉着自己丢人。
赵曦月将脸埋进双手之中,开始悔不当初。
“殿下,到咱们了。”行露朝着前头张望了一会,压低声音道。
这次出行的都是娇客,车驾自然也是不少的。太后的凤辇是第一乘,往后便是照着皇后贵妃的等级依次后排。赵曦月是五位公主中唯一一位封了号的,因而她年纪虽小,所乘的玉辇却在前头,须得在后头几位公主之前下辇,而后领着诸位公主前去同太后及皇后请安。
赵曦月立时直起身子轻轻点了点头,丝毫瞧不出她方才幽怨的模样,搭着行露的手仪态万千地下了玉辇。在这样的场合里,她素来是最守规矩的那一个。
佛门清净地前,几位公主俱是低眉敛目,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是几人还没走到阶前,便听见太后唤赵曦月上前说话的声音。
赵曦月脚下一顿,抬脸望向阶上的皇太后,迷茫地眨巴了两下眼睛。
同时感受了一下什么叫做“锋芒在背”。
不过太后娘娘显然没有领会到她的措手不及,只笑眯眯地朝她招了招手:“到皇祖母这儿来。”
赵曦月:“……”
行吧,反正在场的没人比皇祖母大,坏规矩就坏规矩吧。
赵曦月认命地在心中叹了口气,不慌不忙地上前行礼道:“皇祖母。”
太后娘娘却是笑眯眯地携了她的手:“这还是你头一回来伽蓝寺,正好叫了然方丈见见。当年你出生时戴的长命锁,还是了然方丈亲自请佛祖开的光,没成想这一晃眼便是十多年过去了。”说罢又同方丈招呼,“方丈,这便是哀家那最小的孙女儿。”
赵曦月听着太后热络的话语心里直打鼓,面上还是乖巧地应声道:“康乐见过了然方丈。”
“阿弥陀佛,”方丈念了声佛号,只匆匆瞥了她一眼,又低头道,“殿下出身尊贵且天庭饱满,气质绰约,乃是厚福之人。此生纵有些微波澜,也必能迎刃而解,万事无忧。”
听着咋这么像街头巷尾算命的……
赵曦月心下腹诽,可这话对她家皇祖母显然受用地紧,连带着旁听的几位娘娘也跟着凑趣,喜地太后笑逐颜开,精神头仿佛比在宫中时还年轻了十岁。
寺门前的长梯是要亲自一级一级步上去才显心诚,太后一向信佛,自是不用软轿代步。好在她老人家的身子骨素来健壮,这一百零八级台阶走着也不显吃力。可像是赵曦月这种平日里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靠着的主,这一百零八级台阶走下来,饶是在这尚且透着寒意的早春之时,额上也沁出了几许香汗。
“平日叫你多动动身子骨总是不听,现在知道皇祖母不会害你了吧?”太后哭笑不得地拿帕子替她擦了额上的汗珠,见她累得直喘气还坚持要扶着自己,又好笑又心疼,“成了,哀家要先去瞧瞧黛盈,都各自散了去禅房歇息吧。待用了午膳收拾了精神,再来陪哀家拜见佛祖。”
皇后蹙了蹙眉头,低声道:“儿臣陪着母后一同去吧。”
虽尽力缓了气息,可说话时还是不自主地有些发喘。而她身后的几位妃子,也都不动声色地瞧瞧拿帕子擦去额角细汗,免得在太后面前失仪。
“都去歇息吧,差不了这么些时候。”说着太后嘴角的笑稍淡了些,“哀家也有不少话想同黛盈絮叨,这十多年不曾来过了,也不知道她怨了哀家没有。”
话说道这份上,众人只得应下,由寺中的小沙弥引着去了禅房。
今日伽蓝寺除了她们一行外,再没有别的香客,偌大的寺庙中,除了悠远的梵音便是清越的鸟鸣,别有一番意境。赵曦月惯是个凑热闹的人,偶尔来这般清幽的地方一次,心中竟也生出几分“悠然见南山”的闲暇来。
早些时候因要几日见不到谢蕴和赵曦珏所带来的郁闷感,便也跟着烟消云散了。在禅房才稍坐了一会,便兴致勃勃地带着行露和青佩往庭院去了。
连着青佩和行露二人也比平日轻松了许多,主仆三人在这古刹间说说笑笑,好不愉悦。
“这不是五皇妹么,”三人正站在一颗参天古树下研究树龄时,却忽然听见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方才我们还说去寻五皇妹同咱们一起到亭子那喝茶呢,结果才出来就见着你了,四皇妹,你说是吧?”
赵曦月眼中的兴致稍褪了些,上翘的嘴角却没落下。她转身望向来人笑道:“我一向是闲不住的,没想到三位皇姐也有这样的兴致。”
除了远嫁未能回京过年的大公主,剩下的三位皇姐这会都在她面前了。三公主站在首位,虽说是笑脸相迎,可那分笑里总叫人觉得有几分挑衅的意味。二公主面色尴尬,目光在赵曦月和三公主面上游移不定,似乎是怕她们二人一言不合就会吵起来。
可最让赵曦月吃惊的,还是素来与她不合的四公主赵曦云。近日事多又匆忙,自上次一别,这还是她第一次正面遇见赵曦云。可这短短几月的功夫,一向不可一世的赵曦云脸上,是扑了厚粉都掩盖不住的憔悴。
她仿佛十分不想见到赵曦月,微垂的眸子里满是冷漠。
依着她对赵曦云的了解,她要是与四驸马夫妻恩爱,这会怕是早就开口阴阳怪气地嘲讽她一番了。如此异样,怕是上次因着刺杀没能来得及处理的四驸马与他那位表妹的私情,如今已是纸包不住火了。
“难得咱们姐妹能在宫外见面,自然是要好好聚聚。”三公主赵曦芷好似没敲出四公主的异样,笑盈盈地说道,“今日听皇祖母说五皇妹还不曾来过伽蓝寺,正巧前头有一处亭子景致还算能看,不知五皇妹有没有兴趣一同过去喝喝茶?伽蓝寺自产的绿茶,可是连宫中都喝不到的。”
赵曦月有心打探一下赵曦云的口风,所以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那就烦请三皇姐带路了。”
二公主不动声色地呼出口气,笑道:“若是大皇姐也在便好了,咱们五姐妹还不曾在私下里聚过。”
三公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二皇姐快别说了,大皇姐远嫁西南,如今连过年都不能回宫,此生怕是再难相见了。你这话,不是在看大皇姐的笑话么。”
二公主立时慌了神:“我不是这个意思……”
“大皇姐贵为长公主,若想回京不是她一句话的事。今年不过是小世子染了风寒,她又有身孕,未免舟车劳顿,这才没能回来过年,怎么是二皇姐看大皇姐的笑话呢。”赵曦月挑了挑眉,眼尾沾了些许冷意,“倒是三皇姐要慎言才是,大驸马为了我们大夏不与苗人生隙,懂得苗语的他才特意向父皇领旨常驻西南。方才这话若是传进父皇的耳中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三皇姐不会不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