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厉。
竟然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最是温润雅淡的叶濯,可见六年不见,眼前这人依旧是个搬弄是非的好手。
至于他说的话……
当初被关刑部大牢,险些受辱的姑娘没有出面作证,最后是因为叶濯她才被放出来的?
不仅被放出,还被调去了虎啸营任校尉,难道也都是因为他?
可那时她与叶濯素不相识的,他一个王爷为何要替她说情?若真与他有关,前些日子在点墨阁顶,他们说起过这件事时,叶濯为何不提?
赵明锦仰头看了看天色,时已近晌午了。
“堂堂王爷为她说情,也算是奇事一桩,”她想不明白,“京城怎会无人议论。”
“事关闲王,哪个不要命了敢妄议,何况事后两人明面上也无甚交集,官员们自然也没往旁处想,”说到这里,周沛声音一顿,继而讽笑三声,“但我却知道是怎么回事。”
“哦?”
“定是那赵明锦不知廉耻,早在背地里勾引了王爷,不过她也是个厉害的,不仅勾引成了,三年后还得偿所愿成了闲王妃,真是……”他慨叹,“苍天无眼啊!”
苍天让这种人长了张嘴才真是无眼!
人龌龊,看谁都龌龊。
赵明锦强忍下伸手再揍他一顿的冲动,抬脚就走。
“石姑娘,您慢着点儿,”出了巷子口,他又赶紧道,“府衙不是这条路,您跟我……”
她脚下一顿,神色语气皆冰凉:“滚。”
周沛愣了愣,赶忙道:“我滚、我滚。”
原本掐算好的时辰,因为周沛这厮耽搁了不是一星半点!
赵明锦走回去,解开马,又在路边买了一包糕点,直接出了岳州府城门,一路向西北方向疾行。
待到得山脚下,已是夕阳西沉,暮色四合。
因着夜里刚下过雨,山路泥泞坑洼,枝叶横斜,比她料想的要难走的多。
愈往上,天色愈暗,纵马愈是不易。
赵明锦只得翻身下马,一步一步往山腰开阔处走。
不多时,最后一抹天光被夜色吞尽,倦鸟已归林,四下一派静谧。
月华从枝叶间隙筛落下来,将杂乱无章的影映在地面上,她踩着熹微的白月光,脚步颇轻快,当隐隐看到远处摇曳的光亮时,嘴角不禁弯了弯。
好在之前同叶濯说的是晌午后在书院见,没说究竟是哪个时辰,所以只要她在今日过去前进了书院,想办法在他面前晃一晃,就不算食言。
正想着,她耳朵微微一动,眉目肃起,牵马闪身躲入了旁边的树丛。
夜色深重,夜路难行,竟有人同她一般,走山路连个灯都不拿。而且听脚步声,那人走得极轻极快,想必是有些轻功底子。
前方就是岳山书院,里面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此时此刻从山上下来个会功夫的,定有蹊跷。
她躲在暗处,屏息凝神,不多时就见一人身着夜行衣从眼前晃过,面上覆着面巾,看不清样貌,可那背影……
身材挺拔颀长,举手投足间自带俊雅风华,怎么看怎么眼熟。
她眸光一转,轻唤出声:“陈兄弟?”
黑衣人脚步一顿,猛然回身,赵明锦借着清冷的月光,看清了他那双清湛透亮的眸。
她从树林里钻出去,叶濯也缓缓摘下了面纱,两人隔着漆黑的夜色对望。
见他不说话,也不笑,只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赵明锦被盯的有些心虚:“我本来掐算好了时辰,可路上遇事耽搁了,还有这……”
叶濯倏尔一动,几步走到她身前来,动作快的她只止住了话头,还没弄清楚他要做什么,就觉手腕上一紧,人被拉着撞上了他的胸膛。
霎时间,他身上清淡好闻的檀香气充斥了她所有的感观。
赵明锦脚步后撤,想拉开彼此间的距离,可还没动作,他的手臂已经绕到她的背后与腰间,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来气。
风声住了,鸟声歇了,恍似月亮也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间。
她眼前是黑的,耳边却是极响亮的,不知那一下又一下如鼓擂般的心跳声,是她的还是来自于抱着她的这个人的。
叶濯的怀抱同他这个人一样,又温暖又宽厚,她的脸就贴在他胸口处,彼此的温度透过他身上的单衣,早已交融在一起。
赵明锦僵硬的眨眨眼睛,又抽抽嘴角,脑子里像想了许多,又像什么都没想,总之向来觉得动手比动嘴来的痛快的她,一时间竟忘了该怎么动手。
“你……”
“阿锦,”叶濯在她想动嘴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将话头接了过去,“我等你许久了。”
她小声嘀咕:“晌午至夜间,我就晚了几个时辰而已。”
他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仍旧在说:“我以为你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或者又……”
“当真只是路上耽搁了,”她身子放软了些,抬手颇豪气地在他背后拍了拍,“不过我在岳州府里遇到了个熟人。”
叶濯缓缓松开了她,眉眼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温润和煦,薄唇勾着浅笑:“既遇到熟人,耽搁一日倒也无妨。”
“那怎么行,”她认真道,“我既答应了你,生死不论,定是要来赴约的。”
第34章 、033
叶濯身穿夜行衣,覆面巾,一看就是偷偷下山,不过在近山腰处遇到她后,没再继续往山下走,反而调转脚步原路折返了。
下山分明是为了寻她,还说耽搁一日也无妨,以前没发现,他还是个口是心非的。
赵明锦没有戳穿他,牵马与他并肩走着,夜色渐沉,书院定是回不去了。
两人走到一片地形开阔处,颇为默契的停下脚步,两相对视一眼,赵明锦点点头,将马往旁边一栓,走到树下席地而坐。
“夜宿山林也不错,天为被地为床,树为枕鸟为伴,”她从怀里摸出在城中买的小糕点,先捏了一块递出去,“给。”
叶濯含笑接过,矮身坐在她身侧,边嚼边纠正她:“是你我为伴。”
夏夜微风,偶有虫鸣。
赵明锦鼓动着腮帮,没有吭声。
她看着清凉的月华被枝叶细细筛过,丝丝缕缕地打在前方的青草上,明暗交织。
许久才开口:“叶濯。”
声音很轻,虽不似称他为王爷时那般疏离恭敬,也不如你我相称那般自在随意,而且几乎一出口,就落入无尽夜色中没了踪影,但叶濯的心口却如同柳枝扫过静湖,涟漪久久未歇。
“嗯?”
“六年前我被关入刑部大牢……”赵明锦声音一顿,将嘴里的糕点咽下,起身向他行了武将大礼,双手抱拳道,“承蒙你搭救,多谢。”
“……”那般郑重地唤他的名字,怎么说的是这件旧事,叶濯强压下扶额叹息的冲动,伸手托着她的手臂,“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赵明锦不动,只仰头望着他。
往日直来直往又没什么心眼的阿锦,不仅学会了套话,还学会了耍赖,不知是不是该夸她有长进。
他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是从哪儿听来的?”
“今日在岳州府遇到的熟人,正是那被我揍折腿的巡卫司小将,他同我说,当年是你在朝堂上为我说情。”
“做错了事才需要说情,”思及当年朝堂之上,一众文官唇枪舌剑,只为了对付一个初出茅庐小丫头,他眼中带了几分嘲讽,但声音仍是温润的:“我们阿锦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总不能因为人被关着就被他们欺负了去。”
也不知是走山路走的,还是因为他这句轻飘飘的“我们阿锦”,赵明锦脸上热了热。
她看着叶濯,那棱角分明的轮廓并没有因易容而变得普通,反而被月光勾勒得更加深刻。
托着手臂的手又紧了些,左右他也承认了,赵明锦起身坐回去:“当年你又不识得我,怎么知道我是个光明磊落的。”
“阿锦是我南渊第一位女武状元,自然是光明磊落的。”
“武状元只能说明我功夫好,没人打得过我,与品行……”赵明锦蓦地想起当年武试的其中一场,不过时日久远,好汉不提当年勇,她转了话锋,“那些文官可不是好摆平的,你在朝堂上怎么说的?”
“也就是说了一句我亲自来查罢了。”
“……”
果然官大一级压死人。
她感慨:“文官们识时务,百姓们也会看时势,刑部问不出来的实话,你一出马定水落石出了。”
“尚用不到百姓,做贼者心虚,诈一诈就全都招了。”
话音落后,赵明锦看着他的目光逐渐变得古怪复杂起来,周沛提及他时,可是用了狠厉这两个字,许是他云淡风轻地诈,在旁人眼中就是狂风骤雨不停拍打。
“南渊有你这样的王爷……”
叶濯勾起唇角:“怎么。”
赵明锦收回目光,闭眼浅笑:“挺好的。”
坦荡、明理、温润雅正又不乏手段的上位者,是国之幸,亦是君臣百姓之福。
叶濯沉默地看了她许久,又将视线收回,缓缓落在天边那轮将满未满的月上,无声笑起。
若不是因为她,南渊哪里还有闲王爷。
翌日一早,鸟声清越,天光初现。
叶濯先启程回了书院,赵明锦则牵着马不紧不慢的往山腰方向走。没走出多远,前方小路上就出现了两个人。
那两人一身书生打扮,着绿色单衣,外套白色薄衫,远远看去像两棵露水未消的嫩葱。
“嫩葱”到得她面前,互相对视一眼,躬身抱拳:“敢问可是石先生?”
赵明锦清咳一声:“不错。”
“学生是岳山书院黄怀安,这是同窗刘柏。先生昨日未至,学监很是忧心,故而派学生二人下山迎一迎先生。”
她淡嗯一声,眸色含着浅淡打量。
黄怀安大方爽朗,长相还算周正,一双眼睛黑亮亮的,透着股机灵劲儿。刘柏是个敦厚老实的模样,双手拘谨地垂在身侧,头微微低着,抿着唇只跟着附和点头。
“石先生,学生来帮您牵马。”
赵明锦顺势把缰绳递出去,闲聊一般开口:“听你口音不似岳州府人氏。”
“先生慧耳,学生祖籍长安。”
竟是京城来的,她不由瞥了黄怀安两眼,若有所思:“京城子弟也来此求学?”
黄怀安咧嘴笑开:“南渊四方书院由皇家设立,慕名而来者众,像岳山书院里的学生,祖籍最远的可是靖州呢!”
提到靖州,赵明锦不由哦了一声,声调上扬,带着问询。
“昨日书院就新来了个靖州的,”提到这位新来的,黄怀安嗤笑一声,语气发酸,“刚来一日就出尽了风头,秦学正夸他就罢了,连庄夫子也……”
说到这里,一直沉默寡言的刘柏出声打断他:“怀安,快到书院了,我先回去禀告向学监。”
向学监这三个字咬的颇有些重,黄怀安一怔过后摆摆手:“去吧。”
看着刘柏走远了,赵明锦无声一笑,懒散地开口:“既是京师子弟,断没有被靖州来的压一头的道理,我自是要护着你们的。”
黄怀安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看向她的目光陡然亮了些:“学生……代其他京师子弟,先谢过先生。”
岳山书院建于山腰平坦处,视野极尽开阔,清灰石阶绵延而上,书院石门洞开,恍若有海纳百川之胸襟,欲收尽天下英才。
朝阳光辉洒下,金色的丝线勾勒过凿刻于石中的大字,那字体清端方正,遒劲有力,一派庄肃不容亵渎之风。
当赵明锦走上最后一节石阶时,已有两人等在那里。
黄怀安先是拱手一拜:“师长,”起身后又介绍道,“石先生,此乃学院向学监与秦学正,师长,这位就是石先生。”
那两人亦是拱手:“石先生,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赵明锦抱拳道:“二位客气。”
向学监是颇上了年纪的,一头鹤发,满脸褶皱,下颚蓄了绺胡须,许是时常捻动之故,极其直顺。
秦学正约莫不惑之年,五官冷硬,不苟言笑,瞧着就十分严苛。
二人一左一右引着赵明锦往里走,微风袭来,松枝婆娑,呼吸间都是松木的香气。
拐过长廊,穿过中庭,到得书院学馆大门。
读书声朗朗传来,赵明锦下意识停了刹那,偏头往里瞧了瞧,不过堂里像是齐刷刷“栽了一池子葱”,分不清哪棵是她想看到的那个。
“石先生远道而来,先歇息两日,熟悉一番院中内务,”向学监在一旁捻着胡须,和善笑道,“课业一事,不必心急。”
秦学监也道:“今上虽倡行文武并重,但岳山书院历来以文墨见长,武举课业上石先生只需教些粗浅功夫便可。至于骑射,他们已修习三载,倒是无需再多费心。”
这意思是……让她摆摆场面,装装样子就可以?
也不知究竟是书院的武举先生都这般好做,还是只对石相义女格外关照。
“如此……”她勾唇一笑,“便多谢二位提点了。”
学馆后方共有三重院落,一重乃藏书阁、书房、馔堂与库房;二重是学生与书童们的寝居之所;三重则是学正、学监与夫子们的居处。
将赵明锦送至居处,那两人又同她客套几句,便一起离开了。
回到房内,她简单将行装整理一番,躺到榻上闭眼歇息。
景流在书院失踪数日,她如今算是成功潜入“敌营”,不过眼下敌情不明,还需小心查探两日,不能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