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锦懒得听他废话,拿眼尾余光瞥他:“你这几日经常欺负他?”
黄怀安一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他”指的是陈行之。
“我……没有,我怎么会,皆是同窗,哪能算得上欺负,不过是开玩笑罢了,而且……”
而且这人看似和善老实,实则是个心机深沉的,没有一次让他讨到好去不说,反而害他被夫子责骂。
就连向学监对他都不似往日那般关照了。
他暗中瞪了叶濯一眼,走了个郑锡,又来了个陈行之,永远有人骑在他的头上,他不服!
赵明锦勾起一侧嘴角:“开开玩笑倒也无伤大雅。”
听她这么说,黄怀安有些得意,不过转瞬,那得意就僵在了脸上。
“但欺负人,我可看不惯,”赵明锦看着叶濯,很是认真的问,“他欺负你了?”
叶濯薄唇勾起抹浅笑,眼中闪着只有他二人才能看明白的深意:“只是互相开了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黄怀安:“……”
是夜,黑云遍布,狂风大作,轰隆雷声响彻天际。不多时,闷了两日的雨终于酣畅淋漓地落了下来。
赵明锦躺在寢被中,听雨声扫过茂密纵横的松枝,刮过檐下垂着的灯笼,最后卸下所有力道,轻轻打在门扉与窗格上。
早年在山谷中,她就颇喜欢在夜里闭眼听雨声,那时脑海里闪过的都是师父教她的招式以及和师兄过招的情景。
后来师父命她前往长安,也不告知她要做什么,只是板着脸同她说——若无师命,不得回山谷,亦不得私自离开京城。
当年一别,已有六载未见。
初时,她还会经常想起师父和师兄,近两年倒是愈发少了,今夜更是一点儿也无。
赵明锦翻了个身,眼前闪过的全是前夜的情形。
那夜,她原本打算去后山探探,可却在刚翻出书院院墙,撞上了不知是巧合,还是已等在那里许久的叶濯。
见她出来,叶濯竟然丝毫不惊讶,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抬手就将刚烤熟的红薯递给了她。
“你……”她怔怔接过,有些想不明白,“三更半夜不睡,靠在墙边做什么。”
“两日不见,想去看你,”叶濯垂眸轻笑一声,“阿锦,你说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
“自然不算,我是有正事才出来的,”她啃口红薯,边嚼边从怀里取出那张写了三个字的字条,“不知是谁夹在门缝中,也不知是何用意。”
叶濯将字条拿在手中,肃了神色:“你打算去后山。”
“嗯。”
“此事我来查。”
“也好,”她点点头,将香甜软糯的红薯咽下去,“但你别亲自去,就算去也记得叫我一起,里面说不准有诈。”
话音刚落,叶濯薄唇微动,因着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他的话直接被三重院落里传来的尖叫声给盖过了。
四目相接,赵明锦眉头拧起来:“我刚离开就闹出这么大动静,是巧合?”
“不见得。”
“我先回去,”走出两步,她又回身,朝叶濯扬了扬手里的红薯,“怎么想着拿了这个?”
叶濯眉眼含笑:“记得你爱吃。”
床榻上,赵明锦又翻了个身,搜遍了所有的记忆,也没想起来何时同叶濯说过爱吃烤红薯的事。
不过爱吃确实是真的。
叶濯他……
总是对她好到古古怪怪,莫不是当真如之前顾云白所说的……
图她?
赵明锦抬手敲了敲额头,又揉揉莫名热了些的脸,将被子盖过了头顶。
“胡思乱想些什么。”
翌日一早,骤雨停歇,骄阳明媚,长空如洗,书院中漫着好闻的泥土香气。
赵明锦脚步轻快地往学馆方向走,只是没走出多远,就听一阵嘈杂地声音传来。
循着声音过去,只见一重院落的库房门大开,学生们在不停向外搬书册。
她抬脚走过去,迎面遇到了向学监。
向学监笑着同她道:“石先生,武举课怕是要推迟片刻,这库房里需得收拾一番。”
“无妨。”
她看了看库房里没过脚踝的水,又望了眼破了个大洞的房顶。
昨夜风雨大作,竟连瓦片都掀开了。
向学监在一旁道:“库房不常用,想是年久失修才破损的如此严重。”
“修缮一番就是,”她问,“可需下山请两个工匠来?”
向学监摇头:“刚下过雨,山路泥泞不便行走,恐怕……”
“我来吧。”
温润有礼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赵明锦立时回眸,看到了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叶濯。
叶濯忽略掉她微有些惊诧的目光,拱手道:“不过破损之处在房顶,上上下下爬梯不易,望石先生能留下,助学生一臂之力。”
赵明锦自然应得爽快:“好。”
待叶濯备好修补房顶的油纸和砖瓦,库房内的书册也搬的差不多了。
怕被杂物砸到,众人都退了出去,学监与夫子们站在下方看了会儿,见帮不上什么忙,同赵明锦客套两句也离开了。
不多时,房顶只剩下叶濯、天墨和赵明锦。
天墨自然是要修房的,赵明锦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会儿,这孩子年纪不大,会的倒不少。
她走过去蹲下,从怀里取了封书信递过去:“上次见面时忘了,高齐托我带了信给你。”
天墨手上的动作一顿,苦着张脸看叶濯,见叶濯没理他,又无奈地看赵明锦,神色恹恹地把信接了过去。
将信打开,他径直取出了里面的暗器图纸。
赵明锦虽不用暗器,但到底是武将,对这些难免上心,她瞧了瞧高齐画的东西,实在有些拙劣,看了半晌才勉强看明白。
“他是想央你做个套在手臂上的暗器,射短箭,三支齐发?”
“是。”
她把图纸从天墨的手中抽出来:“别做了,白费工夫。”
天墨有些不解:“夫人的意思是……”
赵明锦用指尖在上面敲了敲:“我见过比这厉害的暗器,九支齐发,且能连发三次,威力惊人,便是……”
她声音一顿,忆及当年,不由自主地扭头望向长岭边关,眸子眯起来:“便是我都躲不开,若真被遇上,用高齐图纸上的暗器,岂不是小巫见大巫?让人笑掉大牙不说,怕是小命都难保。”
第37章 、036
当年的事赵明锦说得极简单,只用一句话就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可天墨却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暗器,还知道用那暗器的人,甚至连她在那暗器下吃了多大的亏都知道。
天墨停下手里动作,偷偷地看了眼自家主子。
叶濯自上了屋顶后,一直在看破损的瓦片,恍似根本没听到他们的对话,但事关赵明锦,他怎么可能不在意?
天墨最是明白他的用意。
把目光收回来,天墨同赵明锦道:“夫人说的暗器,是由九连弩改化而来,不胜在短箭多,而胜在短箭快。除非轻功登峰造极,不然根本躲闪不过。”
天墨果然是个暗器行家!
“可有法子破解?”
“没有。”
“……”
答得这般直截了当,竟让她有些无言以对。
天墨就在这时伸过手来,麻利地将图纸从她手中抽出,连带把整封信都揣回了怀里,继续低头补屋顶了。
罢了。
本就没对此事抱多大希望,既然当真没法子,倒也不必失望。
赵明锦直起身来,目光所及,满是草木葱茏,视线四处瞭望,最后收回,落在了叶濯身上。
她几步走过去,蹲到他身侧,看着他用指尖摩挲过破损瓦片的边缘。
莫不是这瓦片有什么问题?
她不由凝神细看,普普通通的瓦片罢了,灰白的颜色,上面有许多细小裂纹,是经年风吹雨打留下的痕迹。
昨夜风雨大,再加上库房年久失修,瓦片被掀翻甚至断裂确实有可能。
目光旁移,透过屋顶破损的大洞,还能看到库房里水流漫漫,被日光照的微波粼粼。
有风拂过,她额角处垂下的发丝清扬,发尾轻轻扫过叶濯的下颚与脖颈,微有些痒,却甚是扰人心神。
叶濯一怔,偏头去看她,只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库房里瞧,神色认真到很有些娇俏可爱。
而且并未注意到她的发落在他肩上,也未注意到他们离得极尽,近到他能看清她卷翘的眉睫。
狭长的眉睫轻颤,宛若振翅欲飞的蝶。
叶濯始终知道,她的五官算不上顶漂亮,但却有着晴空般澄澈的灵秀,眉宇清扬间,透着掩盖不住的英气。
粲然的日光拢在她身上,衬的她愈发明艳夺目。
“我明白了!”
清亮的声色将叶濯从失神中拉出来,他薄唇勾起抹好看的弧度,声音轻缓:“明白什么了。”
赵明锦没看他,只是指着库房里那些泡在水中的碎瓦片道:“就算屋顶漏了洞,瓦片相继塌落,那最初被大风掀翻的瓦片呢?这上面一片都没有,总不见得都掉下去了。”
“所以?”
“所以,”赵明锦眯着眼睛下结论,“是有人在下方故意将房顶捅了个窟窿出来。”
叶濯没有应声,她扭头去看,猝不及防的迎上了他的视线。
四目相接,距离近到呼吸相闻,她甚至能看清他眼中的自己的模样。
而他就在这时轻笑着道:“我们阿锦最是聪慧。”
叶濯眸光清湛,映着朗日之光,又杂着柔暖笑意,将向来镇静的赵明锦看的心口一颤。
她下意识撇开目光,紧跟着又往后挪挪身子:“你……早看出来了是不是。”
“是。”
“可能看出是谁做的?”
他摇头:“倒是能看出是为谁做的局。”
赵明锦忍不住将目光移了回去,说起正事,叶濯已恢复了往日温润的模样,只眼中的笑意一直未减。
“库房屋顶虽平缓,却比书阁馔堂高出许多,站在下方看,其实看不清整个屋顶的情况。”
“确实如此。”
“山上没有工匠,房顶修缮又迫在眉睫,让书生们修补难免会有危险,为保万无一失,整个书院中,有一人是一定会留下的。”
赵明锦拧眉想了片刻,最后眉梢一扬,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叶濯点头。
她没想过质疑他,只是有些想不明白:“就算我留下了,站在下面一样能护得住你们,不见得会上去。”
“所以,留下修补房顶的是我。”
的确,留下的人是叶濯,她自然不放心站在下面等,得亲眼盯着,不然若他在上面一不留神,摔出个好歹来,那她……
没法和皇上交代。
再说离开京城前还喝了他的酒,她说过要保护他的,不能食言。
所以,定会跟着一起上来。
好一招将计就计!
天墨已在他二人说话间将瓦片铺整的差不多,起身活动了下筋骨后,直接手脚灵活地爬梯子下去了。
赵明锦站起来,没有飞身而下,而是凝神细听,眸光又扫过书院每个角落,确定四下无人后,伸手揽上了叶濯腰。
叶濯一怔之间,已被她带离屋顶,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
天墨看到这一幕,捂唇偷笑,刻意压低声音道:“公子,小的就不打扰您和夫人了,先回去了。”
赵明锦看着他跑走的背影:“打扰什么?”
没听到回答,她偏头去看,这才发现叶濯的目光落在腰间的手上,一瞬不瞬。
她陡然将手收回,清咳一声:“你不是怕高么?我就顺手……”
叶濯声色透着满满的深意:“阿锦不必解释,我都明白。”
“……”
她总觉得,他好像不太明白。毕竟连她自己都没想明白,怎么就那么顺手了呢!
因为修缮库房,武举课推迟了一个时辰。
赵明锦向来只懂训兵,不懂怎么做武举先生,未免被学生们看出端倪,她只能回忆着当年师父教她功夫时的样子,先让众人扎了半个时辰的马步。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不到,不少学生就开始双腿打颤,到了半个时辰,真正坚持下来的只有廖廖三人。
黄怀安、裴敬和叶濯。
黄怀安和裴敬是在勉力支撑,叶濯倒是神色如常,恍似半个时辰的马步于他来说再简单不过。
看来是功夫不高,基本功却极扎实。赵明锦背着手,颇满意地点头:“不错。”
暮色四合,天光将近,学生们在馔堂用过饭食,又将库房里一番打扫。
破旧的书架已经晒干,白日里被搬出去的书册全放回了架子上。
待到夜深人静,月上中天,躺在床榻上的赵明锦陡然睁开了眼,眸中全无半点惺忪睡意,无尽的黑夜中,目光甚至比月色要亮上几分。
她利落地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地离开三重院落,直朝库房的方向而去。
库房夜里并不掌灯,树荫隐秘处极其好寻,赵明锦往阴影处一躲,准备守株待兔。
夜里无风,身后却响起枝叶摩挲的沙沙声,她神色一凛,倏尔回身,只见叶濯踏着满地月华而来。
他走得极快极轻,丝毫脚步声都没有发出。
赵明锦就在这时轻声开口:“喂,这儿!”
叶濯脚下只顿了一顿,循声望过去时,身子已不由自主地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