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赵明锦跟在她身后,状似无意地问起,“府衙的周大人可来了?”
“周大人还没到,周公子倒是先来了,”说起周沛,向菱不自觉地想起了当日街头之事,脸上又羞又恼,语气也有些不悦,“听那位周公子说,当今闲王爷携王妃不日将至岳州府,周大人需得提前布置准备,整日里忙的不可开交。不过以周大人与阿爹的交情,晚些定会过来的。”
赵明锦眸光一闪,周沛来了,周方显也会到场,届时她的身份必会被他二人揭穿。
左右她也无需再顶着石红凝的名头行事,倒不如借这个机会,将事情闹的更大一些。
在向菱伸手碰上门扉的刹那,赵明锦快步上前,陡然出手,干脆利落地击在了她的脖颈处,将人打晕了。
“多有得罪。”
她轻道一声,随即伸手接住向菱,脚步后撤,把她放在地面上。
“天若。”
守在门外的天若听到声响,推门进来,在看到躺在地上的向菱时怔了一怔,迅速关上了门。
赵明锦一边将向菱的发丝弄乱,一边道:“不必担心,只是晕了。”
天若点点头,蹲在她身边,用手点了点向菱的肩头,又指了指床榻的位置。
“她是被歹人打晕,不能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
赵明锦起身,走到窗边,将轩窗推开一丝缝隙,目光锐利如鹰隼,明湛如朗日。
方才与向菱从前院到后宅,一路上处处可见粗布麻衣的百姓,他们扮相虽与平民无异,但脊背挺直,行走之间步履沉稳,都是有功夫底子的。
向府关着人,他们又神色戒备,若她所猜不错,当是府衙护卫假扮。
瞧着人数不少,季二齐三他们孤身入城,叶濯还有伤在身,对付这些人恐怕不易。
“天若,”她回头,沉静吩咐,“待我走后,你去前院寻向学监,无论怎样都要让他明白,有歹人混入府中,打晕了向菱,然后往他关人的相反方向而去,至于我……自然是追贼人去了。”
天若点头。
“你之前给我的字条我已看过,是景流被关在向府?”
天若重重地点了两下头,还伸手比了自己的手臂与胸前,应是告诉她,景流身上有伤。
“好,告知向学监后,你便去那附近躲起来,待见到叶濯,就为他引个路,等救出人赶紧跟他们一同离开。”
听到这里,天若有些犹豫,她垂眸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向菱,又看了看赵明锦,眼中有些担忧。
“你骗了向学监,向府是留不下了,若你愿意,便随我回京,”她走过去将天若扶起来,“我功夫好着呢,不必担心,你只需护好自己就是。”
天若想了想,终是点了头。
随后,赵明锦抬手将绑在发尾的绸带解下,又把额间处垂搭的两缕发丝撩向脑后,双手熟练的拢起披散至腰间的长发,高高梳起,最后才用绸带紧紧绑住。
终于恢复了往日习惯的扮相,没有发丝在眼角晃荡,她只觉清爽不少,甚至觉得打架的胜算都大了许多。
“走了,”赵明锦走到窗边,觑了个没人的空档,闪身钻出去,“万事小心。”
她没有走太远,只是寻了个荫蔽处藏起来,观察着向府中人的一举一动。
不多时,向学监脚步匆匆的进了后宅,天若跟在他身后,二人一前一后的踏入向菱的闺房。
很快,向学监又冲了出来,往日慈善的笑早已消失不见,神色阴郁到与庄先生有一拼。
不过让赵明锦没料到的是,他并没有召集人手去追“歹人”,而是沿着连廊,疾步往东走,神神秘秘的进了一间房。
那间房建在府内角落,房前屋后桂树繁茂,树下又植了少许兰花,青葱翠绿,静谧无匹。
四下无人,赵明锦飞身跃至屋顶,掀开瓦片向下望去,只见向学监搬动着书案上的砚台,原本平整的地面发出咔嗒一声轻响,暗格从地下缓缓升起,里面放着一个书册大小的镶金盒子。
向学监把盒子拿起来,没打开,只是放在耳边轻晃两下,听过声音后,他原本沉凝的脸色陡然一缓,又赶忙把盒子放了回去。
如此小心谨慎行事,里面藏的东西定重要非凡。
赵明锦将瓦片放好,待向学监离开后,她才蹑手蹑脚摸了进去。
暮色四合,落日夕垂,余晖破开层层云雾,为天地万物蒙上了一层霭金色。
锣鼓唢呐奏起的喜乐从巷尾传来,不多时便近了,一众宾客皆聚到了门外,赵明锦借着人群掩映,看到了不知何时到的周方显。
周方显未着官袍,只穿了件绛色长衫,几年不见,他倒是老了许多。国字脸上的皱纹弯蜿蜒蜒,如刀刻一般深邃。
爆竹燃起,噼里啪啦的声响混杂着丝竹之声,喜庆又热闹。
许是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赵明锦就如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观地看着新娘下轿,似火的嫁衣铺展开来,她被人扶着跨过火盆,众人也随着他们一同回了喜堂。
向学监与周方显高坐上位,两人身侧各站着黄怀安和周沛。
“一拜天地!”
赵明锦拨开堵在喜堂门前的百姓,一步步向内走去。
“二拜高堂!”
她挤过最前排的人,在话音未消之际,站到了众人身前。
也站入了向学监与周方显的视线中。
“夫……”
剩下的三个字,因着周方显陡然起身的动作被彻底打断。
向学监看着赵明锦,将她上下一打量,有些迟疑地开口:“石先生?”
仍是石先生个模样,仍穿着不合时宜的红裙,可因着那全部拢起的发丝,上挑的眉梢,眸色流转间全然陌生的凛冽与桀骜,都让他觉得,石先生仿若变了个人。
赵明锦没理会,只迎上了周方显的目光。
周方显正死死的盯着她,眼中风起云涌,若眸光能化作利器的话,赵明锦怕是要在这瞬息之间被刺得千疮百孔。
相较于周方显的表面镇定,周沛早已控制不住。
他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颤颤巍巍的伸手指着她:“赵、赵明锦,爹!她不是什么石红凝,她是赵明锦!”
现下认出她,晚了。
赵明锦勾起一侧唇角,抬脚向前,步履沉缓又从容:“数年不见,二位别来无恙啊。”
周方显脸色一白,僵硬地着看她一步步走近,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这就是书院的石先生?”
向学监已然蒙了:“是、不,不是……她、她怎么会是……”
“引狼入室,”周方显压低了声音,“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向学监六神无主,唇角动了几动,下颚的胡须就跟着颤了几颤,不过自始至终没吐出一个字来。
“声音这么大,我都听到了,”赵明锦声音轻快,含着笑意,“我说周大人,当年你在京城任职,见了我还得拱手称我一句赵都尉,今日见了,就打算一直这么站着,连个礼都没有么?”
周方显拧紧了眉头,脸色几经变幻,倏尔镇定下来。
他将视线从赵明锦身上滑开,若有似无的望向了她身后,对后方扮成百姓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他以为自己做的不着痕迹,只可惜全落在了赵明锦眼中。
很快,门外有不少人聚拢而来。
“赵将军三年前已嫁与闲王为妃,若你当真是王妃娘娘,下官自是要行叩拜大礼,但,”他话锋一转,拱手向天,“世人皆知,圣上命王爷王妃巡示南渊四方书院,如今王爷王妃尊驾未至,你在这时冒充王妃娘娘,是何居心?”
“爹,您说什么呢,”周沛伸手去拉周方显的袖子,“她真的是赵明锦,儿不会看错的。再这样下去,冲撞了王妃,咱全家是要……”
周沛果然是他爹官路上的绊脚石,不仅会闯祸,还会拆台。
赵明锦不以为意:“我是不是冒充,你我心知肚明;我为何而来,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
周方显冷笑一声:“胡言乱语,不知所谓,”他高声道,“今日先有歹人闯入向府宅邸,打伤向府千金;后有此女子冒充王妃,妖言惑众,此二人定有勾结,来人!”
身后齐刷刷地响起拔刀之声,赵明锦却只看着周方显,头不曾片过半分,脸上更是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畏惧。
她微眯了眸子,唇角笑意加深。
周方显已经被她逼急了,也怕了,竟连这种杀人灭口的法子都想出来了。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赵明锦活动了下筋骨,再开口时,声音恍似浸了冬日风雪,刮面刺骨的寒。
“周方显,今日你敢与我刀兵相向,就要做好来日带着全家老小一同赴死的准备。毕竟,我这个人最记仇,若是活着离开了,那你,”她指尖所指,由周方显移向周沛,“还有你,都不会有好下场。”
周沛不禁一颤,又暗中拽了周方显的袖子,周方显没理,用力将袖子抽出来,高声喝道:“此人冒充王妃,定是要为祸朝堂,对真正的王爷王妃不利,此刻不诛,更待何时!来……”
有声音破空传来,将周方显的话彻底打断。
“本王不过离开片刻,怎么闹成了这样。”
清淡又温润的声色,熟悉到让赵明锦微微一怔。
待她反应过来,回眸望去,门边持刀的护卫已经下意识退至两侧。
叶濯正携着一身落日余晖,金色光芒,缓步朝她走来。
第50章 、049
赵明锦回过神来时,其实是有些气恼的。
她故意现身,又在这儿与周方显虚与委蛇,本就是想将向府的兵力引过来,再多拖延些时间,让他们救出人后能顺利离开。
可是这人非但没走,还自投罗网来了,真是白费了她一番苦心。
气恼在心头停留了几个瞬息,很快又被一种莫名情绪取代。
赵明锦无声一叹,也正是因为叶濯回来,她才发现了一件了不得大事——
原来,她也是个口是心非的。
分明嘴上说着让他走,让他无需管她,可当他明知危险却没有离开,还不怕死的回来找她时,她其实……
心里很欢喜。
叶濯脸上的易容已经卸下,落日余晖勾勒过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将他深邃又清隽的面容映的更加出尘无瑕。
他换上了天青色的锦衣,衣襟袖口都有暗金色丝线穿绣而过,一如当日在长安东市初见时的模样。
清贵,淡然。
赵明锦看着他走近,下意识低声开口:“你回来做什么。”
问过之后,又觉得自己有些矫情,明摆着的答案,却还非要听他亲口说。
叶濯倒没想那么多,勾起唇角,眉眼温柔地看她:“你在这儿,我自然是要回来的。”
他抬手,摩挲着她发顶,动作很轻:“本王的王妃,本王都舍不得说一句重话,到了岳州府,竟有人对她喊打喊杀。”
叶濯声音一顿,眼角余光扫向周方显,声色目光皆凛冽逼人:“周方显,离京几年,你倒是愈发能耐了。”
周方显怔怔地定在原地,没吭声,只是紧抿着唇,用尽周身力气与心底对皇室下意识的臣服做对抗。
垂在身侧的手捏成了拳,掌心已被冷汗浸透了。
在叶濯出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五年的经营,岳州府所有的一切,都完了。
赵明锦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岳州府,更不会无缘无故的扮成石相义女,她潜伏在书院,定是闲王暗中谋划,这月余的日子里,恐怕早将书院那些腌臜事摸清楚了。
如今这二人又一齐出现在向府,方才赵明锦还故意现身,难不成……
他陡然扭头去看向学监,向学监已是面如死灰,若非黄怀安在旁扶住他,怕是早瘫软在地了。
周方显将牙狠狠一咬,今日之事,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如今王爷王妃车驾未至,他二人也没有随行护卫,就算赵明锦功夫再高,也不见得能抵挡住他府衙百余护卫。
只要他们二人死在这里,一切便都好说。
他暗下决心,唇角一动就要开口,不过话到嘴边,却被眼前闪身而至的人影给骇了回去。
赵明锦身形如鬼魅一般靠近,一声拽过他的手臂,一手从长靴中抽出匕首,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抵上了他的喉咙处。
门边执刀护卫一齐将刀立起,紧紧的盯着她。
“爹……爹……”周沛本站在离周方显最近的地方,却在赵明锦将人挟持了才后知后觉,“王爷,娘娘,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方才……”
“方才你爹眼中杀气已现,我若不先下手,”赵明锦将匕首往周方显喉咙上压了压,“现下,怕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周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王爷与王妃尊驾尚在路上,你二人实乃假冒,拿下你二人天经地义,本官……”
“废话这么多,”她押着周方显,一步步走上前来,将叶濯挡在身后,面对着堵在门边的侍卫:“都让开。”
话音落后,竟没有一个动的。
她嘴角勾起抹嗜血的笑来,匕首压进一寸,殷红的血霎时染红了冷刃。
“让开,都让开!”周沛挥手,吓得脸色惨白,“让他们走!”
喜堂门边让出了通行的路,赵明锦侧头看向叶濯:“快走。”
两人一同押着周方显,出了喜堂,退至门外,赵明锦迅速收了匕首,抬脚在周方显身后猛力一踹,拉起叶濯的手腕便跑。
天光已尽,夜色初显,街巷都已掌了灯。
初来岳州府时,叶濯曾给她看过这里的图纸,上方绘有可以直通城外的暗道。
身后官兵穷追不舍,赵明锦停在一处分叉的小路上,有些记不清是哪条路,正准备随便跑一条试试运气,就听叶濯含笑开口:“走这条。”
声音不紧不慢,语调不疾不徐,仿若根本不是在逃命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