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锦来不及理会这些,沿着他指的路跑了片刻,不多时身后纷乱的脚步声停了,骤然刀兵相接。
刀剑刺破血肉之声,一个接一个的倒地声,痛号声撕裂了这夜空的宁静。
她回头,隔着层层屋舍望去,虽什么也看不清,却能想象出那方的场景。
“阿锦,”叶濯修长的手指握紧了她的手,“不跑了么?”
“王爷这么想跑,自己跑啊,”赵明锦收回视线,拧眉看他,“哪儿来的人?”
“五十里外,陆元成的兵。”
原来他什么都已经算好,一早没见到天墨,看来是被他派去调兵去了。
“陆老将军奉命守卫北方五城,那是除长岭边关外防御北泽进犯的第二条要隘,你……”
简直胡闹!
四个字在嘴边溜了一圈,没敢说。
她深吸两口气,撇嘴道:“罢了,你是王爷,你说了算。这南渊除了皇上,怕也只有你能调得动他的兵。”
叶濯只笑着看她,垂眸不语。
“既然早已搬了救兵,为何不提前同我说?我若知道,还劫持周方显作甚,直接……”
“直接什么?”
也不能直接动手,叶濯身上有伤,以陆老将军援兵赶到的时辰掐算,她需得在向府与那些侍卫打上一阵子。
这一阵子里,她不见得能护得叶濯安然无恙。
从京城离开前,她就说过要保护他,没想到人没保护明白,还让他为了救自己受了伤。
赵明锦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仰头看他:“若我方才没有挟持周方显,你准备怎么做?”
“与阿锦并肩一战就是。”
说的这般云淡风轻,好像他功夫多好似的。
赵明锦与叶濯走回去时,府衙的侍卫已经被彻底控制,天墨带了一队人马回向府抓人,陆元成则带着剩下的兵将清理街巷。
烛火昏黄,月色惨淡,血腥气在空中弥散,地上的血迹星星点点,看不出红,被暗淡光线映的有些黑蒙蒙的。
“王爷,”陆元成看到叶濯,快走几步迎上来,抱拳行了武将大礼,“末将来迟,还请王爷恕罪!”
“老将军无需多礼,”叶濯俯身,手掌拖住他的手臂,“快起。”
陆元成站定,视线旁移,才看清站在他身侧的人,正是赵明锦。
他咧嘴一笑,唇上两撮白胡须一动一动的:“丫头,许久不见。”
“陆老兄别来无恙,”赵明锦嘴角一勾,凑近他小声道,“今日既来了,可别忙着走,上次喝酒还未分出胜负呢!”
陆元成仰天大笑,声色极尽爽朗:“老夫还喝不过你一个小丫头,谁走算谁输!”
天墨带人抓了向学监与周方显,又留兵在向府与府衙驻守,等候叶濯发落。
几人一同回了向府,方才还热闹的喜堂已一派死寂,红枣花生等摆在盘中的吃食洒落一地,门上墙上张贴的大红喜字正歪歪扭扭的垂搭下来,将落未落。
一片狼藉。
向菱已经醒了,就站在向学监的身侧,看到赵明锦进来,她微微一怔,向来纯净的目光染上了些许陌生与怨憎。
征战杀伐多年,赵明锦是看惯了这种神色的,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心硬如铁,却不想被向菱看的心头一颤。
她脚下一顿,垂在身侧的手在这时被握住,叶濯微凉的掌心扣在她的手背上,肌肤相触,很快便有暖意蔓延。
叶濯曾同她讲过,善恶向来难辨。立场不同,她心中的善,就是旁人心中的恶。
所以,他是在安慰她,不必介怀。
赵明锦仰头看他,只看到他坚毅的下颚弧度,沉稳又淡漠的侧脸,可他握着她的手,力道温柔,暖意盎然。
周方显与向学监被关押,府中家眷一律不得出府。
赵明锦在离开向府前,去了府中东侧的桂树旁,从繁茂的树冠中取了镶金的盒子出来。
脚尖方落到地面,就听到向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所以你根本不是石姑娘。”
声色早没了晌午时的热络。
她转身,坦率道:“我是赵明锦。”
“原来是胜宁将军,”向菱低声喃喃,“当年北泽进犯,长岭边关被破,岳州府离前方第二道驻军要隘不过五十里,那时城中百姓都说,陆老将军年事已高,抗不过北泽,下一个被屠戮的,就是我们。”
赵明锦没有吭声,只听她继续往下说。
“后来,皇上派了一位女将军带兵,让她前往边关退敌。那时我们都觉得希望尽灭,毕竟七尺男儿都打不过的敌军,一个女娇娥能顶什么用。”
说到这里,她缓缓抬头,眼眶红红的:“可是那女将军一来,便与陆老将军配合,前后夹击,大败北泽,打了连月来第一个漂漂亮亮的大胜仗。我当时就在想,胜宁将军,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啊!”
赵明锦嘴角一动:“你看到了,不过就是个普通人。”
“不,胜宁将军不是普通人,她是上天派来保护我们的神仙,可是这个神仙,”向菱声音低落下去,“抓了阿爹,又封了我的家,或许将来还会让我失去我最亲的人。”
她看着赵明锦,一字一句认真问道:“你说,我是不是该恨她?”
第51章 、050
月光暗淡,树影重重,赵明锦与向菱相对而立,俱皆沉默。
赵明锦明白向菱的难过,毕竟易地而处,她恐怕也难以平静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
但是恨……
向学监多行不义,落得如此下场,只能说是自作自受,怪不得她,更怪不得旁人。
若重新来过,她仍会选择与叶濯一同来此,找出他的罪证,将他绳之以法。
向菱上前一步,伸手小心翼翼的拉住赵明锦的衣袖,见她没甩开,才继续道:“阿爹是犯了错,他是冲撞了王爷与娘娘,但他绝不是有意的,能不能……小惩大诫,饶他这一次?”
冲撞?
赵明锦眉梢挑起:“向学监是这么与你说的?”
“是,阿爹被带走前,还叮嘱我与兄长,要照顾好阿娘,他……”他分明是知道自己回不来了,想到这里,向菱脸色倏尔一白,“阿爹他从不会骗我的。”
或许不是想骗她,只是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罢。
毕竟他的主子勾结北泽,意图不轨,而他,一直在为虎作伥。
若他们的奸计得逞,南渊百姓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生活将再一次被打破,到时岳州府不知会不会变成第二个曾被铁蹄踏破过的长岭边关。
赵明锦垂眸沉默,只能在心中叹上一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你告诉我,阿爹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向学监所做之事我不便多说,不过南渊律法公正严明,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纵容一个恶人。”赵明锦将衣袖抽出来,反手拍在她的肩膀上,力道微沉,“待回到京城,圣上会着人审清此案,是非曲直届时自有公断。”
话音消散,向菱仿若失了力气,踉跄退后一步才勉强站稳,她低垂着头,再没说话。
或许她已听出她话中深意,也或许听不出,但终有一日,该面对的仍需她自己面对。
赵明锦抱着镶金的盒子离开,方绕过连廊拐角,就见中庭的院落里,叶濯独自一人站在那儿,身形如松柏般挺拔,如修竹般孑然。
许是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没说话,只是唇角勾出了抹好看的弧度。
像是等她许久了。
赵明锦几步走过去,与他并肩站了会儿才道:“有个爹也挺好的,向学监在大义面前错了,但对儿女还是顾惜的,”她偏头看叶濯,“你父皇待你好么?”
叶濯眸光闪动,轻嗯一声:“父皇待我极好。”
就是瞧着太后待他不大好,不过也要比她幸运出许多了。
“我连我爹娘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想来他们是待我不好的,不然怎么就那么粗心大意的将我弄丢了,好在后来我遇到了师父,”说到这里,她微微敛起眼眸,低头笑了笑,声音却有些落寞,“但他约莫也是不要我了,六年来就只给我写了一封书信,也不知是生是死。”
若是死了,不知身旁有没有人给他收尸,若是活着,也不知有没有挨饿受冻。
“阿锦。”
赵明锦下意识地仰头看他。
“待此间事了,我陪你去寻他,”叶濯伸手,轻轻地将她抱住,任由她的额头抵在他的箭伤处,恍若未觉,“天涯海角,定能寻到。”
赵明锦抿了抿唇,静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寻他做什么,那老头儿指不定在哪个角落逍遥快活呢,我若去了,不知要怎么撵我,”她退开两步,将手中的东西塞进叶濯的怀里,“这是在向学监房里搜出来的,没有锁,但也打不开,上面那些凹凹凸凸的不知怎么解,你研究罢。”
话音落后,抬脚就要走,叶濯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不想看看里面是什么。”
“今夜不想,”她偏头看看夜色,“月黑风高,适合喝酒,走了。”
叶濯柔声叮嘱:“少喝些。”
陆老将军安排了将士守夜,又增了几队巡夜的兵将,将整个府衙看的似铁桶一般,总之别说人了,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赵明锦拎了两坛子酒过去找他,也不用多说什么,两人默契的飞身上了房顶,边喝边环顾着四周。
从今夜起,到入京,怕是没有安稳觉可睡了。
酒坛相撞又分开,一同狠喝了几口后,陆元成斜眼睨她:“这么晚了来找老夫喝酒,王爷没说什么?”
“说什么?”顿了顿,她翘起嘴角,“说了,让我少喝些。”
话音未消,她又仰头喝了一大口,而后将酒坛子放到一边,手也收了回来。
“长岭边关与北方五城所有守将,向来只遵圣令,旁人无权调动。我没想到他会去调你的兵,更没想到你会来。”
陆元成笑了两声,脸上皱纹愈发深刻:“旁人自然是不行,但他可是闲王爷。”
赵明锦没懂,偏头看他。
“想知道?”
她撇嘴:“又要卖关子。”
“你承认你今夜与老夫喝酒喝输了,老夫就告诉你。”
“……”这么大岁数的人了,竟同个孩童一般幼稚,赵明锦应的爽快,“我输了。”
陆元成虎目瞪圆了些:“几年未见,你这丫头怎么还转了性子,竟学会认输了。”
“无关紧要的事,输赢有何可争的。”
“也罢,再不说倒显得老夫小气了。”
陆元成同她一般,把酒瓶子放到身侧,幽邃的目光放远,落在极北的天尽头,声音飘忽:“乾元二年,北泽攻破长岭边关,直奔我北方五城而来,关隘上谣言四起,城中流民遍地,军心极其不稳。那时老夫以为,他日两军交战,我军必败。”
谈及当年,赵明锦只觉自己脑海深处的记忆与他的对不上。
“当年北泽攻城,我率军赶至时,可丝毫没看出军心涣散,那喊杀的阵仗在气势上便占了上风。”
“因为王爷当时就在城中。”
赵明锦一怔。
“自古以来,御驾亲征最能鼓舞士气,不过王爷身为圣上唯一的兄长,能亲自到关隘抚慰将士,也足以振奋军心,只不过,”老将军话锋一转,扭头看赵明锦,“我当时不明白闲王为何会那么快出现在北方五城境内,也不明白他为何就只带了几个手下前来,后来一看,多半是为了你。”
“……”
赵明锦带兵出征前,可是连叶濯的面都没见过。
记得两个月前,他们二人一同去劫苏展,试探他有没有功夫时,还说起过当年事。
叶濯那时不在朝堂,更不在京城,他应是有旁的要紧事需得亲自去做,许是后来战事吃紧,他又恰好路过了北方五城而已。
所以……
“这个功劳我可不敢贪。”
“你这丫头,竟信不过老夫的眼睛,老夫可是过来人,”陆元成沉笑两声,“当时北泽大败,皇子阿穆达趁乱逃走,你追着阿穆达而去,连手下的兵都不管了。王爷出城,沉着脸问将军是谁,看样子是要狠罚你的。”
“……”当年,她是真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懂穷寇莫追的道理,只一门心思想着,杀了阿穆达,看北泽还怎么蹦跶!
“你手下的副将倒是一个赛一个的齐心,齐刷刷地跪了一排,没一个将你供出来,最后还是天墨那混小子禀了王爷,说圣上派了一位女将军领兵,封了胜宁将军,听闻是姓赵。”
说到这一段,老将军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你是没看到,当时王爷脸色沉的比天色还重,直斥了句‘胡闹’,也不知是斥谁。后来得知你追着阿穆达而去,二话没说,翻身上马就追你去了,连手下护卫都没来得及带,只带了天墨那小子。”
赵明锦唇角一动,嘴巴张开又合上,脑海深处的记忆开始翻腾,在那一瞬间,她仿若想了许多,又仿若什么都没想。
所有的记忆,随着陆老将军的话,就那么自然而然的串成了一条线。
当年她追着阿穆达而去,到了长岭边关地界,一枪将他挑到了马下,眼看着就要功成,结果却遇上了卓穆。
卓穆与她交手,拳脚功夫不及她,便用起下三滥的手段,先用暗箭伤了她,见仍不是对手,最后用了毒。
她那时已经受伤,躲闪并不利落,以至于那漂浮在半空中的白色粉末,有星星点点落入了眼中。
即便过了五年再回想,那滋味仍让她心中发怵。
眼睛就如被滚开的水烫过一般,痛的怎么也睁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