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忘本,也不会不尊重昔年的情分。然而,当初怎么把铺子交到老大手里的,如今旁余的产业也是一个道理,我交给他们,就得有放手的自觉。这和看小儿学步一个道理,咱们做父母的就是再擅自,也作不了他的脚。
话说了不少,但细细品味,原地踏步。
这做领导的总是要有些“说了等于没说”的本事在身上的。
儿子到底是儿子,没有不袒护的道理;
老伙计们的苦楚也得由他们诉,周叔元亲自给他们分茶,玩笑安抚几个高管,说,教小儿就好比那半路夫妻,总是要磨合的,今日我把他叫过来也是这个理,咱们有话当面讲、当面了。
磨合得了,那么皆大欢喜;
磨合不了,该怎么样怎么样,无非就是你离我散的结果。
周叔元这话听着徇私得很,但诸位也都是□□湖,自然明白,生意始终是生意,没的由一人赚的道理。
合则来,不合则散。这话听起来无情,但实则最最有情,贯通到任何事体上都是“绝对”。比如生意,比如工作,再比如……感情上升婚姻。
西山今年新出的明前茶,周轸把闻香杯凑到鼻息前细细地闻,侧身站在二楼的槛窗边。房里的氛围一时间被周叔元带歪了,老头前一秒还在安抚臣子心呢,下一秒滑铁卢到他都快七十了,人家的孙子都快大学毕业了,我呢,我天天操心地跟个孙子似的,而养的两个儿子他们都是我的爹!
这人啊,就是很玄的一种生物。
他们有时面对自己都未必肯诚实。比如,见不得人家好,但有人比你惨,你莫名会很受用,甚至会同情他。几个管理层中有儿女双全的,有早早抱孙子的,听老周愿意哭诉家务事了,哭诉他的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争气了,极为的共情,共情原来老周也有“不圆满”的地方,甚至比比皆是。
呵。周轸不愿意看老头的戏,薄情人的眼泪好像弥足珍贵似的。
他俯首看楼下,来往的客流里,他几乎一眼看到了个熟悉的面孔。
手里的闻香杯甚至都没搁下,就下了楼,走到她们身后,听到的是有人极为严肃的客诉,批评他们的青团,人云亦云,没主张,没情怀,掉架子!
周轸笑纳过来,再拿话搪塞她,“回头我会转告我们的大师傅。”
倪嘉勉气成个河豚。
因为她说他家的坏话了,还被听到了。
周轸平生最乐道的戏码,一出他家老爷子楼上刚演的,扮猪吃老虎;
还有一出,感谢今天友情出演的倪嘉勉,这戏的名字就叫:跌下神坛。
原本没什么,她是顾客,有权利批评她的消费品。然而有人在乎呢,在乎她的话由人听到了,在那小心翼翼地捡她的人设碎片呢。
她着一件藏青色几何花纹的毛衣背心,打底的白T是短袖的。很有趣,仿佛把春夏杂糅在身上。
鸭舌帽下的长发,很冷峭的酷。
手里一杯见底的奶茶,周轸甚至能想到她大学时的样子。
很好,今天的倪嘉勉很鲜活,像一簇鬼火,它遇氧气就生动起来了,在人间。
嘉勉不打算理会他,他说是她自己来的,他没请。
她也没要来,随即拉司徒就要走。
司徒买的火腿还没包好呢,她是出来问嘉勉中午吃饭能不能加一个人,她男朋友公司停电了,今天的加班取消了,临时想过来找她们。
再者,明眼人都看到了,眼前这男人认识嘉勉,而嘉勉也有意躲对方。
司徒分不清是敌是友,只觉得对面这个男人过分好看,不是善茬的样子,或者,再不中听点,也不是嘉勉的良人。
岂料这男人径直叫出了司徒的名字,他喊她,“司徒小姐?”
司徒呀了一跳,看对方也看嘉勉。还是那句话,这个男人太好看,好看的人盯着你,你很难没羞耻心。
周轸笑出声,他是听嘉勉喊了一声,有点印象,这个复姓,“我有听过你,嘉勉小时候常在我跟前念叨你。”
“我没有。”当事人矢口否认,否认他的言词含糊。她也许在他们面前提过司徒,但绝不是他描白的那样。
“就有。不然我怎么记得人家司徒小姐。”
边上的司徒就很尴尬。
有没有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两个人在闹别扭,肉眼可见的那种,甚至是暧昧的,新鲜的,一人想逃一人捕捉的那种戏码。
过来人都懂。
苦了旁观者。因为司徒能从对面男人目光里读出些什么,比如友好,再比如隐隐的决心。
周轸走过来问候她们,来店里买什么的?
司徒如实以告,也听清了周轸的自我介绍。哦,他是諴孚坊的老板。
周轸笑,与司徒很和煦的寒暄,“可以这么说,但我来这里也是同你们一样的买东西,要划账的。”他委屈的口吻,随即就地做起了东道,他要请司徒吃点心,让她进去随便挑。
司徒摆摆手,再看看嘉勉,心想,人家投诚般的示好,你表个态呀。
周轸无妨,反而打趣司徒,“我请你,司徒小姐看她干嘛?”说罢,当真喊店员过来,请司徒小姐进去挑点心。
司徒看出来了,请她吃点心是诚意但也是托词,想和嘉勉单独聊几句才是目的。
*
风细细地吹着,把二人身上的烟草味与香水味吹糅在一块。
周轸问嘉勉,怎么想起来桐城的?
“今天是我爸的忌日。”
难怪一身素调。妆也淡。他倒是忘了,她父亲具体哪一天去的了。
周轸一时的心神荡漾悉数回归平静,因为她的一句话。
“我真记得你朋友的。”
“你记得呗。”她低着头,不看他。
“我记得这个姓,也记得嘉勭说过,她妈妈因为打牌兴头上才不管你的,差点把你弄丢了。”
嘉勉这才抬头看他,是生气,反正动容了。他还要说什么的,嘉勉看到司徒从里面出来了,本能按下的念头,手很匆忙地打了下他的手臂,周轸手里一直捏着一只闻香杯呢,不设防地由她一打,松脱掉了。
乖乖,碎了。
某人即刻薄情人的嘴脸,“你赔!这一套里,拢共才四个!倪嘉勉!”
那头,周叔元他们从楼上下来。
一行人出来便看到周轸和一个小姑娘调情状。
他捉着人家姑娘的手,要人家赔什么东西。几个年纪大的高管最看不惯小周这一点,然而老周在前头,也不敢议论什么。
周叔元逆光里看老二和老二身边的姑娘。
等嘉勉迫于礼数来到他面前和他打招呼时,周叔元才恍然大悟,他说笑的样子,你说我怎么能不老,当年那个小丫头都这么大了。
他犹记得倪少陵来周家的时候,手里只牵着这个小侄女。
周叔元对于老二的那些风流事向来睁一只闭一只眼,他只问他关心的,“你叔叔这向都好?”
“都好。”
“前些日子听说他辞了证券交易那头的续聘,倪教授当真要做个闲云野鹤了。”倪少陵如今除了S大客座教授的课,也就政府那头的经济顾问头衔。
轻易不与何人为伍,
轻易不背人情债。
“叔叔常说他社恐,他说这些年为了妻儿他是硬着头皮克服的,如今孩子都大了,他要做回社恐本恐了。”越活越回去了,好像个周伯通,嘉勉看似在玩笑亲叔叔。
周叔元却从这姑娘眼里读出了睿智的讥诮。
夏虫不可语冰。
*
司徒没想要周轸的伴手礼,然而店员当真包了好几个礼盒拎出来给她,弄得她很不好意思。
所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这下倒好,齐活了。
急急想还人情,趁着嘉勉去和周父问安的空档,司徒干脆问周轸,“周先生中午有空嘛,我请你和嘉勉一道吃饭吧。”
“为了这几盒点心?”周某人道,实在不必放在心上。但是呢,他很愿意。愿意把他和嘉勉放在一块请的这个说头。
*
临去前,周轸同老头说今天就陪到这了,中午的会餐他就不参加了。
周叔元看老二一眼,再看一眼不远处倪少陵的那个侄女,心上了然。
“不是说,兔子不食窝边草?”
“哪里窝边了?”
第19章 2.9
周叔元记得倪少陵的女儿比老二小三岁,也试探过他,倘若嘉勭替你保媒,倪周两家结姻亲,你愿不愿意呢?
毕竟倪少陵这个岳父,是多少人想也想不来的。周家的儿子娶倪家的女儿倒也般配。
周轸一口给否了,理由有三:
一、倪少陵的女婿未必好当,他也未必能如你所愿。读书人嘛,别的不多,就脾气和骨气多;
二、珍视嘉勭的友谊,不想朋友变郎舅,节外生枝;
三、兔子不食窝边草。同嘉励太熟,熟到毫无情感欲/望。
再不济,他的婚姻,合格的欲/望还是得有的。
>
嘉勉对于周轸加入他们的饭局毫无异议,因为是司徒做东。
他落后她们几步,两手背在身后,问她,“那么你什么时候做回东呢,还我两次席。”
嘉勉回头看他一眼,周轸提醒她:接风一次,摔碎我杯子一次。
商业街上最不缺的就是小吃,司徒选中的这一家,严格来说是个混血馆子,他们的厨子擅长淮扬菜和徽菜,但是最热卖的单品确实其貌不扬的臭豆腐。
周轸刚想嫌弃这里的味道都扑出门外来了,然而司徒说,记得嘉勉小时候最爱吃炸臭干子了。
周某人:算了,当我没说。
“周先生吃得惯徽菜嘛?”
“还行。”
“这样的馆子,周先生不要笑话才是。”
不等周轸自己解救,嘉勉先说了,“为什么要笑话,他又不是三头六臂,非得吃天上飞水里游的不可。”
嗯,周轸难得附和别人,“她说得对。”
三人走到店里,当值经理一眼认出了周轸。嘉勉这才后知后觉,这条街多半的商户都认识周家,周轸自幼在諴孚坊进进出出,也随他父亲吃过这里大大小小的饭馆。
做生意的人,讲究的就是吃百家饭。
司徒生怕周轸笑话她请客的排面,原本他是想这样安慰人家的,被嘉勉抢了白,算了,他原本也不是真来和她们吃饭的。
经理特为周先生找了个楼上座,问他们吃什么时也把菜单递到了他手里。
周轸闲情貌喝茶,打趣经理,今天看走眼了,我是客,不负责付钞票。
直到坐下来,嘉勉也没有把头上的帽子摘掉,她和司徒一同看菜单,为了点西蓝花还是花菜,两个人也能纠结半天。
周轸实在看不下去了,“都点不就行了。”
戴着鸭舌帽的倪二小姐推一推司徒的手臂,让她不要理他,他根本不懂我们纠结的意义。
所以到底是什么意义?
黑漆的方桌上,刚才服务生给他们倒茶时,没留神滴了一滴茶渍在桌面上,那一点滴的水珠正巧吸附在一处缺漆的面上,折射出圆润的光。
嘉勉的手肘动来动去,将将要蹭上去了,周轸及时制止,他抓住她手肘,拿纸擦掉了这块水晕。
嘉勉愣愣地盯着他看,下一秒,周轸摘掉了她的鸭舌帽,“你把帽檐压得这么低,我都看不到你眼睛。”
戴过遮阳帽的都知道,被帽围围个半天,摘下来的头发都好看不到哪里去。
嘉勉正是这层顾虑才一直没有摘帽子。结果,周轸草率替她办了,她恨死他了,一把夺回帽子,重新戴上,戴来戴去始终觉得哪里不对,最后还是认命地摘了,拿手指当梳子,不停地梳头发。
她小时候再短不过的小子头,如今长发散到腰处。再清瘦不过的一张巴掌脸。
周轸静静地看着她,“你爸的忌日,你每年都回来嘛?”
她郑重摇头,想说什么,又无从交代起,索性沉默。
“我也是去年才回来的。”周轸告诉嘉勉,学业结束后陆续待过好几个地方,国内国外集团几处分司他也轮了个大概,这是他父亲给他下的任务。他没有告诉她,他去过X城好几回,然而,他没有想起过她。那个印象里的小小嘉勉。
眼前他有点懊悔。无名的理由。
仿佛一件宝珍被他坏记性地蒙尘了。
周轸记得,她小时候就不太欢喜他。她那时眼里心里大概只会觉得她家哥哥才是最好的,还有她父亲,她和她父亲感情很好,亦师亦友的那种。
点好菜,司徒关照等人来全了再上热菜。不多时,便接到了男友的电话,司徒说去楼下接一下。
周轸一个上午没有进食,全在饮茶了,喝了一肚子的水。
手机不时进来电话,有公务有私事,他依然是选择性接听。
而倪嘉勉默不作声,比司徒在时倒更拘谨了。
边上的周轸讲完一通公务电话,随即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了,他有话跟她说:
“那晚,为什么要那么矫情地喊我轸哥哥?”
嘉勭的朋友,应该一视同仁,某某哥哥。
她小时候从不肯喊嘉勭的同学作哥哥,尤其周轸。
因为他们总是各种笑话她。
“我不是倪嘉勭,所以别喊我哥哥,我不认。”某人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左手食指在机身上有节奏地敲着,继续开口,与会人的姿态,逻辑清晰地cue下一个议题,那晚嘉勉问他,是不是在可怜她?
“可怜这个词不中意的话,换一个,……,舍不得。”
“倪嘉勉你不该的,你在我印象里不该这样小家子气的,你那晚那样下我面子,我有点生气。‘舍不得’哪里有问题!”他警告她,你气我,我就也要气你!
还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晚那通电话,我已经解决了。”
“……”有人的模样,像是在听天书。
周轸不妨再说明白点,“分手了,原则上也不到男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