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上午,秋高气爽、太阳高照。庆成王青衣小帽,跟在自家酿酒师的身后,装扮成山西一家酿酒师的小厮,偷偷摸摸地进来宅子。
山西汾酒出名,这一次庆成王带很多土特产进京,自然少不了汾酒,指挥使爱喝酒……可他不知道的是,他一到宅子门口,锦衣卫侍卫们就认出来他。
侍卫们拦住人,紧急通知指挥使,指挥使徐景珩面色安静:“庆成王亲来,自要见。”
侍卫犹豫,可是徐景珩只安慰他:“无妨。”
侍卫们担心,庆成王的动作,不光是他们发觉,东西厂必然也发觉,进进出出的大臣们也会发觉,锦衣卫并不想给任何一方留下口实,就问:“属下去通知指挥同知?”
徐景珩失笑:“好。”
通知指挥同知余庆,余庆护卫在皇上身边,这就是告诉皇上,变相地半公开这个事儿,徐景珩知道侍卫们的心意,也没制止。
余庆收到通知,眉心紧皱。皇上正在和内阁阁老们议事,山东巡抚上书,请求大明在山东建第五个市舶司,内阁犯愁,不想答应,却也知道,山东沿海兴建港口一事,已成趋势……
外院还有礼部尚书金献民拿着章程,有关于生日当天的礼仪流程等等,等候召见,余庆心里着急,不停地给皇上挤眼睛,皇上一转头:“???”
皇上无视阁老们对余庆的“怒目而视”,一个尿遁大法来到更衣间,听余庆说庆成王来了,徐景珩还亲自见了,顿时着急。
皇上也顾不得其他,吩咐张佐照顾阁老们等候,从自己的院子里出来,一路小跑来到徐景珩的院子,刚冲到书房门口,就看到徐景珩一身月白宽袍大袖,长身玉立,和白白胖胖的福气人儿·庆成王对视,给庆成王行礼,庆成王对着徐景珩哭得眼泪汪汪……
皇上眼睛瞪圆。
庆成王为何要见徐景珩?徐景珩为何要见庆成王?皇上瞬间想起,庆成王无端地自己要求退回土地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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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皇上面容一肃。
不光皇上第一反应这么想,所有发觉这两人见面的人,都这么想——好哇,就知道庆成王是因为徐景珩才有的决定!
皇上倒是相信徐景珩说,他没掺和,那就没掺和。可皇上直觉,这还是和徐景珩有关。皇上的小脑袋瓜转得快,临门一脚也没有直接冲进去,一个拐弯,飞到书房外头的小池塘。
威胁侍卫们和下人们都不许吱声,提起来轻功一个飞掠,仗着人小,正好钻进来外书房半开的窗户,皇上贴在外书房的墙边站好,屏住呼吸,竖着小耳朵听。
两个人落座撩起衣袍的声音,徐景珩那慢悠悠中带着孤清的金玉之声,“听闻山西庆成王,噩梦半个月,不知可有好转?”
皇上心里一跳,就听到庆成王又哭,一口带着山西口音的官话,声音哽咽,似乎是感动于这般问话。
“指挥使也知道?也是,指挥使一定知道。”庆成王觉得,这大明要是有什么事情,指挥使不知道,那才是奇怪的事。庆成王掏出来手帕擦擦眼泪:“我一连做噩梦半个多月,每次都梦到自己被抄家……”
皇上:“???”
“皇上抄家,那是真可怕。一大家子,三千多口人,没有吃的没有穿的,宅子也变成学院,也没有住的,一起去大街上要饭……”
皇上:“!!!”
徐景珩没有说话。皇上似乎感觉到徐景珩的眼角余光扫过,一眼看到秋日太阳从窗口照射进来,自己投下的阴影——小小的影子,正好落在书房里外间的纱帘边上,庆成王背坐不会发现,但徐景珩一定会发现。
一阵小风吹进来,衣摆和衣袖飘动,影子也动——皇上的心脏“砰砰”跳,急得额头冒细汗,呼吸都没有,却更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听——如此这般,皇上心里头又委屈,都说他人小不告诉他,要他想知道点事情只能偷听!
皇上一这么想,瞬间理直气也壮!
徐景珩感受到皇上身上的气息变化,默然不语。他身上的悠闲保持不住,却是叫庆成王误会,以为自己说的话,引起指挥使的注意和在意,顿时两行眼泪溪流一般。
“指挥使,你一定要身体好好的。我梦到,你一来北京就身体不好,还……还……”
还没撑过四月份的大劫。徐景珩的目光落在庆成王的身上,微微叹气。
庆成王圆圆胖胖的脸僵住,身体也僵住,眼里含着眼泪,脸上带着鼻涕,惊呆。
“指挥使……”指挥使你猜到了?
徐景珩笑出来:“本来没有,见到王爷,明白。”
庆成王顿时放下心来——徐景珩这样的人物,看到他就明白,那很正常。
庆成王的肥爪子抓住徐景珩的衣袖,哭着祈求:“徐大公子,指挥使,你可要好好活着~~~你不知道……”庆成王的眼前又浮现皇上那双眼睛,眼睛里冒出来恐惧,整个胖胖的身体都颤抖……
这份深入骨髓、刻入灵魂的恐惧,叫徐景珩看一眼,就一颗心不停地抽痛。
疼爱着,宠爱着全心护着的孩子,变成那般模样,叫徐景珩如何不心痛?
徐景珩轻轻一闭眼。再睁开,凝目注视庆成王,无声的安抚。待庆成王平静下来,眼睛微合,缓缓开口:“这是一个梦。王爷有福气之人,太~祖皇帝给王爷预警,王爷懂了,做到了,王爷的大福气,在后头。”
他的目光落在庆成王的身上,又似乎落在虚空中,一字一顿的,说的极其慢,好似有一种莫名的规律,有一种奇异的力量。
不说庆成王听着面容恍惚,面带微笑,好似梦到自己一生最幸福安全的时刻,就是皇上听着,都要睡着。
就感觉,仿若胎儿时期在母亲身体里,每次都害怕被流掉,可每次又潜意识里相信,相信徐景珩,相信有徐景珩在,自己就是安全。
其实皇上那个时候,一个几斤重的小胎儿,所有的情绪都只是本能。可就因为是本能,他记得最深刻。
此时此刻的皇上,也是。
皇上不明白庆成王话里的恐惧,也不知道徐景珩明白了什么,就感觉,一颗心温温暖暖的,明媚的太阳光、秋风的香气、徐景珩的声音……都要他整个人都是幸福安全,想哭。
皇上哭的无声无息,泪流满脸,自己都没有察觉。庆成王哭得声势浩大,眼泪鼻涕的狼狈不堪,似乎要把自己这些日子的挣扎惊惧,都哭出来。
庆成王哭得一个小孩子一般,哭得痛快淋漓,哭得打嗝儿,最后哭着睡着。
徐景珩唤进来门口的侍卫,通知庆成王带来的人,来照顾庆成王。等呼呼大睡的庆成王被抬着出去书房,书房里没有其他人,一步一步,走去外书房。
外书房里,皇上已经哭湿了前襟,那泪水,和庆成王一样多。
徐景珩看一眼,面色一变。感受皇上身上的气息,放下心来,又忍不住笑出来。
徐景珩抱着皇上,轻轻给他拍拍后背,顺顺气儿,皇上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的,好似小婴儿一般乖巧。
整个书房,整个天地都是静谧无声,太阳光投射下来,形成一道重合的影子。
良久良久……良久良久……皇上还是没有动静,徐景珩纳闷,放开皇上的脑袋一看,睡着了。
徐景珩情不自禁地又笑。这般睡着,果然小猪崽一般。他也没动弹,就这样抱着皇上,察觉皇上因为他的动作睡得不安稳,赶紧再拍拍后背哄哄。
仿若哄着一个几月大的小娃娃一般。徐景珩知道,等皇上冷静下来,就会发现庆成王身上的情况,庆成王的秘密也就不是秘密。他也不想去隐瞒,只想皇上在召见庆成王之前,缓一缓。
投胎,挣扎出生,短短十个月的经历,冷了热了不舒服了……都刻在身体里、灵魂里,融合进本能,只能去慢慢治愈,慢慢放下。所以即使强大如徐景珩,有时候也恍然觉得,类似庆成王这般灵智不开,乃是真大福气。
他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更是抱紧怀里的孩子。
皇上饱饱地睡一觉,被天空中的打雷声惊醒。皇上面对徐景珩的眼神儿,也顾不得去和那“天”置气,赶紧地给徐景珩揉按双腿。
双手动作不停,嘴上还特不讲道理地唠叨:“我睡着了,徐景珩抱着我去榻上睡啊。徐景珩抱不动,要余庆抱啊。”
徐景珩躺在躺椅上,用完一杯水,一碗参汤,双腿还是麻得没有知觉,待要说话,却叫皇上按到腿上一个穴位,那酸爽劲儿,刺激的他眉头一跳,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皇上一看,赶紧给用内力缓一缓,更是小大人地唠叨:“徐景珩不能久站不能久坐,要注意身体啊。”
皇上鼓着腮帮子,眉心紧皱,好似浑身不舒坦的人是他自己,徐景珩已经不想和熊孩子说话。
“皇上,四位阁老,礼部尚书,都还在等候皇上。”
“不着急。他们要是有急事,就会离开。徐景珩你睡一会儿,等晚上,朕给你泡脚搓脚。”
蓦然发觉,自己是七老八十·徐景珩,面无表情:“臣谢皇上。”
皇上板着小胖脸,小奶音铿锵有力:“要注意身体!”皇上的双手从左腿换到右腿,按照《皇帝内经》的手法揉按,终于按得自己满意,一抬头,发现他双眼闭着,似乎是睡着了,拿过来一个毯子盖好,轻手轻脚地出来外书房。
示意池塘边的小鸟儿不要叽叽喳喳,皇上才放心地离开。
四位阁老一起看着皇上,这都一个时辰了,他们都用完一份点心,一肚子茶水,真去一趟更衣间……简而言之,这都马上午休时间了。
皇上打个哈欠:“朕困了。四位阁老,礼部尚书,也都去午休。下午再议事。”
其实这事儿在皇上看来,真不是事儿,山东要建造市舶司,那就建。山东不是西南,再比不过江南,那也是富庶山东。可四位阁老就是拧巴。
皇上自己去午休,起来后看着徐景珩用饭喝汤药,和四位阁老把山东市舶司的事情敲定,看完礼部尚书的章程,吩咐道:“朕后儿中午要见庆成王,就在豹房。”
后儿是九月十五大朝会,皇上计划在下朝后见庆成王,礼部尚书也知道庆成王今儿来见指挥使的事情,以为皇上要问庆成王一些话,当即答应下来。
指挥使为了大明土地改革的深入,威胁利诱庆成王,吓得庆成王主动提出来土地清查,引发一桩桩大事儿……这是所有人的认知。
礼部尚书出来院子,一面琢磨湖广这番变化,河套战场上的王守仁,着急赶回来的杨阁老……一面感叹指挥使这“七窍玲珑心”,再次告诉自己,这些争斗都不是自己的脑袋玩得来的,自己只管做事情就好。
礼部尚书这般,刑部尚书也是这般,户部尚书一直就是死要银子……皇上对这一届六部尚书,也是看得稀奇。
皇上忙完政务,晚饭后跟着红衣侠学习煎煮药材,拉着徐景珩洗澡泡药浴,还要他泡脚搓脚……
徐景珩叫皇上这番折腾吓到,特干脆地睡去,这还是他第一次比皇上睡得早。
皇上挺满意,收拾收拾自己准备睡觉。哪知道,太~祖皇帝叫皇上这孝顺模样,气得鬼眼发红,更叫其他鬼鬼们看笑话的模样,整个鬼魂都要爆炸。
皇上不搭理闹腾的太~祖皇帝,临睡前只有一句:“要投胎啊?”气得太~祖皇帝所有话都憋在嗓子眼,那个憋屈。
当然,憋屈冒火的不止太~祖皇帝一个。九月十五大朝会,皇上借着蜡烛的昏黄光芒,面对集体焉巴巴的大臣们,看一眼还在赌气的阁老们,揉揉眼睛。
大臣们心里生出来一股气。
礼仪大太监尖声高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皇上跳下来龙椅就要离开……内阁六部九卿的大臣们那个憋气啊。
蒋阁老第一个忍不住冲出来:“启奏皇上,臣有本奏。大明和西部蒙古互市,货币不统一,蒙古人大多用实物交易,引发很多问题。一个是银子铜钱笨重,不易携带,民间人呼吁重新启用宝钞,甘肃巡抚要求加大钱庄管控……”
皇上:“准奏。鸿胪寺和蒙古一方沟通,要他们确定货币。宝钞容易贬值,严格控制数量。”
蒋阁老一口气卡在喉咙口,黑着脸退回站位。谢阁老立即跟上:“启奏皇上,大明和西部蒙古的满速儿汗,叶尔羌汗国的盐巴交易,虽然已经暂停,但不可重复如此大额交易。大明的盐巴产量,需要控制。”
皇上一琢磨,盐业改革不能着急:“准奏。”
谢阁老涨红着脸退下来,毛阁老立即跟上……费阁老接着……六部尚书……大明的朝堂又开始你争我斗,吵吵嚷嚷的闹闹哄哄,皇上只得又坐回去硬邦邦的龙椅,听得烦了一瞪眼,安静不到两刻钟,又吵起来……
汉太~祖冒头:“皇上,这盐业改革是什么?”
皇上一边听大臣们的吵闹,一边用意念回答:“大明盐法,莫善于开中。朝廷管控盐的出产和销售,其税收是国库来源之一;通过让利,鼓励盐商积极跑商,朝边镇以及西南之地贩卖,省去朝廷运送盐的巨大负担……”
“只是时间一长,在权贵势要、各方势力夹裹下,奏讨占窝、垄断开中、多支夹带、贩卖私盐……各种破坏,开中法基本上实行不下去。天气变化大的时候,江南的盐一斤三四文,西南的盐一斤到十文以上……”
汉太~祖表示明白,其他鬼鬼们也都明白,尤其大明太~祖感慨万分:“当年的很多政令,如今都不适合了。”
大明太~祖的魂魄黯淡无光,隋文帝安慰道:“一百五十年了,就算人是死的,也知道怎么钻空子了。”
唐高祖叹息:“天下的事情就是这样。我倒可以理解,大明一开始规定两淮盐区、两浙盐区、山东盐区……划区行盐,本为了防止争斗……老朱啊,你也看开点儿,你就是皇帝又如何?做人做鬼,最大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