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慎刑司的审了几个时辰都撬不开他的口,着实不堪用。”
阮昔抬起头,定定地望向殷承景:“陛下放心,小人会在天黑前办妥此事,赶回来服侍陛下用晚膳。”
一室静谧,其余人仿佛全都隐匿消失,只剩彼此。
良久,殷承景终于开口。
“准。”
阮昔早猜到他会同意。
从初遇到此刻,她提出的所有要求,殷承景全都应允了。
她心中清楚,这份“温柔”并非源于宠爱,而是好奇。
“别让孤失望。”
在阮昔跟着万中即将出门时,殷承景淡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小人,遵旨。”
***
万中是个不喜多言的人,阮昔不先开口,他能沉默一整天。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着,直到远远望见慎刑司的牌匾,他才停下。
“我可以帮你。”
万中轻叹,拦在她身前:“你若不愿进去,现在还来得及。”
“瞧你这话说的,要受刑的又不是咱家,能有什么可怕的?”
阮昔做出副轻松的模样,小脸煞白,估摸着也就能骗骗自己了。
“啊!!”
一声惊人的惨叫忽然从里面传来,硬生生将阮昔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显然,这朝代还没发明出什么隔音措施,只要那些犯人扯着嗓子喊,就算未进门都能听见。
阮昔悄悄握紧拳头。
“走吧。”
这一路各种惨叫声不绝于耳,鞭子抽打的啪啪声和烙铁烫皮肉的滋滋响让人头皮发麻。
阮昔强按下堵住耳朵的冲动,挺着腰杆跟在万中身后。
不少番役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悄悄打量身着松柏绿宫袍的阮昔。
皇城内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朝的事儿早就传遍了。
以至于有不少人认为阮昔是来受刑的,还坏笑着私下商量,待会儿该怎么整治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太监。
“艹!他娘的累死老子了!三儿,换你来!”
“别呀,我这饭还没吃完呢!你先顶着,看看他嘴里还剩多少东西?不行就再拔两颗牙。”
“真晦气到家了,折腾一天弄得老子浑身都是血,回去俺婆娘洗都洗不出来,又费了身衣服!”
听着那些糙言杂语,阮昔推开木栅狱门,重重清了清嗓子。
“咱家阮喜,现奉陛下之命前来审问犯人纪念青,尔等,退下。”
两名光着膀子的大汉浑身粘腻,狐疑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刚想发问,瞧见她身旁的万中,彼此对视一眼后,乖乖退下。
阮昔径直走到一众刑具面前,挑选了把最锋利的尖刀握在手中后,这才抬头看眼前那被铁链绑着的血人。
第二十五章 招供
察觉到靠近的脚步声,纪念青耷拉着的脑袋试图抬起,才稍稍看清阮昔的容貌,便又无力垂下。
慎刑司的番役经验丰富,只要上面没发话,就算用三天三夜的刑,也有办法吊着囚犯的最后一口气。
他虚弱的魂灵被锢在残破的肉.体里,无法挣脱。
命,早已不属于自己。
“你连家人都没有了,何苦呢?”
阮昔用刀背抬起他的下颌。
纪念青满是污血的嘴唇微不可闻地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
牢内有供番役休息用的桌椅,上面还摆放着几盘饭菜。
阮昔刚提起一壶酒,那纪念青黯淡的眼中,立刻放出渴.望的光来。
他不自觉地舔舔.唇,生怕阮昔存心捉弄他。
直到清冽的酒切实灌进干.渴的喉里,立即紧.紧含.住瓶口,全身竭力向前够着,扯得身上数道铁链“哗啷”乱响。
待酒喝光,纪念青发出餍足的长叹,双眼直直盯着虚空,似乎还在回味。
“死士分两种,一种为图财,一种为报恩,你是哪种?”阮昔扔掉酒壶。
纪念青嗓音嘶哑,如同溃烂的朽木:“重塑之恩,以命相还。”
“还重塑呢,你现在和烂泥可有区别?"阮昔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铜镜,递到他面前:“好好瞧瞧吧,不管你的主子曾经对你有什么恩,变成这副德性,该还的也早就还了。”
纪念青只看了镜子一眼,便慌乱地移开目光。
他始终靠着自我麻痹才撑到现在,如今切实瞧见这满身伤口,难以抑制的痛感登时成倍增加,疼得他连气都喘不匀。
“陛下刚刚下旨,赐了‘弹琵琶’。”
此话一出,纪念青的身子便肉眼可见地抖了起来。
他显然知道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你以为忍耐的尽头就是解脱吗?在你吐口之前,像这样的折磨非但不会停下,还会与日俱增,你在牢里度过的每一个瞬间,都会被无限延长。”
阮昔走到他近前,靠近他的耳边:“纪念青,你所承受的这一切,当真不如你主子轻飘飘的一句感谢?”
“别,别说了,你别说了……”
纪念青看着她手中的尖刀,堂堂七尺男儿,铁骨铮铮的汉子,竟然崩溃嚎啕起来。
他扛得过重刑,却扛不过软刀子,身心皆被扎得千疮百孔,再无愈合的可能。
直到他心理防线在逐渐崩塌,阮昔悄声说出了三个字。
还在痛哭的纪念青瞬间双目瞪大,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你的主子尾巴藏得不够好,早就露出来了,偏偏你还不知道,死命替她守着。”
阮昔心中原有几分猜疑,不过想诈诈纪念青,如今瞧他这反应,反倒更确信了几分。
她直起身子,从容不迫地接着道:“之所以拷问你,只是想要份口供罢了,不过就算没有也无所谓,但凡成了陛下的眼中钉,早晚都会拔掉。”
纪念青沉默不语,眼中的光又暗了几分。
“嗐,瞧你这可怜样儿,看得让人心里怪难受的……这样吧,若你肯画押,咱家就大发慈悲,给你个痛快。”
“当……当真?”
纪念青仿佛是条犹豫不定的鱼,差点就要咬住在眼前晃动的饵。
“不信?那也成,咱家可懒得再多费口舌了,还是按规矩来吧。”
阮昔挽了挽袖口,用尖刀划破他那被黑血粘在身上的衣服,回头喊道:“万统领,机会难得,不如一起耍耍?”
站在牢门口的万中闻言,略带迟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从刑架上也取了把刀,开始划纪念青的另一侧衣服。
“纪大侠,如今您可真算得上‘两肋插刀’了,放心,您的主子肯定会惦念着您的好!”
阮昔皮笑肉不笑地用冰凉刀背描绘了一遍他的肋骨。
当她立起刀尖,作势要向下刺时,纪念青再也绷不住了。
“住手!我求求你们了,住手吧……”
***
阮昔毕竟没学过毛笔字,供词就交给万中代写。
半个时辰后,当红红的手印终于按下去,纪念青疲惫地闭上了眼。
待两人走出牢房,绑在柱子上的囚犯已然断气。
万中出手很利落,和之前受的那些酷刑比,纪念青几乎没感到那一刀所带来的痛楚。
“凡事自有咱家担着,无需多言。”
袁主事原本还想追问一、二,被阮昔冷冷噎回,也就干脆打消了好奇心,着人处理尸体。
养心殿内,殷承景审视着阮昔递交上来的供词,眉头微皱。
“文昭仪?”
据纪念青所招,五年前他与家人路遇悍匪,身受重伤侥幸逃得性命,被恰好路过游山的大理寺少卿文宏运救下。
此后为了报恩,他便一直在文府中做事。
两年前,有点功夫底子的纪念青又受文鸿运之命,净身成太监,随她女儿文琼云一同入宫选秀女,直至其升为昭仪。
成年男子若要净身,死亡的风险极大。
这纪念青拳拳忠心着实感人,可惜,偏遇上了不开眼的主子。
几日前,文昭仪忽然命他寻机会做掉阮昔,于是宫中就发生了闹贼事件。
纪念青交代的很清楚,何时入的文府,何时净的身,文昭仪赏下的银两藏于何处,都有迹可循。
“查。”
殷承景扔下供词,万中立刻领命,悄然退去。
***
一个时辰后,文昭仪披发素衣,未施胭脂,跪在草席上,在养心殿外伏地请罪。
殷承景在屋内不紧不慢地喝着茶,足足又晾了她半个时辰,才着人带进来。
“陛下!臣妾知罪!”
文昭仪原本就生得娇美,如今单薄的身子在冰天雪地里冻了那么长时间,冻得瑟瑟发抖,更加我见犹怜。
殷承景置若罔闻,仍然在看手里的奏疏。
文昭仪咬紧嘴唇。
出尘姿色原本是她最大的武器,奈何殷帝偏两眼空空,就是瞧不见她的美!
“陛下,此事是臣妾一人所为,和爹爹没有关系,求陛下明鉴!”
她横下心,重重叩几个头,声音之响,听得跟着跪在旁边的宫女绿鸢都红了眼。
正替殷承景整理案面的阮昔暗笑,怪不得认得这样快,原来是文宏远那边遭了殃。
禁卫军去文府调查的动静可不小,堂堂大理寺少卿受此大辱,即便没被下狱,也足以惹得朝堂非议了。
见殷承景朝自己略摆摆手,阮昔放下活计,走到文昭仪近前,朝她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文小主,阮喜命贱,若是何处冲撞了您,差人拉去内务府领罚便是了,又何苦弄出这么大阵仗来?”
文昭仪牙根紧咬,跪殷帝也就罢了,如今竟跪在个小太监面前,真气煞死人!
见自家主子面上难堪,宫女绿鸢赶忙抢着回:“都是小人不好!那日,小主在崇华池惹盛怒之事恰被阮喜看见,因怕他四处乱嚼舌,小人才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阮昔黑人问号脸。
“虎父无犬女啊,文小主当真果断得很,短短半日就起了杀心,明明晌午才在崇华池相逢,当夜即派杀手来取小人性命!”
总结一句话:你糊弄鬼呢?
原本低头抽泣的文昭仪登时变了脸,对阮昔怒目而视:“大胆阉奴!谁借你的胆子敢胡乱攀扯本宫父亲?”
“啪!”
一本奏疏重重撂在案上,殷承景目光阴鸷,吓得文昭仪气焰全无,再次叩伏在地!
“除纪念青外,宫中可还有你文家豢养的刺客?”
殷承景沉声发问。
文昭仪愈加惊慌:“没有陛下!绝无此事!臣妾自幼体弱多病,爹爹着实放心不下,这才让纪念青入宫的,只这一人!臣妾发誓!!”
阮昔认同地点点头:“文小主所言甚是,那纪念青虽身手敏捷、熟知禁卫军巡逻路线时差、退路周全、行踪鬼魅,但绝对是头次在宫中作案,定无前科……”
“你!”文昭仪脸色煞白:“陛下,阮喜居心不良,有意挑唆!万万不能听信此人谗言啊!”回应她的,是劈头砸下的三本奏疏。
“传孤旨意,将芳华宫中人全部押入内务府审问,文昭仪即刻贬为答应,禁足角萃宫!”
此言一出,文答应立刻瘫痪在地。
她早就料到位分会不保,可角萃宫,那里可是前朝弃妃住的冷宫!
眼下还有十多位神志不清的老疯婆子在,整夜的鬼哭狼嚎,叫声比夜猫子还吓人,关到那去,哪儿还有命活?
“陛下!陛下!!求求您看一眼臣妾!臣妾罪该万死,臣妾被猪油蒙了心才做出傻事,您要怎么责罚臣妾都行,只求别让臣妾去角萃宫!陛下!!”
文答应再顾不得什么脸面,扑过来想抱住殷承景的腿求情,被一旁的石春等人迅速拉住。
绿鸢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拼命想把这些太监的脏手从自家小主身上掰开,几次尝试不成功后,眼泪一抹,突然扑向了看猴戏的阮昔!
“死阉奴!都是你把小主害到这般田地!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不放过你!”
她连跺脚带骂街,泼妇般抓挠上来,血红着眼,瞧这架势,非要在阮昔的嫩脸上留下几道血印不可!
第二十六章 梅签
作为资深吃瓜群众,阮昔始终秉承着一个重要思想:看热闹时不要站得太近。
更何况,她和当事人还结了梁子。
故而,未等绿鸢扑过来,阮昔便早早的躲在了周福海身后。
可怜殿内其余宫人,和那女人搭黄瓜架子撕吧半晌,这才把她控制住。
几位太监帽子歪了,拂尘掉毛了,连熨帖的宫袍都被拽得皱斜,歪露出一团白色中衣来!
“岂有此理!真真岂有此理!快将这贱婢拉下去!”
周福海难得动怒,以往沉稳的气度失了大半。
一群人闹哄哄往外走,在文昭仪声声“陛下”的呼喊中逐渐远去。
殷承景负手踱到窗前,凝视满地消融的冰雪:“纪念青已死?”
阮昔心中一紧,略有些不安道:“回陛下,是,他受不住酷刑……”
殷承景骤然转身,目光阴沉地盯着她,吓得阮昔将剩余的话乖乖咽回。
“孤生平最恨谎言。”
阮昔开始后悔刚才没跟着周福海一起走,每次和这家伙独处都没啥好事。
避重就轻将慎刑司的事讲完后,她偷眼观瞧殷承景,发现他虽然还板着脸,但面部线条显然缓和不少。
“小人的确擅作主张,请陛下降罪。”
阮昔头痛,封建社会害死人啊,动不动就请罪,她都说烦了。
正在心中暗骂狗皇帝混蛋,下颌不期然被他轻轻捏住,迫使她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