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比趁她出宫设宴款待友人时,更完美的动手机会了。
蒙面人在被按住的那一刻才知中计,挣了半天也挣不开,只得干瞪眼,任由别人将自己压在地上。
前几日下的雪已经化了不少,又经无数人践踏,变得又稀又脏,沾糊在他脸上,弄得他狼狈不堪。
和那时厚厚的洁白新雪,截然不同。
阮昔撩开长袍,俯下身,单手锁在蒙面人的喉间。
用力,再用力,直至他双目血红,青筋爆起。
“看着我。”
阮昔直视这双满含恨意的眼睛,直视这两日来自己挥之不去的梦魇。
“记住这种感觉,永远。”
蒙面人眸中的愤怒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盖的恐惧。
等到阮昔松了力,他便立刻将头抵在地上狂咳不止,顾不得脏雪满面。
比街上的乞丐还要不堪三分。
阮昔深吸一口气,复站起身,在其余禁卫军有些惧怕的目光中弯起星眸,笑得纯真无比:“此次多亏各位的帮助,小喜子真真感激不尽!等此事了结,大家定要去宝香楼痛饮一整天,不醉不归!”
她情绪转变得如此之快,将众人看得一愣一愣,一时竟无人敢搭茬。
“好。”
万中静静看着这个尽力掩饰眸中湿意的小太监,语气难得的温柔。
第二十三章 湄妃
当阮昔回到宝香楼时,张文和正在柜台和老板娘据理力争。
翻空的荷包揉扁后可怜巴巴被扔在一角,两人采取回合制打法,你一下我一下的拨弄算盘珠子。
“成!之前的我都认了,可那盘熏鸭有头有尾的,半块都没少,怎么就不能退呢?”
老板娘叉着腰,险些被他气乐了:“老娘可开了十几年酒楼,还能分不清鸡头和鸭头?那分明是你从烧鸡盘子里移过去的!”
张文和老脸一红:“怎的平白污蔑人……好,这盘不提,咱再来算算那几瓶酒……”
周围聚了不少食客看热闹,几个店小二边跑堂边抻长脖子看戏,险些没把汤给端洒喽。
阮昔瞧着张文和那扣扣搜搜的样,忽然想起他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咱文人风骨,雅得很!
“哎呀呀,文和!你当真喝多了不成,怎么还耍起酒疯来了?”
阮昔分开众人快步走过去,不待张文和开口,便将沉甸甸的银子拍在柜上:“嗐,我家哥哥酒量差,惯爱与人说笑,您可千万别见怪!烦劳将剩下的菜通通打包,送去张府。”
老板娘一肚子的火瞬间被阔绰的赏钱压了个干净,笑着忙让后厨再多炒几盘硬菜,好一并带走。
张文和心中仍别扭,拉着阮昔的胳膊刚要同她争论,忽然看见十多位气度不凡的男人也涌了进来。
其中几人似乎还有点面熟。
阮昔指指之前给自己指过路的店小二:“就是他。”
“拿下!”
呼啦一群人架着那店小二就往外走,以免他聒噪,直接将嘴也堵上。
老板娘吓得不轻,刚要指派人去报关,其中一人亮出块令牌,惊得她登时愣在原地。
张文和目瞪口呆,拉着阮昔的胳膊半天没说出话。
亮令牌的那人他认出来了。
是禁卫军。
***
吹了一路的冷风,又漱了无数遍口,确认身上的酒气全然散去后,阮昔终于回了养心殿。
饶是如此,向周福海问安时,她还是有点没底气。
这位总管公公鼻子可灵得很,甭管是耍过钱还是饮过酒,甚至连袖子里私藏了宫女送的香帕,他都能闻出来。
周福海上下打量她一番,重重叹了口气,表情严肃得很。
“今儿个早朝上,你可是露了脸了。”
阮昔眨眨眼,笑着凑到他身边,殷勤地帮他捶捶肩:“周爷说笑了,怎么,山一般的国务政事他们不商讨,倒在议论小喜子?”
“还有心思在这儿嬉皮笑脸呢?整整八位言官启奏,请陛下将你处死!那阵仗,咱家见都没见过!!”
周福海被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样气得直哆嗦,将阮昔拉到僻静处将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讲了。
惹祸的根苗,就在于昨夜梅园里的那场灯舞。
据传明康十四年,殷承景的曾曾皇祖父,也就是谷旸帝在位时,曾极度宠爱一位冯美人。
为了她荒废政务不说,还白日宣.淫,越级提升其位份直至湄妃。
湄妃诞下皇子后,谷旸帝对她母子二人更是宠溺有加,整日流连于温柔乡里,枕边风听多了,便渐渐生起废长立幼的意思。
前朝后宫因此掀起无数腥风血雨,国本动摇,外患频发,足足经过十几年的浩荡,谷旸帝才幡然醒悟,将湄妃打入冷宫,拨乱反正。
而湄妃当日之所以能爬上谷旸帝的龙榻,靠的就是月下灯舞这个法子。
湄妃得宠时,此事一度成为佳话广为流传,后宫嫔妃为讨圣心多模仿此舞。
后湄妃失势,谷旸帝不愿忆起往事,便将灯舞定为禁舞,不许再跳。
这本是百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连史书上都只记了寥寥数笔。
如今,却又被不少臣子翻了出来,对昨夜梅园里的情形大为担忧,直言禁舞再出,国本必会再次动摇!
而编排此舞的阮昔,也就成了居心不良,为魅主不惜扰乱朝纲的十恶不赦之徒。
阮昔听得连连咋舌:“史书上真连那湄妃跳的什么舞都记下来了?”周福海沉着脸:“只记了‘灯舞’两个字,什么年月的旧事,没法考证!你呀,这次就算有千百张嘴都说不清了!”
阮昔嘿然一笑:“既无法考证,又怎能定小人的罪?左不过是重了个‘灯’字罢了,身眼手法是否相同还两说呢!”
周福海气得用拂尘照着她的屁股抽了两下:“定不定罪的可不是咱家说了算!你有好本事,快上殿和那些老臣吵去,看看可有人听你饶舌!”
阮昔边讨饶边躲,心知这周福海也是刀子嘴豆腐心,着实在为自己担忧,否则也不会生这么大的气,还絮絮叨叨讲了这么久。
见打了几下也没打着,周福海扶着差点闪到的老腰让阮昔快点滚蛋,眼不见好落个清净。
对着他鞠了个深躬,阮昔一溜烟进了殿内,恰好见殷承景正在宫人的服侍下更换常服,显然才刚下朝不久。
“小人知罪,小人罪该万死。”
阮昔故意高声嚷嚷着伏在地上,声音之突兀,吓得几名宫女小心肝直颤。
殷承景淡淡瞥她一眼,挥手让众人退下,独自坐在案后端起茶杯。
阮昔抬起小脑袋,鬼灵精的东看西看,确认无旁人后,麻利站起身,帮殷承景又添了些茶。
“饮酒了?”
殷承景抿了口甘露,低声问道。
阮昔心中暗骂“狗鼻子”,略往旁站站,随手抄起案上的书帮他扇扇子,也不管天儿冷不冷。
“回陛下,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人已被万中带往慎刑司,估摸着下午就能出结果。”
殷承景看着她手中那本书法圣贤“江西子”流传下来的唯一孤本,默默叹气。
第二十四章 琵琶
周福海等人就在殿外守着,时不时的听见里面摔碎茶盏的声音,不知殷承景究竟发了多大的火。
“周爷,您说阮喜这次可怎么办呐?”石春心中焦急,也不知她今年是不是犯了太岁,每步一个坎,半天消停日子都过不上。
“难说喽,陛下虽未在朝上直接降罪,但脸色也难看得很。”
周福海语气中透着无奈,正欲再开口,门分左右,阮昔便低头耷眉的出来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捂着嘴,肩膀抽动,似有万般委屈无法言讲。
“哎哟喂,真是急死个人了,什么处罚你倒是快说呀!”
石春上来急性子等不得,在旁边连连跺脚。
“陛下、陛下说小喜子确有心术不正之嫌,罚、罚俸三个月,好好思过反省,不可再犯!”
阮昔委委屈屈抹着眼角:“嗐,真是倒霉啊,刚刚才升了品,就要做仨月的白工,这得熬到什么年月才是个头……欸,你们怎么都这种表情?三个月啊,还不值得咱家哭一哭吗?”
看热闹的人四散离去,只留下石春怒怪她不知足。
八位言官参奏,能有命活着就不错了,还有闲情为身外之物叽歪?
心真不是一般大!
阮昔淡笑:“对了,昨夜那位绝尘道长可出宫了?”
石春撇撇嘴:“你还有心思管别人?那老道明显惹了圣怒,早早的便被撵出去了,如今应该在某处驿站歇脚吧。”
“哦?那打发他出去的人是谁?”
“裴鸿志,就是那个原本的禁卫军副总领,自从上次宫里闹贼后,他也连带着被撸了下来,如今在万中手下当个普通侍卫。啧啧,这小子可是刑部尚书的公子,原先风光得很,眼下也落魄了。”
石春对宫里这些事倒是门儿清,趁着陛下并未吩咐其他差事,便跟她闲扯了几句。
阮昔对这位刑部尚书有点印象,殷承景前几日好像给他安了个“识人不明”的罪名,也罚了三个月的俸。
如今看来倒真不算冤枉,感情禁卫军的正副统领全是他安排的人,就差明着把自己家族的那点势力,全都塞进宫里了。
用罢午膳,殷承景着人去慎刑司问问情况,得知戴斗笠的杀手黄光和店小二熬不住酷刑已然将所知之事全盘吐露,只剩下蒙面杀手纪念青还在强撑。
“禀陛下,黄光乃是从南靖逃至尚京的难民,前日被纪念青在城外的破庙中找到,以三十两白银为酬金让其当杀人帮凶。”
万中单膝跪地,肃然答道:“至于店小二,则是在阮喜同张文和进入宝香楼后,临时收受了纪念青的二两银子贿赂,寻个时机将阮喜单独引到指定地点。”
殷承景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案面,沉吟不语。
“黄光、店小二均单受纪念青指使,对其余事并不知情,至于纪念青,籍贯东良,年三十,无业,自进入慎行司后便拒不认罪,尚未开口。”
万中将所有事全都如实禀告后,便像冰块一样直直跪着,等待皇帝的下一个指示。
良久后,殷承景缓缓开口:“纪念青家中可还有人?”
万中摇摇头:“五年前纪家出行不慎遇上悍匪劫路,已全部遇难,只余他一人逃得性命。”
殷承景顺手翻开龙疏案上“江西子”的那本真迹,指尖在墨香中任意逗留。
“都用过哪些刑?”
“回陛下,抜齿、鞭挞、铁烙、削指、刖刑均已用过。”
阮昔端着茶壶的手微微一抖,在法治社会待惯了,这些非人的虐待手段她只在影视中看过。
当时即便知道都是假的,也因受不了演员那过于逼真的演技和惨叫,不是扭过头去,就是赶快拖动进度条跳过。
如今一想到真有人在某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受此酷刑,登时手脚发软,连嗓子都变得紧了。
不行,不能心软。
纪念青几次三番想杀了她,下手阴狠至极,若不是她命大,恐怕早就成了孤魂野鬼!
是他自作自受,好端端的偏要取别人性命,落得这个地步又能怪谁?混蛋!他活该!
殷承景单手侧撑着头,以一种极慵懒潇洒的姿势斜靠龙椅,画着圈的指尖终停下,落在个笔法飘逸的“仁”字上。
“传孤旨意,再添‘弹琵琶’。”
原本内心还无比纠结的阮昔听了这话,情不自禁地“啊?”了出来,甚至没留意到周围的宫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你不悦?”
殷承景侧目,不咸不淡地看着她。
“这,这犯人的待遇还真不错啊,受了刑还有小曲儿可听!”
阮昔思绪复杂地干笑两声:“不愧是陛下,仁心大度……”
此言一出,殷承景竟笑了!
不是那种冷笑、嗤笑,而是夸张的拍案大笑,仿佛听见了世上最荒唐的笑话。
阮昔被他笑的小心肝一颤一颤,只觉得他这模样比平常低气压时还要吓人,恨不得撂下茶壶拔腿就跑。
麻麻,她想回家QAQ!
站在一旁的周福海听不下去了,暗叹阮昔明明是自己调.教出来的人,怎的这般无知,忍不住开口:“莫胡言!那也是重刑!”
阮昔赶忙往周福海身边站站,尽量离这反常的狗皇帝远点:“此言当真?”
周福海偷眼观瞧殷承景的反应,见他仍在笑,便悄声解释道:“所谓‘弹琵琶’不过是雅称,实是执刑人用利刃来回剥划犯人由颈下的琵琶骨至两肋的十二对骨,直至皮开露骨也不休!”
阮昔的茶壶终究还是没能端稳,幸而被周福海手疾眼快接下,才没摔得粉粉碎。
“此刑比车裂、腰斩等更难熬,又不会立刻将犯人致死,可慢慢折磨逼问情报,就算骨头再硬的货,也撑不住半柱香,到那时为求一死了断,还有什么招不得?”
周福海语气缓和了些,宽慰阮昔:“放心,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陛下也是为了还你个公道,还不赶快谢过?”
阮昔强撑着朝殷承景行了一礼,“谢”字就在嘴边,说出口却比她想象的难。
她的确想让纪念青死,死前受点折磨也正好能让她疏解恶气。
可凡事都有界限。
不知何时,殷承景已经止了笑,用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神盯着她,似乎在期待阮昔接下来的反应。
“陛下。”
深吸一口气,阮昔下定了决心:“不如让小人随万中去趟慎刑司吧。”
殷承景挑挑眉:“你想见他?”
据万中方才的描述,受了那么多刑的纪念青恐怕已经被打成血葫芦,未经过专业训练的寻常人见了,立刻吓昏过去都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