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栩长相生来便显清冷,不说话不动作时,便仿佛仙人玉像,无悲无喜。
但随着那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仿佛玉像点睛,顽石成精,高高端坐在云端御座上的仙人生出七情六欲,仿佛一个陷入爱恋的人间少年,温柔地念着心爱的人的名字。
凌烟阁一些高层的目光倏然变得惊惧起来,胆战心惊地看着裴栩,又看看他身边的那个女孩,生怕听到什么无法承受的话语。
然而,裴栩让他们失望了
“她是我喜欢的人。”
少年清冷的眉眼忽然一笑,仙人彻底跌落凡尘,成了再普通不过一个凡夫俗子。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都骤停,上清宗高层们的脸色普遍不太好看,倒是裴栩的师父青玄道君,意外地平静。
他的目光瞥过游鲤鲤,甚至还向她微微点头致意,随即笑着对裴栩道:
“栩儿,你……长大了。”
裴栩笑着点了点头,道:“嗯。”
他自然看出了他人的震惊不解,但起码师父是理解的。
他也不需要在乎其他那么多人,只要能够接触鲤鲤的人能够接受她,便足够了。
而有了师父的理解,他也会慢慢说服其他人。
他让游鲤鲤与她走,不是为了让她跟他受委屈的,他会让游鲤鲤生活在一片祝福与喜爱声中。
于是游鲤鲤跟着裴栩走了,她只是青萝山无数女子中的一个,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上清宗和青萝山自然都没有阻拦。
游鲤鲤回生活了几年的小屋收拾东西,除了换洗衣物外,也几乎没有拿走任何东西,但却拿走了一块石头。
还是当年,她去薜荔殿想偶遇裴栩时捡到的那块石头。
这块石头看来是真的跟她有缘,不仅合她眼缘,更没有跟以前的许多有缘之物一样突然消失离开,而是一直陪着她直到现在。
所以离开时,她也唯独带上了它。
收拾完东西,踏上凌烟阁的灵舟时,游鲤鲤忽然往回望,看云雾缭绕中的青萝山,看那根本看不到的,她独自或与裴栩一起待了数年的森林中的小小木屋。
她忽然有一点点惶恐。
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的惶恐。
在青萝山待的几年,是她有记忆以来最快乐的几年,但现在,她要去一个新的地方,面对新的人,面对新的挑战,几乎可以预见的,她的生活将天翻地覆,她将遇到许多困难——她不是傻子,裴栩那些师叔师伯们的脸色她不是没看到。
她的决定是正确的吗?她为什么不继续留在安逸无事的青萝山?
“怎么了?”裴栩感觉到她的情绪,问她。
他的眼睛里映出她的身影,像只想要离巢,却又畏缩不敢张翼的雏鸟。
于是游鲤鲤突然安定。
她摇摇头,看着腾空而起的灵舟,笑着说:“飞的太高了,有点害怕。”
裴栩从背后抱住她:“我抱住你,就不怕了。”
“嗯。”
是啊,她不怕了。
但不是因为裴栩的怀抱,而是因为她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新生活的勇气。
人不可能永远停滞不前,要得到一些总要相应的付出一些,她要得到裴栩,得到爱,那么就要相应的,付出勇敢面对新环境的勇气,哪怕那可能并不比过去好。
就像曾经无数次化身岩石时,有的岩石高耸屹立在山巅,数百年千年不动,最终随着时间风化腐蚀。
但也有的石头,会被风、被水、被鸟兽、被地动等等外力,推动着,滚下山,一路磕磕碰碰,很快分裂、磨损、直至消失,生命相比留在山巅时可能缩短了数倍。
但游鲤鲤却总是更喜欢做滚下山巅的石头。
因为哪怕它跌跌撞撞,哪怕它很快四分五裂,但它会看到,在山顶永远看不到的沿途风景。
那样就足够了。
毕竟,她一直就是这样的啊,固执,死心眼,哪怕被骂作奢望、被骂作痴心妄想,也总是锲而不舍地追求着看似不应属于自己的东西。
所以,为了那些美丽的风景,她会义无反顾地离开安逸的山顶,哪怕粉身碎骨,哪怕头破血流。
也不后悔。
第48章 048
裴栩在凌烟阁的住处叫叠云浪。
因为这里是凌烟阁最高的地方,琼台楼宇建在云雾里,俯首即可见云浪翻滚堆叠,只看风景意境,甚至比真正的仙山青萝山更有仙家气象。
当然也更加高处不胜寒。
不像青萝山那样聚集了许多年轻貌美的女子,无论何时总是热热闹闹,叠云浪总是很安静,少数几个洒扫服侍的弟子,来往走路都是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响动,仿佛唯恐大声一点,便惊动了云雾间的仙人。
但叠云浪并没有真正的仙人,只有从小被视做定会成仙的裴栩。
而如今多了一个游鲤鲤。
游鲤鲤不知道为了让她也进入叠云浪,裴栩做了什么,只知道那定然不是理所当然的,从洒扫弟子们掩饰不住的震惊眼神就能看出来,她的入驻在许多人眼里,只怕是一种僭越,甚至亵渎。
毕竟她只是个连修炼资质都没有的凡人。
这种事想太多会头痛的。
游鲤鲤才不跟自己过不去。
她忙于体会新生活呢。
叠云浪很大,作为如今叠云浪唯一的主人,裴栩更是有着无尽的特权,整个凌烟阁,可以说他想要什么便有什么,跟之前和游鲤鲤一起在森林当野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而言行举止愈发“俗气”的裴栩,一回到叠云浪,便干了件顶顶“俗气”的事儿——让人给游鲤鲤做了许多许多衣裳首饰。
凌烟阁门派制服要有,修仙界仙子们追捧的流行时尚要有,甚至凡间国度各有特色的凡人衣裳首饰也要有,满满当当堆满了一个屋子,游鲤鲤一天穿一套得穿一年。
你看看,俗气不俗气?
当然俗,俗死了,裴栩从人间话本子上看来的招数,能不俗吗?
但这世间,谁又不是个俗人呢。
起码游鲤鲤是。
她开开心心地穿着裴栩为她准备的衣裳,开开心心地和裴栩笑着闹着,像一对凡间的普通男女。
洒扫弟子看见裴栩和她笑闹时的表情,活像见鬼了一样。
可以预见之后又会有怎样的留言在叠云浪乃至整个凌烟阁传播。
但裴栩不在乎,游鲤鲤也不在乎。
他们只在乎彼此。
裴栩还让人送来各种灵茶灵果灵食,不仅有凌烟阁特色的味道好的,更有珍贵无比的、曾经救了游鲤鲤一命的元应果。
在外面一果难求,有灵石也买不到的果子,对于裴栩来说,却是唾手可得的。
所以其实裴栩并不清楚这些东西的价值,也并没有用这些东西所附带的价值来讨好甚至炫耀于游鲤鲤的意思。
他只是想给她所有他能给的,只是想给她所有他认为好的。
衣服首饰,茶饮灵食,概莫如是。
所以游鲤鲤很开心。
不仅是开心于那些东西本身,更开心于裴栩的心。
外物终究是外物,两颗灵魂的相处,最重要的始终是心与心的距离。
所以衣服穿了,茶饮了,果子吃了,游鲤鲤便阻止了裴栩继续朝人间话本子学习的行为。
更多时候,她穿着最简单的衣服,不戴任何累赘,长发披散,和裴栩手牵手,一起走在这云雾缭绕云上天宫,走过他修炼打坐过的玉殿琼楼前,走过他习过剑的虬劲古树下,走过他那些没有她存在的时光,最后再走到最高处的观景台,两个人相互依偎着,什么都不做,甚至有时候也不说话,只是简简单单地,看着眼前的风景。
云海忽成浪,俄顷化万千。
叠云浪的云海每一秒都不相同,每一秒都是新的模样,所以永远也不会看腻。
“以前,我从未觉得这云浪有什么好看。”
裴栩忽然说。
游鲤鲤倚在他肩膀上笑。
“我也觉得,好像比我第一次看时好看了”
裴栩:“第一次是哪一次?”
游鲤鲤:“进你梦里的那次。”
“所以,那不是梦。”
“嗯,不是梦,是我的能力哦。”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为别人造梦,然后进入别人梦境的能力。”
“那时候我想和你做朋友,但是没法接近你,就只能用这个办法。”
“可是你好像都不睡觉的,我根本找不到机会,等了好久好久才终于等到你睡觉,才进了你梦里。”
“但可能那个梦编的太假了,很快就被你发现了。”
“再然后,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我就没有再进过你的梦里了。”
裴栩当然知道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裴栩:“那之后,我却一直等着你再进我的梦。”
游鲤鲤惊讶抬头:“真的吗?”
“真的。”
游鲤鲤高兴起来。
“那我今天就进你梦里。”
“好。”
裴栩得寸进尺:“不止今天,以后每天都要进我梦里。”
游鲤鲤眼睛瞪大:“那样我要编好多好多梦啊。”
编故事也很累的。
裴栩无赖:“那我不管。”
总之要进他梦里。
他早就不需要睡觉了,但游鲤鲤是凡人,她还需要睡觉,所以他也陪着她睡觉,但睡着之后,哪怕身体依偎着,两颗心也是分离的。
她进到他的梦里,或者他进到她的梦里,无论如何,两个人是在一起的。
醒时一起,梦时一起,时时刻刻,永不分离。
这是沉浸在最初的爱意中的裴栩,最简单也最深刻的愿望。
那一天,游鲤鲤果然进了裴栩的梦里。
为了报复他得寸进尺的敲诈勒索行为,在她编的这个梦里,裴栩是头邪恶的大灰狼,而游鲤鲤?当然是被恶狼威胁的可怜小白兔啦。
可怜的兔子鲤蹲在裴大灰狼头顶上,左脚右脚踢踢踏踏跳着兔子舞。
裴大灰狼任她撒欢任她闹,怕她不小心跳嗨了摔下来,还时不时伸爪子托一托她,可惜无良的兔子丝毫体会不到大灰狼的好心,依旧拿他的脑壳当跳舞毯。
挣脱梦境当然很容易,这样不合逻辑不合常理的梦境,只要想醒,当然随时可以醒过来。
可是裴栩不愿意醒。
他想永远和她一起看风景,他想她永远住在他的梦境里。
他想和她永远在一起。
裴栩想和游鲤鲤永远在一起。
无人知晓的梦境里,一头被兔子踩着脑袋的狼,露出了笑意。
第49章 049
游鲤鲤什么都看不见。
她的眼睛睁到最大,然而依旧什么都看不到,眼前是一片纯粹的黑。
她爬起来,手脚处发出叮叮当当的响。
那是铁块与铁块撞击,当然,不是什么仙人都难砍断的金精沉铁,就是普普通通的人间凡铁铸成的一副手铐脚镣罢了。
毕竟囚禁的也只是她这个凡人。
事实上,根本连手铐脚镣也是多余的,在这种地方,她又能怎么逃呢?
她拖着沉重的手铐脚镣,试探着,摸索着,终于找到这座囚牢的边缘。
那是一堵圆形的、光滑的、不知道有多高的墙。
就好像在一座深不见底的圆形的井里。
“啊……”
她轻轻啊了一声,声音在墙内回荡。
回声不绝。
说明空间很大,墙很高。
多高呢?
她不知道,但却知道,那肯定不是身为凡人的她可以翻越的。
她尝试着再走几步。
但已经没有力气了。
身体,精神,都仿佛被胶水粘住的小虫,徒劳地挣扎几下,最终还是只能溺毙在那无尽的粘稠里。
于是她睡了过去。
却是连梦都没有的完全的神志丧失。
可即便是无梦的沉眠,如果可以,她也想一直睡下去。
但她终究只是一个凡人。
是凡人就会渴,就会饿,就会有□□凡胎所有的一切需求。
于是,不知道过了多久,被腹内如火的饥渴唤醒,她又艰难地爬起来,在黑暗中蠕动着,摸索着。
直到爬到井中央的一个小水潭边。
其实她也不知道那能不能被称作“水”潭。
只知道是一堆液体罢了。
粘稠的、气味诡异的、无论如何都难以下咽的液体。
但再怎么难以下咽,那是她唯一能够得到的,可以维持她生命的东西。
于是,她趴在水潭边,用手心费力地掬起一抔“水”。
送到嘴边,任那粘稠的液体从口腔落入腹中。
然后又狼狈地吐出来。
直到吐到没有任何东西可吐,又掬起一抔。
然后又呕吐。
如果可以,真不想喝。
可是不喝不行。
不喝会死的。
她更不想死。
她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都还顽强地活着。
怎么能在这里就此倒下呢。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喝。
好在,身体总会习惯的。
她喝了吐,吐了喝,然后慢慢地,身体居然真的逐渐适应了那“水”。
喝过了“水”,身体和大脑便再次陷入混沌。
她试图挣扎。
她试图思考。
她总觉得自己要做什么,只要大脑还是清醒的,她就可以做到。
但她无法思考。
但她想不起来。
但无论如何,她还活着。
在漆黑的寂静的除她以外没有一个生命的“井”底,活了下来。
哪怕身体只能跟随本能行动,在沉睡与饮“水”之间反反复复,哪怕丧失了色彩,丧失了时间,丧失了感知,丧失了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