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日子便在日复一日的战斗中度过。
道法和修为也在战斗中一日千里,日臻完善。
直到今日,他将阵法内的最后也最强悍的一只凶兽也收服了。
他忽然发觉自己已无事可做。
原本只隐隐约约摸到成仙的门,如今,却是真正只差最后一步了。
但就在跨过这最后一步之前,他无事可做了。
修为已经是满溢的水杯,再怎么修炼也到了顶。
法术更是随心所欲,信手拈来,如今的他,哪怕跟以善战著称的剑尊,也有一战之力。
所以,接下来做什么呢?
他不知道。
这世上早已没有什么能让他喜让他忧,而如今,连唯一一直坚持的修炼,也失去了意义和动力。他头一次产生了迷茫的情绪。
仿佛刚来到世间的婴儿。
又或者耄耋之年记忆错乱的老人。
不知自己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存在于世间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丢下向他跪下臣服的凶兽,茫然地离开,无目的地游走。
直到走到一条小溪边。
他看到溪水中满身鲜血如罗刹的自己。
对了,或许他应该洗个澡。
终于找到了可以做的事,但心中仍旧没有任何波澜。
他仿佛线牵的木偶,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脱衣、清洗、沐浴……
他甚至感觉不到春日溪水应有的清凉。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也感觉不到外物的存在,仿佛世间一切都远去了,世间万物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这就是成为仙人的感受吗?
他忽然有些惶恐。
犹如新生儿对新世界的惶恐。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陌生又熟悉的——“是你呀”
*
游鲤鲤捡到一个人。
或许不应该用“捡”这个字,毕竟那可是裴栩。
兜兜转转,那个曾经她想偶遇而不得的少年,那个青萝山无数仙子掘地三尺想要找到的少年,居然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但他跟她记忆中的模样,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游鲤鲤挠挠头,有些想不起来。
毕竟已经好久了。
那些往事,那些记忆,那些曾经想要见他的心情……随着时间流逝,似乎已经开始模糊了。
如今的她,再见到这个曾经让她牵挂的人,却似乎已经没有太多情绪,就好像他跟四周的大树、小草、岩石、小溪……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有很多朋友了。
不再是那个迫切想要人陪、想要人爱的游鲤鲤了。
而且,归根究底,那些记忆,那些情感,本就只是她单方面的一厢情愿。
他恐怕早就不记得她了吧。
她这样想着。
所以,唤过那一声后,她便有些后悔,想着他会面无表情问出“你是谁”,就忍不住想捂住耳朵。
于是她急急忙扭过头,假装没开口,手撑着树干就要往下跳。
准备逃之夭夭。
然而,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游鲤鲤。”
没有犹豫,没有迷茫,清清楚楚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
呵。
游鲤鲤是被叫一声名字就投降的女人吗?
……好像还真是。
当然不是!
游鲤鲤严正反驳。
虽然把人带回自己的小木屋,虽然给人端茶倒水,虽然看不过他浑身湿淋淋衣服上还全是血迹因此给他擦身擦头发完了还把自己的衣服都贡献出来……但这都是——
被逼无奈!
谁让他叫过那一声之后便一句话不说亦步亦趋跟着她。
谁让他傻乎乎不知道渴不知道饿肚子咕咕叫了还只知道盯着她看。
谁让他不管她做什么在哪里都要跟个跟屁虫似的跟着她转,哪怕她躺床上了都要穿着那身血衣裳蹲在她床头……
不管他,是对她自己心灵和生理的巨大折磨。
于是游鲤鲤终于明白他不对劲在哪儿了。
记忆中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的谪仙少年,怎么成了这副——二傻子样???
游鲤鲤很纳闷,游鲤鲤很郁闷。
她根本甩不开他,她不会法术,吭哧吭哧跑半天,他一个移身换影就追上了。
她把他关门外,他倒是不会做出砸门这种事儿,就是一声不吭在门外站着,然后她自己就撑不住,主动把门开了……
她劝他去青萝山主峰,去找仙尊或者随便哪个仙子,再不济回凌烟阁也行啊?然而他……她怀疑他压根没听她说话!
气死鲤了。
无法反抗,只能躺平。
游鲤鲤放弃挣扎了,他爱咋咋吧,反正只要她心大,他就碍不着她。她照常吃饭、睡觉、工作、发呆、时不时灵魂神游化身万物……
裴栩也就跟着她一起吃饭、睡觉、发呆——但他似乎没有灵魂出窍变成其他东西的能力。
没这本事就算了,但他还阻碍她。
她刚变成树,正想惬意地沐浴下阳光,忽然狂风吹过,吹得她树根都要被连泥拔出,一睁眼,裴栩,哦不,裴二傻子,正抱着她的身体狂摇。
她刚变成兔子,正对着一朵蘑菇垂涎欲滴,忽然尾巴被提溜起来,上演空中大转环,再一睁眼,裴二傻子拎萝卜似的拎起她往木屋走。
同时手指一弹,那朵被兔子鲤垂涎的蘑菇飞灰湮灭。
……菇菇是无辜的,为什么要杀菇菇。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这日子没法过了。
*
裴栩觉得日子还不错。
人在黑暗中若是看到光,便会下意识朝着光亮的方向走。见到游鲤鲤的那一刻,裴栩并没有立刻清楚意识到她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地追逐着唯一的光。
她认得他,她叫了他,但她想逃跑。
他当然不会让她逃。
他当然也想起了她。
在裴栩乏善可陈的过往生涯中,温鲤鲤或者游鲤鲤,是少有的困扰到他的存在。
因为那场诡异的“梦”。
他第一次主动打听一个人(师父师伯们因此好一阵紧张,旁敲侧击他是不是看上温家女儿了……),然后他很快得知,温家真假千金的乌龙事,也很快得知,她离开了温家,变成了“游鲤鲤”。
而游鲤鲤去了哪儿,没有人知道。
有人说,曾在离温家不远的大路上看见她,一个人赶路,但之后,便再没有了消息。
他们说,一个没修为的凡人女子,指不定早就葬身山林野兽之口。
师父生怕他上了心,天天旁敲侧击,劝他不要分心。
……他其实也并没有怎么上心。
于是也就自然而然地放下了。
只是偶尔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女孩子,会想起那个奇怪的梦。
她还会进他的梦里吗?
他有时候会这样想。
却一直没有等到她入梦。
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再次看到她。
龙门会的第四天,他并不在场。
事实上除了应师父的强烈要求而在第一天露了面之外,之后几天他一直在凌烟阁的驻地修炼。
凌烟阁一直很纵容他,对他的行为没有任何意见,还因为毕竟是外人地盘,怕他的修炼被打扰,安排了两个小弟子给他守门。
而这两个小弟子,却着实是爱热闹的,又着实聒噪了些。
虽然人不在龙门会现场,却捧着个能够同步传送现场音画的水晶,跟着现场一惊一乍,虽然因为顾忌着他,已经竭力放低了声音,但以他的修为,又怎会听不到。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他听着两个小弟子叽叽喳喳哪个门派哪个天才弟子又出了风头,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直到第四天。
“……这个温如寄好厉害!是温家的子弟吗?以前没听过呀!”
“温家不是就一个女儿吗?就是那个天生经脉不通的废材!”
“嗐,你那都什么年月的旧闻了,那个温鲤鲤是假冒的,早就被赶出去了!如今的温家大小姐叫温凤仪,喏,就是那个!咦,她看温如寄那眼神……有情况呀!”
……
裴栩不知不觉停下了修炼。
他又想起了那个女孩子。
温家来了,那么,她又在哪里呢?
他很快知道她在哪里了。
“哇,这个擂台也好看,虽然是个凡人,但这……啧啧!”
“不是,我怎么看着,这小姑娘有点眼熟……”
“……这不就是,那个温——游鲤鲤!”
他打开门的时候,水晶里映出的擂台赛已经到了尾声。
女孩子满身是血,脸色比第一次见她时还苍白,却还在不断地挣扎着,反抗着,试图打倒那个她根本毫无胜算的对手。
两个小弟子被突然出现的他吓一跳,下意识把水晶往背后藏。
他却伸出了手。
“借我一下。”
拿到水晶时,上清宗的执事已经出场,代表青萝山收下她。
然后,便是那个女孩子一步一步走向一个男人。
“这是谁?”他指着水晶里的男人问两个小弟子。
“温、温如寄……”
哦。
他不傻。
这情况,结合之前小弟子们的话,隐约将一切串联起来。
她跟这个叫温如寄的男人关系匪浅。
甚至,她刚刚那么拼命的原因,大概率也跟他脱不了干系。
裴栩莫名有些不高兴。
但他不说话,继续看。
然后他听到了。
“温如寄。”
“我不喜欢你了。”
同样莫名的,他忽然有些高兴。
——那似乎是他最后一次感受到高兴的情绪。
第45章 045
等到裴栩出现在龙门会现场时,热闹散去,她站在上清宗的灵舟上,裴栩极目望去,也只看到一个小小的点。
师父惊诧于他的出现,还以为他是被那个叫温如寄的人引来,给他解说温如寄的来历及蹊跷之处。
他收回目光,没有解释。
他听着师父的解说,而后,找来当时的影像记录,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她血染擂台。
也一遍又一遍地,看她走到温如寄面前,对他说,我不喜欢你了。
在之后,他不自觉地开始关注温家,关注青萝山。
青萝山杳无消息,但温家,却很快传出惊天动地的大新闻。
龙门会刚过,那个曾为温家大大扬名的温如寄、温凤仪所谓的未婚夫,陡然消失地无影无踪。
消失之前,灭了温家满门。
温明光死前留下一道神识,说温家有一上古神器残片,温如寄是为神器而来。
温家有没有神器没人知道,反正温家遗址没找到任何东西,若真的有,也早被温如寄抢去了。
如此灭门惨案,整个琅嬛仙界震动,十大门派商议之后,发布了对“温如寄”的通缉令。
据说还有人查到那个温家前千金、又明显跟温如寄有渊源的游鲤鲤身上,但或许是碍于上清宗的面子,之后又不了了之。
因为通缉令和所谓神器的勾引,整个修仙界无头苍蝇似的找了温如寄好几年,上天入地,上山下海,却愣是一根毛都没找着,于是渐渐地也就无人再提起。
至于那个入了青萝山的女孩子,更是自去之后,便再无音信。
再然后,裴栩修炼遇上困顿,师父提出让他去青萝山接受仙尊教诲。
他明知无用,却没有拒绝。
一是无所谓,接受反倒还能让宗门安心;二是……
他那时有没有想起她呢?
或许想起也或许没有想起。
裴栩不记得了,他从未刻意追求在意过什么,一切都是随遇而安,所以当时有没有想起,并不重要,来到青萝山后,也从未刻意去找那个记忆中的女孩子。
但是,她主动出现在了他眼前。
在他最茫然最不知所措的时候。
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的脸的那一刻,视野突然鲜活起来,他无所依附的魂魄陡然回到了躯壳。
于是他看着她,瞬间想起了她,过往的关于她的一切,都同眼前的她一样鲜明起来。
然后他发觉,他不是无事可做,他不是无处可归。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挣扎着就要沉入深海,这时恰好身边出现一根浮木,那么他唯一的选择,自然便是紧紧抓住这根浮木。
她主动出现在他面前,那么她便要负责,便不能一走了之。
他要跟着她。
他要看着她。
这个想法一生出,无知无觉的心湖便乍起波澜。
那是突然迸发、从未有过的强烈情感,似狂风,似海啸,顷刻激起他沉淀沉睡已久的属于人的种种情绪——胆怯、惧怕、期待……但更多的是亢奋,是雀跃,是无法明说的无法克制的蠢蠢欲动。
于是他宛如无赖,紧紧跟随,亦步亦趋。
于是她无奈,她气恼,她眼角发红,嘴角抿起,怒瞪着他,满满的不高兴。
可他无动于衷,甚至有点想笑。
仿佛从未发现人类的表情竟能这样丰富有趣。
无论她做什么动作、表情,无论她说什么话,他都看着,听着,记在眼里心里,像海滩上捡拾贝壳的孩子,贪婪地不放过任何一枚。
他不需要睡觉,不需要饮食,但她要睡觉,要饮食,于是他便跟随着她,她让他吃饭他便吃饭,她让他睡觉他便睡觉。
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她将他带回她的小屋,是他从未居住过的最简陋的居所,风雨能进,蚊虫能侵,卧室摆下两张床便挤地几乎再无落脚之地。“不回去你就只能待在这种地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