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像一堆可以动的肉块。
这样……还算“活”着吗?
这样的“活着”,又还能持续多久呢?
她不知道,她早就已经无法思考了。
她只能尽力地活着,尽力地抱紧自己,像蜷缩在母亲子宫中的婴儿。
无尽的黑暗中,婴儿蜷缩着,混沌着,陷入无止境的沉眠。
*
井里的人陷入沉眠。
井外的人窃窃私语:
“……居然还没死?!她真的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吗?不是说这绝灵井是上古神器,连仙人神通都无法奈何?她区区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撑这么久?!这什么劳什子神器,怕不是个假的吧?”
另一个声音轻笑:“假倒是不假。”
“绝灵井本就是上古时为仙人设的囚牢,除了囚人毫无他用,不然也不会留在世间,也不会落入我手。”
“之前我往里扔了不少修士妖兽,任凭再大本事,最后也得魂飞魄散,化作一滩脓水。”
“那她怎么还不死?”
“兴许是绝灵井对凡人不管用?毕竟这是专为仙人做的囚牢,还从未囚过凡人。”另一人笑笑,又道:“况且,她也总得有点过人之处吧?不然又怎么会勾引地栩儿动凡心?”
“哼!什么过人之处,不过是过人的脸皮厚加不要脸罢了!又蚊虫蟑螂一般,贱物就是命硬!”
另一人笑着安抚。
“别生气别生气,你都说是蚊虫蟑螂了,还犯得着跟个蚊虫蟑螂生气?”
“况且还活着又能怎样?她还能爬出来不成?那里头没光没声,没吃没喝,再怎么命硬,最后还不是一死?而只要死在这绝灵井里,那就是魂飞魄散,不留一点痕迹在世间,哪怕仙人都找不着。”
“既然如此,还在意她做什么。”
“可栩儿——”
“栩儿总会想开的。”
“求仙之道,何其漫漫,咱们都能活个百年千年,不断求索,栩儿更是。”
“他的路还那么长,如今不过是被颗石头绊了一下,摔倒了。咱们帮他把石头踢开了,他固然会疼一会儿,但他却总还会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等越走越远,走到那最高处,他又怎么还会记得一颗曾绊倒他的小石头?”
“时间哪,是最好的疗伤药。”
“没有什么是过不去、忘不掉的。”
*
时间的确会抹平一切。
很多年后,许多人已经不太记得凌烟阁那些陈年往事,只有坊间的说书人,偶尔还会讲讲那些不知真假的故事。
“……传言哪,道尊一见那女子,就被勾了心,夺了魄,硬是从青萝山抢了人。”
“可那女子是何许人也?那可是天下顶级的祸水哪!”
“那个无尽海的魔头知道吧?虽不知内情,但那女子,确确实实曾是那魔头的未婚妻子。”
“后来那魔头为了宝物潜伏温家,假意心许温家小姐,却在宝物得手后转手灭了温家满门。”
“为了缉捕那魔头,整个嫏嬛仙界撒下去多少人?可愣是一根毛都没见着,于是乎便都以为,那魔头躲回无尽海去了。”
“可谁知,那魔头与他那未婚妻子,竟是真心相爱的。”
“那魔头没有躲回无尽海,而是想尽办法要找回爱人,那女子在青萝山时,因有仙尊坐镇,魔头屡次欲闯青萝山却不成。”
“可待那女子跟着小道尊到了凌烟阁,又恰逢掌门凌烟真君千岁诞辰之际,便趁机混入,将人掳了去。”
“这之后,才是小道尊性情大变,嫏嬛仙界风起云涌的三十年。”
……
有听客询问:
“这么说来,那女子真心爱的到底是谁?她是被掳走还是自愿跟那魔头走?”
说书人一笑。
“这谁晓得?”
“不过,有曾在叠云浪服侍过道尊的人传言,说事发前日,曾见那女子和道尊发生了争执,原因便是那魔头。”
“原来那魔头潜伏温家的事并未曾向那女子明说,女子便误会魔头抛弃了她,因此才有了后来大闹龙门会、遁入青萝山的事,也因此,才会与道尊定情。”
“结果不知怎的,那女子偶然得知了当年真相,自然大受震撼。”
“或许便是因此,两人起了争执,也才给了那魔头可乘之机。”
……
“且不说这些是是非非,世间之事利害本就难说,道尊这也算因祸得福,除却开头疯了那三十年,满世界找那女子,三十年后,却是恍然顿悟,一步迈入了仙门。”
“而凌烟阁,也因此一跃成为能与上清宗平起平坐的宗门。”“这一切,都是定数罢了!”
*
定数吗?
裴栩——不,如今或许该叫道尊了。
道尊不知道。
他的记忆也已模糊了许多。
他还记得曾做过的那些美梦,还记得一起看过的风景,却怎么也记不清他是如何失去她的了。
他只记得自己一直在找啊找。
他找遍了叠云浪,找遍了凌烟阁,又离开凌烟阁,找遍了仙界南阙,又找遍了仙界北阙,甚至那些传说中的有死无生之地,他也每一寸都找过。
整个凌烟阁也陪着他一起找。
财力、物力、人力……撒出去不知多少,哪怕只是提供些许线索,都能获得大笔的酬金,那些年,无数人因此发了财,也有无数人变成她的模样,试图浑水摸鱼。
凌烟阁因此被拖累地实力急剧下滑,差点连十大宗门地位都不保,人都说凌烟阁的裴栩疯了,说整个凌烟阁也陪着他疯了。
他都不在乎。
他只想找到她。
可是到处都找不到。
天下之大,熙熙攘攘,人海中有千万张面孔,却又哪一个都不是她。
有人说她死了。
还有人说她跟魔头跑了。
可他不信。
他知道,她一定还活着,活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等着他去找她,等着和他相见
只是他找不到她而已。
“栩儿,师父和凌烟阁不介意陪着你一起疯,你要找,那我们便陪着你一起找——哪怕你甚至曾经还怀疑过为师和师门。”
“但你永远是为师的徒儿,是凌烟阁养大的孩子。”
“你想做什么,为师都支持。”
“可问题是——找了那么多年,你找到了吗?”
“如果一条路走不通,那么不妨换一条路。”
“这世间凡人能找到的地方,你都找遍了,倘若她还在世上,哪怕就剩一把骨头,你也该找到了。”
“一直找不到,只说明她在你如今到不了的地方。”
“所以,若真想找到她,就成仙吧。”
……
人说仙人无所不能,生死人,肉白骨,上穷碧落,下闯黄泉,能及凡人所不能及之处,能探世间所不能探之幽,所以,他当然也曾跪在上清宗那位真正的仙人面前,求他帮他找到她。
可仙人却说,一切都是定数,一切都是修行。
他不想懂什么定数什么修行。
他只想找到她。
既然只剩成仙能找到她,那么,他便成仙。
第50章 050
“诶诶,听说了吗?凌烟阁又要跟无尽海打起来了!”
“嗐,这算么新鲜事,岂止凌烟阁无尽海,这架势,分明是整个嫏嬛仙界都要乱起来!”
“唉,这倒是,不过也是那个魔头实在横行无忌,得罪太多人,平常人得罪也就罢了,偏偏还得罪了那个最不能得罪的……”
……
游鲤鲤失踪后第三十一年,也是凌烟阁裴栩入道成仙,加冕道尊的第一年,裴栩发起了对近年来横行肆虐的无尽海魔修组织的讨伐,以此为起点,开始了后日旷日持久,且烧遍整个嫏嬛仙界的仙魔大战。
无尽海是嫏嬛仙界最北处一块神弃之地,与各大门派世家所处的钟灵毓秀之地不同,那里环境恶劣,资源短缺,没有可供普通修士修炼的灵气,只有无边无际灰烬一般可吞噬生灵的魔气,很久以前曾作为放逐有罪修士的场所。
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渐渐地,那里竟然诞生了以魔气修炼入道的方法,除去被动放逐的人外,还吸引了许多在其他地方走投无路,入道无门的人。恶劣的环境,越来越多亡命者的涌入,使得无尽海成为一个不厮杀就活不下去的斗兽场。
这样的无尽海出来的修士,其战力绝非十大门派各大世家们的子弟能够比拟。
偏偏三十多年前,无尽海出了个温如寄。
以温家灭门为起点,之后横行无忌,做下无数令人胆寒的恶事,也因此打响名声,在无尽海魔修中名气极高,被尊称为魔尊,与嫏嬛仙界的仙尊、剑尊,以及今年刚跻身入道的道尊一起,成为如今整个嫏嬛仙界最顶尖的四人。
温如寄作恶多端,早就许多门派势力通缉讨伐,但这种讨伐只针对温如寄一人,且始终缺乏一个强有力的领头人,因此对于拥趸日多的魔尊来说,所谓道修仙门派的讨伐一直是不疼不痒,从来无法真奈何得了他。
直到裴栩站出来,将温如寄,乃至温如寄身后的整个无尽海魔修势力,都视作眼中钉,肉中刺,附骨之疽般死死咬住其不放,双方才一下旗鼓相当起来。
而有了新晋道尊的领头,其他或者为了义,或者为了其他各种各样目的的道人士,也纷纷加入了讨伐无尽海魔修的行列。
其中又以剑阁的加入最令人瞩目。
剑阁一加入,又有无数门派世家、底层修士,也随之加入。
卷入的人越多,涉及的恩怨、利益也越多,到了后来,战争最初的目的似乎已经被忘记,魔尊与道尊的私人恩怨也少有人知晓,人们只是不停地斗争、抢夺、厮杀……已经没有了明确的战场,因为处处都是战场。
战火燃起的第五年,在离剑阁不远的大道边上,有一家小小的茶摊,摊主是一对老夫妻,常年卖些便宜灵茶水给过路修士,辛苦攒下的些许积蓄,一点不留都给了在剑阁的儿子。
但在去年,他们的儿子与魔修打斗时死了。
老两口一下子垮了下来。
“来碗灵茶!”
大路上有人叫唤,却许久都没人响应,以为没人了,布帘后钻出一个小小的人影,手里端着碗灵茶水。
茶客有些奇怪地打量着这端茶的人。
是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
这倒不奇怪,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两个修士打架经常一打便毁掉数个村庄或城镇,哪怕嫏嬛仙界凡人不算多,却也比修士多多了,总有不少倒霉蛋遭了无妄之灾,甚至像人间界大灾时的流民一样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其中不少饥民便都是瘦骨嶙峋的麻杆样,比这女孩夸张多了。
但这个女孩子不只是瘦。
她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头雪一样的白发,以及用白布蒙住的双眼。
“你头发怎么是这个样子的?”茶客喝了一口茶,便指着女孩子的头发问,“还有眼睛怎么了?看不见吗?那又为何要蒙起来?”
话声落地,却没得到一丁点回应。
女孩子端了茶后,便呆呆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茶客有些不愉快,语气加重:“喂,跟你说话呢,你是傻子吗?也不说话,还是个哑巴?”
女孩还是一动不动。
这时,布帘后又钻出一个人,却是一个病歪歪的老头,一边咳一边跟茶客赔罪。
“客、咳、客人,您别、咳咳、别动怒,这孩、咳咳、这孩子,脑袋不好使,听、咳咳、听不太懂人话、咳咳……”
连绵不断的咳嗽声,让茶客的眉头皱起来,也没心情闲坐了,两口饮完茶,扔下灵珠便走。
老头想起身去收灵珠,却脚下一晃,眼看身体就要倒下。
紧急之际,女孩子扶住他,又去桌上拿了灵珠,递给他。
老头却没有收。
“你、咳咳、你拿着罢!到、咳咳、如今,我们要这东西又、有何用……”
东西递不出去,女孩子便呆住了,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么,一直愣愣地站在那里。
老头看着,眼一酸便滴下泪来。
“你这个、小傻子哟……”
“我跟、咳咳、你阿婆、咳咳、一走,你、咳咳、该、咳咳、咋活下去……”
老头的泪大颗大颗地流,傻子却看不懂听不懂。
老头见状,哭地更伤心了。
当夜,老两口便一起去了。
傻子无知无觉,早起照常一样唤醒老两口,给老两口喂水,虽然唤不醒,喂不进,她也不知道,只是这样做着。
听到外面有人说出“灵茶”字眼,便从茶水锅里舀一碗,端出去。
但那茶水是隔夜剩下的,味道已经不太好,便免不了招客人骂。
这次却没有老头来为她解释了。
后来,剩下的隔夜茶也没了,傻子却不知道,只是照旧拿碗往锅里舀——自然是舀不出么的,然后将空碗端出去,自然又免不了被一顿臭骂,乃至殴打。
她都无知无觉。
直到几天后,老两口的尸身腐败,发出臭味,才有左近的人家发现。
几个认识老两口的邻居在茶摊后面挖了个坑,草席一裹,将尸体埋了,又分了茶摊的东西,便一哄散了。
也有人看上傻子的,想带人回家。
但旋即便被人几句打消了念头。
那老两口一年前捡了这小傻子,之后没多久便死了儿子,如今连他们自个儿都死了,可见这小傻子是个大大的灾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