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哄骗似威胁地对他说。
他依旧无动于衷。
然后又看到她气恼的表情。
他看到她脸颊鼓起来,眉毛皱起来,从眼角到耳朵都染上生气的薄红,甚至听到她咬牙的声音。
于是,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时,他笑了出来。
虽然仅仅是嘴角微微上扬,虽然她和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但那的确是笑。
是他许久许久以前,就已经遗忘了的,属于普通人的笑容。
于是那一瞬间,他漂浮无依的灵魂终于落地,他再次感知到这个世界。
他眼中的世界逐渐恢复了色彩。
他开始感知到除她以外的世界。
他已经从溺水的深海中逃离,四处皆是绿草茵茵阳光普照的绿地。
浮木已经不再是必须了。
已经可以离开了。
但是……
他看到她躺在草地上,明明人还在那里,他却忽然无法感觉到她的存在。
不,她的身体当然还是存在的,但是她的心,她的灵魂,却忽然好像离他很远很远,远到他即便用尽法术查探,也不知道她徜徉在世界的哪个角落。
于是他突然想起这次相遇时的场景。
她明明一直在树上,他却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直到她醒来,他才突然发现多出一个人的气息。
于是他才突然发现。
她并非无法摆脱他。
当她想离开时,他连感知到她的存在都无法做到。
于是他忽然慌乱。
他扑上去,抱住她,发疯般摇晃她的身体。
然后她回来了。
她睁开眼,看向他,又露出那种无可奈何又生气的表情,眼睛瞪着他,却那样生气勃勃,温暖鲜活。
于是他被蛛丝提起的心终于落地。
于是他终于意识到,他不想离开。
她不是他溺水时随意抓取的浮木,而是这芸芸人世间,他唯一的牵绊。
第46章 046
谈自然是谈不出什么结果的。
面对一个不言不语油盐不进的人,任凭再多话语,也撬不开对方蚌壳一样的嘴,更何况游鲤鲤也不是什么能言善辩小能手,绞尽脑汁威胁劝诱无果后,只能彻底放弃,躺平。
他爱咋咋吧。
不就是不让她魂游天外,她不游就是了。
日子嘛,怎么过都是过。
于是游鲤鲤以往那几乎成仙儿似的生活状态,硬生生又被拉回了地面上,脚踏实地,跟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
除了多了个一起过日子的人。
而一旦接受了裴栩的存在,游鲤鲤又觉得,这日子跟以往并没有什么变化。
裴栩是极安静的。
事实上,除此次初见之时叫了下她的名字,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开过口说过话,平日不言不语静立山野间,便仍是游鲤鲤印象中那个风姿如仙的美少年,人说秀色可餐,这话不仅适用于女子,用在美少年身上也是十分适合的,游鲤鲤日日看着他的脸,觉得吃饭都更香了。
他也并不太打扰她。
他只是爱安静地看着她,若能忽略他的视线,便几乎再无别的妨碍。
早晨,游鲤鲤去检查阵法,他不远不近地跟着,游鲤鲤能听见身后他踩踏落叶的声音。
午间,游鲤鲤在林间小睡,他便也在附近睡着,游鲤鲤偶尔醒来,一扭头,便能看见不远处,融融日光下,他宁静安睡的脸。
晚间,游鲤鲤常常用在森林里搜集的各种食材做饭,淘洗切剁,煎炒烹炸,是小屋少有的嘈杂时刻,他就在厨房门楣处看着,也不怕熏一身俗世油烟火味儿。
等到吃饭时,游鲤鲤给他备了碗筷,他便也静静地落座,跟她一样食用那些没一点儿灵气的五谷杂粮凡人果蔬。
他就像个凡人一样,跟她这个真正的凡人一起生活着。
有一天,游鲤鲤做饭,菜下锅了才想起忘了取水,眼看锅里没了水要干锅,身旁突然出现一碗水。
是双如瓷如玉的手,端着游鲤鲤自个儿烧着玩儿的粗陶碗。
游鲤鲤看他一眼,接过水,没有说话。
只是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挑了一丝。
然后,越来越多的,他不再单纯旁观,而是参与到她的生活。
她做菜,他洗碗,她烧水,他劈柴,她撒种种菜,他挖土起垄……就连每日检查阵法,他都成了拿灵石袋子的。
他仍旧不说话,游鲤鲤也不主动找他说话,两人完全没有语言交流,相处起来却完全没有障碍。
不看其他,他们简直像男耕女织的一对凡人夫妻。
脑子里冒出这个想法时,游鲤鲤愣了一下,摸着猛然跳动的胸口呆了好久。
但很快便又便将其抛之脑后。
他总会离开的。
游鲤鲤想。
没有人会一直陪着她,所有人,所有事物,总会陪伴她一段时间后再离开。
他也不会例外。
直到又有一天。
两人用过午饭,游鲤鲤犯困,捡了片阴凉的草地躺下,不一会儿便睡着了,然而睡得并不安稳,仿佛被什么缠住,于是她醒过来,发现自己在裴栩怀里。
裴栩双手将她抱在怀里,两人离地那样近,近到她可以看清他的睫毛,近到她可以听到他浅浅的呼吸,近到她可以闻到他身上冷冷的雪松一样的香味。
这样的距离显然已经超出了普通的界限。
以往他也跟她一样午睡,也总是选择在她就近,但却从未这样近过,更遑论直接抱着她。
游鲤鲤张目结舌,下意识挣扎了下。
他睁开了眼,溪水一样澄澈的眸子看了看她。
然后一手按在她脑后,将她的脑袋按在他怀里。
“再睡会儿……”
他呢喃着。
他的声音仿佛还在梦里。
游鲤鲤也仿佛在梦里。
她歪头想了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最后想糊涂了,干脆老老实实一头埋进他胸前,睡觉。
这一睡就到傍晚,游鲤鲤醒来时就见晚霞漫天。
漫天晚霞下,似乎早已醒来的裴栩坐在她身边,他浑身被镀上了晚霞的柔光,中和了那股似乎与生俱来的距离感和冰冷,让他愈发显得就是一个人世间普普通通的少年。
他似乎已经看了她很久,她一睁眼,两人的目光便相遇了。
他没有移开目光,游鲤鲤也没有。
两人就这样静静对视着。
然后,他抬起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胸口,看着她的眼睛,说:
“游鲤鲤,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
于是后来,游鲤鲤也喜欢上了和裴栩在一起。
不是因为初识相救的恩情,不是因为孤独太久渴望同伴,仅仅是因为,在她眼前的那个叫裴栩的人,让她喜欢。
她曾经像仰望山顶的神明那样仰望她,渴望靠近却又深知两人的距离,哪怕后来不知为什么,再次相遇后他突然跟着她依赖她,哪怕她已经不再仰望渴望他,她依然时刻记着他与她之间的距离
但是,他一步步从山顶走下,向她走来。
他不再沉默不语。
他自然而然地接触她,靠近她。
他越来越多地叫她的名字,从“游鲤鲤”到“鲤鲤”。
他越来越像一个普通的少年,和她一起认真地生活。
他从未像温如寄那样要求她说什么、做什么,他只是单方面地表达着他的感受,他的情绪,而他最直白最热烈的感受和情绪,就是喜欢她。
真心是感受得到的,游鲤鲤感受到了他的真心。
而唯独这一点,游鲤鲤无法抵抗。
也不想抵抗。
于是他们越来越亲密,越来越像一对凡间男女。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手牵着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肩并着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拥抱、亲吻、看着对方的眼睛然后两人都羞红了脸。
这里与世隔绝,只有她和他两个人,他们大大方方,毫不掩藏,山林和星月和蚊虫野兽都见过他们在一起的身影,他们那么快乐。
她和他都没有想过未来。
但未来总会到来。
第47章 047
凌烟阁从没忘记,他们的心肝宝贝、宗门希望还在上清宗。
裴栩的师尊青玄道君,更是一个月一封信雷打不动地往上清宗发,尽管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却仍阻挡不了青玄道君的满腔爱徒之心。
青玄道君丝毫不在意徒儿的“冷漠”,甚至大为欣慰:仙人怎能耽于俗世人情?
裴栩从小学的是仙法仙道,那些世俗礼法人情,青玄道君从不用来束缚他,哪怕这让裴栩在外人看来冷漠异常,连最基础的尊师重道都不懂,在一些爱嚼舌的人眼里,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但那又如何?凌烟阁不在乎,青玄道君不在乎,裴栩?他连尊师重道是什么都不一定知道,又哪里会在乎?
所以,裴栩不回信是正常,回了反倒不正常。
而如今,离当年与上清宗约定的五年之期越来越近,按约定,若无意外,裴栩便快要回到凌烟阁了。
青玄道君十分激动,最近一个月,愣是写了三四五封信。
但激动归激动,写信归写信,信写完之后他便满足了,依旧完全没想着能收到回信。
但是,这一天,青玄道君居然史无前例地收到了裴栩的回信。
——一切安好,师尊勿念。
短短十个字,青玄道君瞪大眼睛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从不敢置信,到怀疑是谁恶作剧,到确信是真的后,对着那十个字愁眉紧锁,枯坐一宿。
裴栩自然不知道,他的一封回信给了青玄道君怎样的震撼。
回信是偶然,也是必然。
一起生活久了,哪怕从不打探询问彼此,有些事情也是瞒不住的,当然,游鲤鲤和他都从未想过瞒。
因此,游鲤鲤很快看到了青玄道君给他写的信,也看到他看完信后,随手将其焚烧成灰,然后继续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游鲤鲤却好奇地问:“你不回信吗?”
回信?
裴栩看着她,眼里是单纯的疑惑。
“我看书上,书信都是你来我往的呀。”游鲤鲤挠挠头,“不是这样吗?我没给人写过信,也没人给我写过信,还以为收到信一定要回信呢。”
不然,不回信的话,写信的人不是会很失落吗?
最后一句话没说出来,但裴栩看出来了。
他想了想。
假如他和游鲤鲤不在一起(虽然这个假设不可能),他给她写了信,而她只言片语都没有回复,那么——
裴栩按住胸口。
又来了,那种随着欢喜伴生的痛苦。
那种知道了何为喜欢后,才随之而来的感受。
于是他知道了,感情是双向的,若得不到回应,便会痛苦。
于是他忽然想起,早年他还不够强大时,同门师兄弟常常在他背后议论,说他冷心冷肺,不知感恩,师父师伯掌门等等那么喜欢他对他那么好,他不说感激回报,甚至常常在人前都不给他们面子。
他那时不在乎,不理解,听过便如清风过耳。
可如今,却似乎有一点点理解了。
“好,我回信。”
于是他对游鲤鲤说道。
然后写下平生第一封回信,并在信中唤青玄道君为,师尊。
他当然知道这对于以前的他来说不正常,他也知道他变了。
变得越来越像普通人,以致甚至会在意起以往从未在意过的事,珍惜起以往从未珍惜过的感情。
但他更知道,这是因游鲤鲤而起的改变。
他从她身上体会到了以往从未体会的情感,而以她为原点,这个世界徐徐在他面前展开,展露出以往从未在他面前展现的一面,于是他有了无数以往没有的感受,喜爱、珍惜、回馈……与游鲤鲤一起时的心情,由此及彼地扩散到整个世界。
游鲤鲤是他所有情感的起点。
他并不抵触这种改变。
尽管他因此成为凡夫俗子。
他甚至想,下次师父若再询问,就将游鲤鲤介绍给他吧,这种事在凡间似乎就叫做……见家长?
不过师父对青萝山的女子颇有意见,但游鲤鲤并不是别有用心的人,所以,他会告诉师父鲤鲤有多好,让师父也喜欢上她。
他喜欢她,所以,他希望他身边的所有人,也都喜欢她。
但青玄道君没有再写信来。
之后一段世间平平静静,安安稳稳等到五年之期到来那一天,青玄道君、凌烟阁掌门,以及数位长老,齐齐到青萝山接人。
裴栩接到消息,对游鲤鲤说,“鲤鲤,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凌烟阁,那里是我长大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
游鲤鲤迟疑了下,点了头。
凌烟阁声势浩大地来接人,上清宗看热闹的人不少,不止青萝山,许多其他峰的内门外门弟子也来了,都想看看那个据说来了他们上清宗五年,却连一面都没露过的凌烟阁天才。
于就在这万众瞩目之中,裴栩牵着游鲤鲤的手,一起现身。
游鲤鲤穿着青萝山制式的衣裳,洗穿多次以致都发白了,束发的是山间随意折的竹枝,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饰物。
这穿着打扮其实也没什么。
修仙之人,自然不会像凡人那样计较衣衫穿戴,大能即便衣衫褴褛那也是大能,谁也不敢小瞧,但——
谁都看得出来,那个站在裴栩身边的女孩子,非但不是什么大能修仙者,更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身上一丝灵气都没有的凡人。
一片哗然。
有记性好的认出游鲤鲤的,还叫出了她的名字。
然而那些嘈杂喧哗都影响不到牵着手的两个人。
裴栩牵着游鲤鲤,走到他的师父、师叔、师伯们面前。
“师父,”他首先看向青玄道君,“师叔、师伯……”他又挨个叫那些长辈,然后他抬起牵着游鲤鲤的那只手。
“她是鲤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