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分明是仙尊初诞不久时的模样。
仙尊——姑且这么叫吧。
被称作仙尊的绿发少年,从游鲤鲤的怀中挣脱,没有如昨日那般离开,而是坐在床头,一脸苦恼地看着游鲤鲤。
除了上清宗高层,没有人知道,他已开始羽化了。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羽化,是脱去□□凡胎,脱去人之本质,从“仙人”蜕变成“仙”的修行。
他是天生仙体,初生即为仙人,但他仍不是“仙”。
只有经过了羽化,脱去□□的桎梏,融于世间万物,才是真正的仙。
而从开始羽化,他便知道,这一天不远了。
他开始长时间地灵魂出窍,徜徉于天地,化作风,化作雨,化作草木,化作岩石,化作世间万物。
他逐渐忘却了身为“仙人”时的一切,忘却了在人世间学得见得的一切。
他在返璞归真。他的灵魂在蜕变,亦在回溯。
等到灵魂脱去凡人模样,回到最初,他将真正化作世间万物,届时,他即万象。
风是他,雨是他,草木是他,岩石是他。
当然,从世俗目光来看,那时的他,或许就是死了吧。
上清宗高层们自得知此事后,便无数次恳求他停止羽化。
但他已逐渐没有了人的思绪。
宗门未来,道义恩情,俗世牵绊……你要如何强求一块顽石、一棵小草,去在乎这些东西?
上清宗高层们走投无路,最后甚至用上最世俗的法子——搜罗天下美人,指望他能动凡心,被七情六欲所困。
他并不阻止,任由他们折腾。
草木顽石美人,在他眼中并无区别。
他以为他会一直这样顺理成章地羽化下去,直至化身万千。
可是,意外出现了。
他低头看熟睡的少女。
她就是那个意外。
他如今的记忆很浅,感知亦浅,记得的人寥寥无几。
他曾化作一株峡谷兰花,自开自落数年,除了蛇虫鼠蚁,从未见过人。
他曾经化作铺路石,静静安卧于青萝山道上数年,无数人从石身上走过,无人低头看他一眼。
他曾化作一滴雨水,坠落于地,流入罅隙,汇入河流,奔流到海,又被热气蒸发,成为雾,成为云,最后又变成雨水降落大地。
无人窥见他那短暂又漫长的循环。
他静静地体会着万物的生灭枯荣,从来无人打扰。
直到她出现。
无论他化作什么模样,她总能将他认出。
石头也好,草木也好,飞鸟也好,游鱼也好,哪怕风雪云雨,她也总能一眼从万千风雪云雨中感知他的存在。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将两人牢牢系住。
便如这次,他刻意化身在了她平常不会去的薜荔殿,却仍是无法逃脱。
她将他带回自己的小屋,将他当做朋友一样聊天碎碎念。
甚至他做草木,她便也将自己视作草木;他做顽石,她便也将自己视作顽石。
这也是最令人惊奇的地方。
她明明不能化身,甚至连凡人的修炼资质都不具备,却能将灵魂自在自如地化作世间万物。
甚至比他都更加游刃有余。
他起初不解,仔细探查后才发现了一丝端倪。
仙灵之物彼此之间有感应。
他是天生的仙人之体,天地间通灵之物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向他靠拢,而那些上古残留的仙神之器,也与他有着感应。
因此,几番查探后,他终于确定,她身上有溯世书的气息。
溯世书,那是传说中创造了此间天地的无上神器啊。
虽说坊间总传说溯世书有残页留存于世,但过去几千年,他从未感应到溯世书的存在,便以为不过都是无稽之谈。
谁知道,却在一个被当做美□□饵送上青萝山的少女身上,发现了溯世书的踪迹。
而且跟某些因机缘而获得神器的修士不同——从她的碎碎念中得知她所有过往的他也深知,她并没有什么奇遇——她和溯世书并不像人和器的关系,而更像是,她即是器,器即是她。
也即是说,她便是溯世书本身的幻化。
就如他幻化成草木岩石一般。
于是他自认窥得了真相。
——不知什么原因,溯世书遗下了片叶残章,这片残页渐渐失去了远古时的威能,但仍保留着仙灵之质。某天,它幻化成人类婴儿的模样,被凡人夫妇捡到收养,却因本身便是仙灵之体,幻化时引发了一些异象,因此引来修士觊觎,也因而,导致了婴儿不幸的幼年。
那个贪婪的修士妄图从她身上得到修仙的机缘,用各种灵药作用于她的肉身,但这无疑用错了方法。
因为名为温鲤鲤或游鲤鲤的一生,不过是溯世书残页的一场修行。
一切加诸少女身上的痕迹,都会随着修行的结束如水过无痕。
但显然,名为游鲤鲤的少女并不知晓这一切。
她真心以为自己是一个人,一个有着七情六欲、怨恚爱憎的普通少女。
所以她会为了一点小事而欢喜伤心,也会为见不到喜欢的少年而对着“朋友”不断碎碎念。
并客观上打扰了他平静的修行。
他当然并不生气,也不怨恚,他只是有一点点困扰。
平静孤独的修行生涯突然强硬地插进来一个无法忽视的存在,似乎漫长无尽头的长路突然多了个聒噪的同行之人,以致他本来顺利的修行突然终止甚至倒退,近日所思所想越来越多,甚至有了一些为人时的情感。
他习惯了甚至期待起每一次改变幻化模样后再次被她准确无误地找回的时刻。
看着她时,就如此刻,心底似乎也有某种柔软的情绪翻涌上来。
于是他想啊想。
想了好久。
终于想明白了。
这是她的修行。
但也只是修行。
此生结束,她,或者说它,终将如他一样,继续着它的修行,变成风,变成雨,变成草木,变成岩石,变成万物。
届时,作为世间唯二最接近大道的仙灵,他和它依旧免不了互相吸引,互相靠近,所以那时,或许他们能够变成相依相偎的两株小草,自高天坠落的两滴水滴,或者根本不分你我,而是相交相融,融为一体的任何事物。
它是他的同道。
是终将相遇相融的灵魂。
而此生此身,是她的修行,亦是他的修行。
那么,就让他陪着她,经历她必经的一切。
第43章 043
游鲤鲤换了新住处。
从偏僻的犄角旮旯搬到更偏僻的荒山野岭,入目是罕有人至的原始森林。
就在青萝山后山,远离仙尊和各位仙子们的居所,据说是昔日仙尊流放凶兽之地,周围设下了阵法,使得凶兽无法逃脱伤人,但阵法毕竟是死的,需要时时维护,而游鲤鲤被分配的,就是这么个维护阵法的活儿。
说是维护阵法,其实毫无技术含量,就是每隔一段时间更换灵石,好让阵法维持运转,会数数的都能干。
游鲤鲤的前任飞快地交代完几乎没什么可交代的注意事项,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仿佛这里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其实不过是偏僻一些,孤独一些。
这里虽然说起来还在青萝山范围内,却离山顶的仙尊居所甚远,比上清宗内门许多地方都远,仙尊的仙气儿一点沾不到不说,遇上仙尊的概率更是几乎为零——毕竟只有阵法出问题才能引来仙尊,而这个阵法自设下后,就从来没有出过问题。
所以日常人迹寥寥,甚至成年累月见不到一个人。
托云烟仙子的福,游鲤鲤来之前便知道了这里的情形。
倒是做好了准备。
云烟仙子怀疑她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
游鲤鲤想不出,也不在意。
如果这也算报复的话,那么她“得罪”的那个人,肯定不了解她。
只是一个人而已。
她很习惯了。
守林人的居所是森林外围的一个小木屋,就在阵法唯一入口处,左近没有一个邻居,四周森林莽莽,不到百步有一条小溪。
游鲤鲤安心住了下来。
每天早晚检查一遍阵法,需要更换灵石便及时换上,其余时间便随意做什么事,游鲤鲤修炼(虽然没有任何用处)、看书(她认识越来越多字了)、做饭(离食堂太远只能自力更生)、闲逛……
中间云烟来看望过她,但时间会抹平一切,加上距离的阻隔,本不算深的交情自然流逝,最终再也没有人来看望过游鲤鲤,游鲤鲤也没有可以去看望的人,她离群索居,独来独往,绝少出现在人前,出现了也无人认识她。
但她并没有陷入前任守林人那样急于逃离的心境,因为她似乎已经找到与这世界相处的方式。
想象的游戏,她玩的越来越熟练。
她时常什么也不做,随便找个地方,周围洒下驱虫蚁的药粉,将自己想象成森林里的任何东西,泥壤、树木、枯叶、种子、虫蚁……于是她陡然有了千千万万的同类,她与它们一起呼吸、生长、飘落、破土、进食……
于是她不再是孤独的,她普通渺小而幸福着。
她想或许这就是她的生存之道。
就这样过去了一天又一天,两年?三年?还是四年?她不清楚。
频繁成为假想的他者后,她对自身,对自身周边的一切,乃至时间的概念,都越来越模糊。
然后某一天,一个春日,草木翠绿,溪水澄清,她睡在溪边的一株大树上,想象自己也是一棵树,她舒展着新发的枝叶,扎根在泥土里,根系向着小溪生长,附近的树被微微的春风吹出沙沙声,于是她也摇晃着枝叶发出沙沙声,仿佛同伴之间的应和。
她沉醉在这舒适的春日里,直到太阳下山,星月高挂,身为“游鲤鲤”的她雷打不动每日晚间检查阵法的时间到来,才从想象中脱离。
甫一脱离,她的头脑和感官还有些迟钝,世界如无数分解的细微彩色颗粒以飞快的速度重组。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她听到虫鸣声,鸟鸣声,风吹树叶沙沙声,还有不太寻常的水流声。
然后是视觉,她看到高悬的明月下昏暗又清朗的树影,倒映着月光的粼粼溪水,以及那粼粼溪水中,仅看背影便觉清隽如谪仙的少年。
少年几乎在她恢复视觉的同时转身。
于是她看到了他的脸,他的眼,他皮囊之下熟悉而又陌生的灵魂。
她看着他,眨眨眼,又眨眨眼,从未忘却过的记忆像被风吹起的树叶沙沙摇曳。
“是你呀……”
她张开已经很久没有说话的唇,露出已经很久没有露出的属于人的笑容,对月光下的他,这样说道。
第44章 044
裴栩已经很久没有过什么情绪了。
喜悦、愤怒、悲伤……属于凡人的无用思绪,随着修行日深,渐渐越来越远离他。
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从旁人的反应来看,似乎是好的吧。
师父长老们都夸他越来越像仙人,凌烟阁门内弟子,对他越发敬畏恭谨,就连以往那些在他背后嚼舌的师兄弟,也再不敢说什么。差距太大,如今的他们只能仰望他。
他看到了这些变化,然后如风过水无痕一般,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甚至没有一点涟漪。
他知道,自己已触碰到了仙道的大门,迈进之后,就能与上清宗的仙尊那样的人物平起平坐。
不过这最后一步,却迟迟无法迈过去。
他隐隐约约知道有什么在阻挡着他,但却又不得其法。
他将这话告诉师父,师父大喜又大愁,与几位师伯师叔闭门商量几天,提出让他到上清宗学道。
……其实大可不必。
他自己清楚,到他这个境界,欠缺的已不是任何经验和教诲,而是本心的磨砺。
但他没有反驳。
眼看着师父师伯们为了他,捏着鼻子跟上清宗讨价还价,许出无数天材地宝,才换来聆听仙尊教诲的机会。
临行前,师父把嘱咐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什么要仔细观察仙尊一言一行,提防他藏私不用心教导;什么若是仙尊给他什么东西,千万别不好意思要,上清宗可是借机讹了凌烟阁好大一笔东西……
这些嘱咐说完了,最后师父又盯着他,眼神闪躲,吞吞吐吐,一副有话难言的模样。
他让师父直说无妨。
“……就是、那个嘛……上清宗那群老不羞的,不是往青萝山送了一批又一批的女人吗?虽说都是冲着仙尊去的,可毕竟狼多肉少,栩儿你又不比仙尊差什么,你这一去,不正成了那群女人眼里的肉?”
“你可是要成仙的,万不可被路边的花花草草迷了眼啊……”
“当然为师对你有信心,但也不可不妨、不得不防、不得不防哪!”
裴栩:……
师父他真的多虑了。
来到青萝山,果然不出裴栩所料。
他根本连仙尊的面都没见到,只收到一道传音,和一个大的离谱的储物袋。
储物袋里是上清宗从凌烟阁“讹”去的东西。
传音则只是给他指明了一个可以安心修炼的地方。
于是他便明白了,仙尊必然也知道他如今并不需要什么教导,之所以答应,恐怕也跟他一样,不过是碍于上清宗和凌烟阁的掌门长老们。
裴栩收下储物袋,便去了那个修炼的地方。
修炼之地在青萝山后山,外面被阵法隔绝,等闲人根本无法进入,他一进去,便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人,比起在凌烟阁叠云浪时,更加清净孤寂。
但他早已习惯了。
阵法里有许多被关押数千年的凶兽,其中不乏上古时期留存至今,身上还有一丝仙灵之气的仙兽。
于是他便明白了,仙尊也不是随便打发他的,这是仙尊给他的练手之地。
或许无法真正助他成仙,但总能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