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很快,就会有人来把它撕碎。
*
“泰哥、曼姐。”打发走问候的宾客,万以柔忽然轻声说,“那是阿让的父母,按辈分你应该叫伯父伯母。”
庄理顿了下,如常地循视线看去。古典式的大型三级喷泉流水潺潺,几位穿着光鲜的中年人正在谈话。
这里的人好像永远有说不完的话,脸上总保持浅淡的微笑。每个人都是万以柔的分-身,连万克让来到这儿也变得标准了。庄理怀疑上帝书写了一套规则,不戴假面不足够上流。
那几位中年人中,庄理一下就找到了万克让的父母。并非因为模样肖似,而是从他们发现并迎向万以柔的目光中察觉——一种让对方不接纳便歉疚的亲切和热情。
万以柔也回以亲昵的笑容,但是那笑背后依旧透露标准规则,以及些许不耐烦。不过还是上前了。
岁数差了少说两轮,却是同辈人。
万以柔问好,对方道真是好久不见,去年Christmas阿让有发照片给他们看,年轻人开派对好热闹,阿柔看起来真是好靓好温柔,这回见打扮了更甚。
万以柔笑笑,“曼姐才是,不知怎么回事,是温哥华好山好水养人咯?愈来愈年轻,要不是认得泰叔我还以为这是哪来的靓女。”
万母说阿柔浸了蜜,掩面而笑,手腕上镶嵌珠宝的腕表闪得庄理要避一避视线。
“这位是……?”太太瞧向庄理,早已不动声色地审视,佯作这才注意到她。
“阿让的朋友。”万以柔话语中略带促狭,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场面很期待,“阿让也真是,把女友晾在这边,要不是碰见我恐怕就要迷路了。花园这么大……”
女友一词暧昧,既可能是女性朋友也可能是恋人。万母再度看向庄理的眼神变犀利,心下震动,又紧张。
“万太太万先生好,我叫Lowy。”庄理识趣地没有称呼伯父伯母,在这里称呼他们万太万先生让人心里飘飘然。
万母破例地没有飘起来,她方才就听人说阿让带了女伴过来,不敢相信。然而事已既定,眼前女人样貌身段出挑——也不至于魅力大到阿让不经父母知晓便大张旗鼓公开吧?
何方神圣?
没来得及问话,本家二姑母登场了,请来宾入座。庄理在人流中与万以柔他们分开了。
喷泉背后花团锦簇,布置出了自然而典雅的仪式现场,座椅分列两侧,并不像一般的户外婚礼那样少。庄理想起电影《教父》,女儿在他们的庄园举行婚礼,人多到需要马仔盯梢。
万克让从另一条路径过来,看不见父母似的直奔庄理而来。
“Lowy,小姑一直不放我走,我来迟了。”他露出大男孩略显焦急无奈的神色,生怕女友为此感到被冷落。
“没事啊,我碰到万小姐,她带我过来的。”
其实女友的不在乎才让大男孩小小失落。
但庄理又说:“还见到了你父母,将才打过招呼。”
万克让紧张兮兮地问:“我老妈没讲什么吧?”
“好像要讲什么的,你过来了。”庄理玩笑,“你来得不是时候。”
万克让舒了一口气,笑了,“我讲了嘛,老妈老爸肯定好钟意你的。”
庄理笑而不语,“万太太在找你,你不过去?”
万克让转头看向宾客席位,同万母挥手,要牵着庄理的手过去。
“我就在这里。”
今天第三次了,她固执地退守阵地。
“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万克让说。
“你父母从温哥华飞来,应该不是想要做电灯胆吧,你陪他们待一会儿。”庄理停顿,“我们还有好多时间。”
万克让柔情款款,“Lowy,我怎会有你这样好的女友。”
庄理缓缓把手指从万克让手中抽出来,轻轻推他肩膀,目送人去到他父母身边。
司仪登场,在亚热带花卉中开始讲话,可能是做过议员的关系,语调像是进行就职演讲。
人们该落座的落座,剩下的人站在尾部,几位摄影师四处走来走去捕捉婚礼美好瞬间。
庄理有意回避镜头,偏身侧目,便看见叶公子的身影,他们离得很近,不到一个人的距离。
什么时候身后站了个人也不知道?他悄无声息的。
那么同万克让讲的话都被听了去?换做是她也觉得幼稚可笑。
可叶公子似乎对周遭一切并不在意,手握玻璃杯杯口,白葡萄酒只余半指宽。不知是第几杯了,他有时感觉阳光刺眼而闭上单只眼,或很久也不眨眼,注视现场的目光是那么飘摇游弋。
他身形颀长挺拔,侧脸线条漂亮,尤其是人中到下巴的弧度,让这一张脸分外俊美。看起来年轻,而此刻的神情又为他添了几分忧郁气质,简直就是怀揣伤心事的落魄公子。
向谁抛出邀请,谁都会愿意倾听他,安慰他。
如果不是他闪烁微光的钻石袖扣和手腕上的百达翡丽,庄理应该也会被蛊惑。
万恶的资本主义,有钱到这种程度便不应有烦恼。
良辰吉日,新娘挽着父亲手臂从花园小径走来,花童跟在后面,金发碧眼充满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他们走入座椅之间的狭道,花瓣纷然而落,如雨也似雪。有人吹口哨讲新娘子好美,Vicky笑看过去,旋即往向远处的男人,目光灼灼,百般情绪在心尖翻涌。
他们在证婚人见证下宣告誓词,交换对戒,拥吻。
掌声雷动。
庄理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忽听男人低语:“你讲为什么参加别人婚礼会掉眼泪?”
他的声音很好听,国语口音也很正,她微愣,转头看去。见叶公子并未掉泪,甚至可以说很淡漠,才意识到他指的是坐席上的亲朋好友,包括万克让的母亲。
“……感动吧,或者不舍得。”庄理思忖道。
“你不觉得这很像马戏团秀?”
叶公子语言平淡,却让外来者庄理错愕、堂皇,她正琢磨该如何接话。他已经得出结论,“Boring.”
也不知是说婚礼还是说她。
应该不会是说她吧?哪个正常人会在这会儿同陌生人讨论婚姻的适当性,莫不是他早对婚姻危机有所察觉?
*
司仪宣告仪式结束,人们涌向新人,一起拍合照。一会儿,娘家人牵着新娘婚纱裙摆去更有象征意义的喷泉前拍全家福。
“失陪。”叶公子颇有风度地对庄理颔首,将酒杯随手放在一张椅子上,跟亲眷们走了过去。
泱泱一大家子人,到后面万克让一家才轮上资格入景框。万以柔把万克让叫到身边,他的父母却站在边角。
阳光黯淡了些,烟霞弥漫,梦幻的粉紫色将这座不知有多宽阔的花园笼罩。水声潺潺,鸟语花香,万克让站在年轻的姑姑与姑父身边,他们都笑着。
快门声响过之后,新娘说起捧花事宜,万克让听了忙朝庄理招手道:“Lowy!”
众人皆笑,阿让的心思昭然若揭。
万克让也不觉羞赧,粲然道:“说不定你们很快就要再参加婚礼了。”
长辈们称好,也有人开始询问Lowy小姐的来历。年轻一辈的说阿让找空中餐厅临时订桌,借跑车装一车玫瑰,拜托小姑帮忙在夜里启动上太平山顶的缆车,追求攻势猛烈,不胜枚举。
万克让的父母无法再维持云淡风轻的态度,小声斥责:“阿让,怎么能随便讲这种玩笑。”
万克让对庄理说老妈会喜欢她,当然是说来好听的。他清楚他们会是什么态度,才将人带到家族场合亮相,至少老妈不会当众给人难堪。
当下触及红线,他知道也该收敛了,便说:“当然是讲笑啦!我们还要再玩几年咯,像大姑姑父这样,拍拖几年在适龄的时期结婚,幸福美满……”
“就你嘴甜啦。”万以柔嗔他,其实帮腔给他父母看。于是万父万母暂且也不说什么了,只盯住走近的庄理,冷冷的。
他们大老远跑香港来可不是为了见勾引儿子犯浑的狐狸精的。
必定是有手段的狐狸精。
庄理终于站在了万克让这帮近的远的亲戚前。抬眸,对上叶公子的目光,他笑意盎然,说:“靓妹仔喜欢的亘古不变,阿让,当年我就这样追到你大姑的。”
啊,多么凄婉的爱情故事,教人不得不同情。
可庄理却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然后在一下秒,同他错开了视线。
第三章
“讲什么胡话啊。”
像是为丈夫当众说起当年事而感到甜蜜又不好意思的太太,万以柔说了句话,接着又蹙眉小声说,“让你不要饮那么多。”
旁人只当是夫妇之间的嗔怪。叶辞也笑笑,不语。
人们把焦点重新放回新娘身上,男人们走开,未婚的女人在推搡下围聚。新娘背对女人们往前走了好几步,准备就绪后抛出捧花。
庄理站得远远的,万克让也没撺掇她去接捧花。因为万克让被他母亲叫到不知哪个角落去讲话了,或许说训斥更恰当。
抛完捧花后新娘去换衣服,女人们散开,庄理想再走远一点,却被几位年轻男女裹挟般往餐席带去。他们对阿让猛烈攻下的女友感到好奇。
餐席设在树林中的阔地上,玻璃灯串点亮渐晚的夜空,搭起冷餐和甜品,冰桶中的酒饮、香槟塔让空气中充满浪漫气息。透过树林的影,可以看见远处闪烁微光的海面。
庄理忽然有一种古怪感觉,这场婚礼的重点也许不在新娘新郎身上,而是展示这座庞大的花园。
年轻男女们果然也感叹花园真美啊,然后说起它悠久的历史来。
花园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建造,属于一位英国贵族。英国贵族的女儿与一位万姓长工产生私情,那个年代英国人同中国人结婚还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贵族的女儿因染疾返回英国治疗,未再回来过,临终前将花园这块地赠予长工。
这位长工便是万家开山的太爷。各种详情不必叙说,纵观香江富豪,没有哪个男人不是依仗女人起家的,太爷因为这块地逆转命运,逝世时虽拥有不小的百货公司,但地价飞涨,没能力购回,成了终生遗憾。
几位儿女瓜分太爷的百货公司,同洋人搭上线,做私人地产和军火。新时代来临前夕,敏锐的猎人们嗅到气味立马改头换面,从传统行业转型新能源科技,于是如今在内地也拥有成打的办公楼。
其中三分之二属于大爷,其他兄弟姊妹望其项背。大爷的儿女长大成人,分别进入家族集团公司,巩固他们的商业帝国。
年逾半百,大爷才想起来太爷的遗愿。那么这件事谁来完成?地要购回不说,还不能做商业地产,一众儿女不愿碰这烫手山芋。
就在他们议论不休时,叶二公子悄然购回了地皮,推平楼房,重新建造花园。
地皮属于叶辞,花园姓万,这么多年来花园只进行非盈利的公益活动。今日的婚礼是第一场,也可能是最后一场。
“为什么?”庄理终于忍不住出声。
“都结过婚了呀,Vicky小姑是最后一位。”本家女孩意识到自己划地意识太强,庄理是阿让的女友,或许也憧憬在这如梦似幻的花园举行婚礼,便又说,“我瞎讲啦,阿让同大姑关系很好的。”
庄理明白对方是作何想的,说:“我以为要改成酒店之类的,毕竟这里不能对大众开放,实在可惜。”
怎么看都是谎话,也确是谎话,她还以为理由是花园的主人讨厌婚礼。
“你钟意的话可以叫阿让带你来玩呀。”本家女孩说,“William就经常来这边练琴,运气好的话可以听他演奏。”
William万允恭,世界级大提琴家,早在十六岁就开始与乐团一起巡演了。亦是万克让同本家亲昵的缘由,万家金孙。
第一次正式约会,餐桌上听万克让讲起关于名字的故事时,庄理很恬静地笑了,就像听到了一个不太有趣的琐碎小事。
实际心下惊涛骇浪——本来觉得万克让和一般富二代没差,不曾想万克让的万是万允恭的万!
那一刻庆幸自己不落下每本财经杂志,否则不可能知晓大提琴家的名字。某期杂志报道过万允恭背后的财团,一个庞大的新能源科技集团。
当然,现今又了解到,并不是每个万字都具有同等价值。
“谢谢你的好意。”
“可惜William没来,不然你们就可以认识啦。”
庄理对花园和大提琴家都没兴趣,她是俗人。但对万克让那些庸俗浪漫攻势更不敢兴趣,她只爱实际的——钱或者可以变现成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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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终于不必进行下去,换了派对舞裙的新娘出现,同新郎一齐向人们敬酒。乐团现场演奏欢快音乐,新人跳开场舞,人们陆续加入,好不热闹。
庄理身旁的本家女孩和其他年轻人都去玩了,她一个人静静的,仿佛要融于背后深处寂静的树林,要淌到那片飘起雾霭的海里去。
万克让怎么还不过来?
庄理此刻才需要起男友。是的,男友,而不是一贯认为的入场券。
即使底色冷漠又市侩,她也有感到寂寞的时候。看着眼前流动的盛筵,想起的却是陈旧的三居室。白炽灯光永远刺眼,可以折成四方桌的圆桌上放置的纱罩,以及其中的残羹剩饭。
“庄小姐,”过分正式的称呼让庄理心下一紧。
来者穿西装制服,胸前别名牌,写着什么manager,应该是现场的工作人员。
“黎曼女士请你去温室。”
庄理不意外,心道该来的总是来了,宽慰自己这座繁盛似本埠植物园的花园,温室也值得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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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屋在夜色中发亮,像精巧的模型,远远地就看到了。庄理方才感到忐忑,她以为自己可以从容应对这种场面了,可笑地仍旧畏惧。
没有哪个人愿意承受这种事。
“不好意思,请问万克让在吗?”庄理问工作人员。
后者迟疑一秒,说:“让少爷走了。”面对即将变可怜的漂亮女孩,他起了恻隐之心,又补充,“黎曼女士让人把他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