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色——也稚
时间:2021-08-14 10:37:31

  “谢谢。”庄理抿紧唇。
  挺直背走进玻璃温室,工作人员不再跟了。珍稀名贵的花种盛放,五彩缤纷,蝴蝶飞舞,牵引她继续往里走。
  看见贵太太的背影,庄理在几步开外停下脚步。她没有说话,落停的脚步声让太太转身。
  “庄理小姐。”万母审视年轻貌美的女人,如同审视一件花樽是否值得购买。
  而庄理想的是他们知道称呼她的名字了,一种来历全然曝光之感。
  “万太太找我有什么事?”她佯作镇定。
  “我想你很清楚的,”万母甚至不再讲拗口的国语,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粤语,不善道,“阿让年纪还小,你呢比他大一岁,却还让他惹出那些啼笑皆非的事情。我认为你们不合适。”
  迅速下结论是贵太太们的特性。
  “只是这样?”
  万母头一次处理这种事,见庄理这般自若很是惊诧,“这还不够?我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儿子发疯!”
  是了,鲜活的例子太多,贵太太们都怕这种事发生。万克让不是青春期小孩了,家中独子,该斩断的缘要趁早斩断。
  “我只是同阿让拍拖,没想要怎么样。”庄理如实相告。
  “你们这种女人我见过嘛,大陆来念个一年制硕士,一年制能念什么书?还不是为了打开人际关系。你是为找工作也罢了,勾男仔算什么,不是捞金就是为了落籍移民咯,一步跨龙门——”
  因为万母语速太快,庄理听得艰涩,不得不打断说:“万太太,恕我直言,要跨龙门我作何不找到万允恭,要同阿让拍拖?”
  万母瞠目结舌,“你还肖想William少爷——那也是你可以打的主意?!不得了,真是大晒啊你!”
  算了。语言不通,鸡同鸭讲。
  庄理说:“如果想要我和阿让分手,你应该说服阿让而不是我。”
  “天啊,还讲你不是为了钱?你根本就不钟意他,只是看中了他的身家!”
  “万太太,无效沟通是浪费时间,等你心平气和我们坐下来谈比较好。抱歉,我先——”
  庄理正要转身,一记掌掴落下,清脆无比,像谁在温室玻璃上砸了个小小的洞。
  灯好像暗了一瞬,庄理睫毛颤动,缓缓向万母看去。耳朵嗡鸣,依稀听得“贱人”“婊-子”一类的话语,然后高跟鞋踢踢踏踏走远,世界安静。
  怔然许久,庄理撑着花台瓷砖蹲了下来。从手袋里拿出一只50ml小瓶装的廉价伏特加,拧开盖子仰头喝了起来,什么软饮也没兑,四十度直烧喉咙。
  喝完了把瓶子扔回手袋,继而摸出烟盒与打火机。崭新的打火机怎么也擦不亮。
  庄理双手蒙住脸,慢慢的,慢慢的发出了啜泣声。
  五分钟,市侩女孩精准到哭泣也要限时,时间就是金钱。然后庄理把手机屏幕当镜子,用纸巾擦泪和晕开的眼线睫毛膏,开始补妆。
  起身,挺直背走出温室,又是美丽、从容、气质娴静的Lowy小姐。
  *
  繁茂叶扇后有人撑了个懒腰,不小心将酒瓶玻璃杯拂倒在鹅卵石铺就的地上,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
  这些个师奶没事找事,他都躲到这儿来饮酒做美梦了,还是被搅了兴致。
  叶辞从狭窄的花台上坐起身,让站了些微泥土的皮鞋落地,站起来,抖抖褶皱的衣襟,理理腕表。
  七点过,还早得很。
  找点事做也不错。
  走出温室,穿过昏暗的草坪,往台阶下走去。左转再左转,走到台阶底,见穿制服的工作人员点头勾身,“叶先生晚上好。”
  叶辞说:“叫司机备车。”
  “好的。”工作人员一边目送叶辞离开,一边同蓝牙耳机那端对讲。
  叶辞走到半道车便来了,非常低调的商务车,他的专座。
  司机是跟了他几年的本地人,叶辞进入后座便问:“太太走了没有?”
  “天黑就走了。”
  车疾驰在路上,叶辞指尖轻点座椅扶手,朝窗外黢黑的环山道景色笑了下,“开慢点。”
  司机微愣,透过后视镜看他,又迅速目视前方大路。
  车速缓下来,窗外的树影和别的什么影能分清了。
  “停一下儿。”语气轻快,连京腔也出来了。
  司机适时刹车。
  车前的灯刺眼,走在黢黑坡道上的庄理别过脸去,又往路边沿挪。
  然后那车又往前开了一截,让车门正对她。
  就在她诧异时,车窗玻璃降下。
  微暗的光让他的脸不甚清晰,却也因此更为蛊惑。
  “靓妹仔,去哪边?送你。”
  庄理心下一瞬捏紧,而后砰砰跳起来。她踩着心跳的节奏靠近车门,勾身与车里人平视,将脸颊旁落下的碎发拨至耳后。
  “可以吗?会不会麻烦?”
  真是装得天真清纯,未涉世的女大学生。
  车门直接从里打开了,他也讲究效率,不喜欢浪费时间。
  庄理抿唇道谢,坐进车里。司机自觉地将车驶了出去。
  “Lowy?”邻座男人问。
  她呼吸时闻到酒气,不是她那廉价伏特加。就好像懂得他不明所以的问句,她答:“本名庄理。”
  男人微哂,一双眼瞧着她说:“巧了,我叫叶辞。言辞的辞。”
  沉寂了一分钟庄理才反应过来,他在讲名字的玩笑。
  是理智的理。她想辩解,可怔怔注视着他的眼眸,发不出一个音。
  “傻女。”叶辞的笑声打破沉寂。
  作者有话说:
  小狐狸遇上老狐狸
 
 
第四章 
  不辞万里长为客。
  言下之意他们同是天涯漂泊的有缘人。
  庄理信了傍晚听到的那句”就是这样追到你大姑的”,他好会哄人。
  但也想到不辞万里中有个万字,她没敢问当初”就是这样追到你太太的”,因为话出口就有了歧义,像是她多希望他有意。
  “叶先生也是异乡人?”庄理换了一个聪明的方式接腔。
  不过叶辞顿了下,好似像在观察她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像她这样的女孩应该知晓问题的答案才对。
  “北京人。”他眼底尚留有笑意。
  庄理大脑形成神经反应了似的,下意识搜索北京叶姓的富豪,可是汪洋如海,没结果。
  她面上先呈现欣然之色,说:“我也是北京来的。”
  “哦是吗?”叶辞这声“哦”很轻,而句尾上挑,漫不经心中似乎稍带几分意外之喜。
  其实他都知道。
  庄理坦诚,“本科在那边念的。”
  “学什么的?”
  庄理说本科学金融,过来攻读财会。又说不想进银行,换方向是为了找工作。
  到底是不想进还是没背景进不了大行,叶辞没拆穿。
  “和阿让是同学?”
  家族人多庞杂,对侄子的学业不了解也很正常。她说:“比他大两届,我念书早。”
  问女孩子总是不礼貌的,他没有往下说。
  这一会儿功夫,商务车穿过安静的住宅区,来到熙熙攘攘的街头。
  车里安静片刻,叶辞说:“你去哪儿来着?”
  像是终于想起来了,他缓缓地再度看向她,手点额角,露出略带歉意的笑。
  艳色霓虹透过窗玻璃在他眉眼间流动,掠过他高挺的鼻梁。她看见他的唇翕张。
  “小庄,你吃了没,我请你吃馄饨?”
  来港有半年,馄饨俨然是个世纪的词汇了,庄理愣了半秒,说:“谢谢您的好意,不必麻烦了,我就在前面地铁口下车就好。这里离住处很近的。”
  “你不住学校?”
  “……嗯。”庄理说,“都一样,学校提供的公寓至少也是两人间,不方便。”
  意识到这话不对,又忙找补,“我在做part-time。”(兼职)
  叶辞忽然说:“你又怎知我是好意?”
  庄理怔怔然。
  “一个人吃饭太闷,是让你把时间借给我。”
  庄理抬眸看他,“当作车费?”
  叶辞笑了,“被人当顺风车还是头一遭。”
  庄理习惯了看人脸色、听人话中深意,当即感到心惊。不管他是哪家的叶公子,都是她得罪不起的。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庄理。”
  被叫到的人屏息。
  叶辞仍以那漫不经心的语调,“谁教你胡乱道歉的?”
  “我就是……”
  “车么不能乱坐,话也不能胡说,你觉得呢?”
  庄理哑然,片刻后应声,“您说得是。”
  叶辞同司机讲话,去湾仔吃馄饨。
  庄理陷在柔软的座椅里,一整个世界眩晕。
  *
  跟着车在大道背道里绕,两人无话。车缓缓停在昏暗的筒子楼下,门市亮着白炽灯光,沿街散步摊位,一应破旧颓败。
  庄理没想到是这样市井的地方,像万克让说的去吃面,就是高级餐厅一碗几百上千港币的海鲜面。她以为叶公子的馄饨也一样。
  叶辞差司机去摊位前买,想起来问庄理,“你吃鲜肉还是虾仁儿陷?”
  “我可以要红油的么?”
  “挺好,姑娘还能吃辣。”叶辞彻底说起北京话,示意司机师傅照办。
  “一碗十个,二两,能吃么?”
  回答他的是轻微的咕噜声,从她肚子里发出来的。她咬住唇别过脸去。
  她一晚上没吃什么,保持仪态光听人说话了,然后喝了50ml四十度的酒,后劲上来,空空的胃开始难受。
  叶辞倒没笑话,把车窗降下来一点,让热空气透进来。
  外套是早脱掉了的,领带也蜷在座椅上,他浅蓝色细条纹领口只开了一颗扣子,他解到第三颗。继而解开袖扣,把袖子挽到靠近手肘的位置。
  庄理悄然看着,察觉到男人的目光落了下来,只得佯作自然地迎上去。也就掠过他的脖颈,瞥见雕刻般的喉结。
  “他们管馄饨叫云吞,做法也不大一样,”他自然而然地说,“但这家做得很老北京,老板上一辈就是在北京开馄饨摊的。在这么多年,我也就找到这么一家地道的馄饨。”
  其实庄理有点搞不清楚是叶辞很健谈还是别的原因,让他和尚且陌生的女孩谈起家乡。毋庸置疑,他淡然的话语背后透漏的就是乡愁,或许他自己也没意识到。
  “叶先生来北京很久了吗?”庄理回应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叶辞眉梢微挑,似乎感到无趣。
  庄理也感觉到了,她太谨慎了,从婚礼上短暂的交流来看,他不是一个喜欢常规的人。但除此之外还能问什么?总要让谈话安全地进行下去。
  这时叶辞却发问:“和阿让怎么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当然是社交达人庄理受邀加入了各种运动俱乐部,认识公子哥儿,从而认识了万克让。
  庄理的社交名单上有三种颜色,黑色是要远离的,白色是安全的,红色是目标。一开始万克让并不在红名单上,是那一次打网球时,庄理夸红名单男孩新换的腕表好看,男孩说是阿让打赌输了,暂赊给他的。
  那块镂空黑色机械腕表,庄理在奢侈品科普公众号上见过。市值六百万人民币左右。
  后来证实那块表是万克让姑姑姑丈送的礼物。
  如今庄理不免猜测,就是叶辞他们。因为从叶辞戴的腕表来看,是一个腕表玩家。
  “打网球。”庄理没有迟疑地回话,笑了下,“球场上经常见到的一帮朋友,其中就有阿让。”
  “喜欢打网球?”
  “马马虎虎,打得也马马虎虎,其实我更喜欢夜跑。但我们专业本来就闷,再一个人运动的话恐怕要闷死。他们热衷打网球,我入乡随俗了。”
  “我念书那会儿也打球。”叶辞侧身依着座椅,唇角带笑,“青春千篇一律不是么?”
  “叶先生是悲观主义者?”
  “或许虚无主义更恰当。”
  馄饨好了,老板对客人一视同仁,盛在一次性盒子里。司机先后送来两碗,叶辞把红油的那碗递给庄理。
  她是有点儿玩笑意味的,没想到老板真的给做。一时觉得好笑,“就失去馄饨的精髓了吧?”
  比起馅儿,汤于馄饨才重要。
  “那你也得吃,自个儿点的。”叶辞掰开一次性筷子,先给庄理,然后才是自己的。
  红油的气味压过虾仁紫菜鲜香,微微刺激人皮肤。尤其同热气一齐扑向庄理面颊,使面颊发烫。
  他们安静地吃了会儿,叶辞吞咽后才出声,“觉得怎么样?”
  “蛮好吃的。”庄理往他碗里瞧了眼,“可能还是清汤的好。”
  叶辞哂笑,也没有说要把碗里的分一个给她,“你们那儿叫抄手,红油抄手好吃的。”
  庄理差点儿呛着了,别过脸去轻咳两声,喉咙还是火辣辣的。
  叶辞从前座盒子里抽出纸巾,递给她,“怎么小庄不是南方人?”
  说南方人,但谁都晓得红油抄手出自哪儿。她想到的是,关于她在婚礼上同任何人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传遍了,她被猜测、被议论,然后,被赶了出来。
  “是。”庄理朝纸巾盒看了一眼,迟疑了一瞬才接过他递来的纸巾。
  坐人家的车,吃人家的馄饨,有任何意见都不能成为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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