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眼眸一转,问:“在哪?”
收线后她追上叶辞的脚步,抬手攀住他肩膀,凑近低语。
庄理同瑾瑜走在见面,回头见他们亲昵接触,微怔了怔,随即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在饭桌一端落座。
“我有约,走先!你们一家慢慢享用晚餐,就不打搅了。”阿英伸长手臂挥了挥手,从用人手里接过大衣,一边穿着一边往路边停泊的帕拉梅拉走去。
园景的石灯亮起,透过正扇落地玻璃窗映衬饭厅的温情景象。
丰盛的粤式家常菜摆了满桌,热气弥漫,香气四溢。
待叶辞坐下,拾起筷子,庄理也动筷夹菜,佯作不经意地问:“阿英说什么呀?”
叶辞看了她一眼,“没什么。”
“哦。”庄理说,“我以为和事情有关。”
叶辞笑,“呷醋了?”
庄理握筷的手顿住,“什么跟什么呀。”
叶辞慢悠悠说:“我看着醋劲儿挺大,我回来了都不关心一句的。”
庄理急忙抬头,蹙眉说:“我哪里不关心你了?”
瑾瑜在他们之间看来看去,很是无语。叶辞注意到瑾瑜的小表情,问起她这几日的情况。她得意洋洋地说学会好多新词,还背了一首新的诗。
“什么诗,给爸爸背一个。”
庄理拢眉,“你烦不烦,叫小孩在饭桌上背诗。”
叶辞哂笑,对瑾瑜说:“一看你姐姐就是小时候被长辈要求在饭桌上展示了许多才艺。得了,赶紧的,背来听听。”
瑾瑜放下筷子,用稍显刻意的字正腔圆的口音背诵起来,“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叶辞听罢拍了拍手,“不错啊,我们瑾瑜还知道李白了。该奖励,老师也该奖励。”
庄理睨了他一眼,自顾自吃菜。
*
另一边,熙熙攘攘的街巷,骚粉色帕拉梅拉停在湾仔庄士敦道附近,阿英走进一栋旧式唐楼,来到艺术家操刀改造的酒吧。
等她的人坐在角落一隅,阿英径直走过去,把车钥匙往桌上一丢,打响指叫侍应生来点单。
她要了一杯金汤力,这才问对坐的青年,“叫我出来,又愁眉苦脸,难道要我听你倒苦水啊?我可不是知心姐姐。”
万允恭苦笑了一下,喝了口酒,说:“家里现在吵翻天了,我待不住只有出来。”
“你是待不住啊。”阿英挠了挠有点发痒的耳洞与圈形耳环,口吻随意,语出惊人,“毕竟你做了万家的叛徒嘛。”
“你怎么这么讲……”
“那要怎么讲?”阿英挑眉,“你知我最不钟意你哪一点嘛?你们万家的男人,很奇怪的,迎头热做一件事,好像好有热情,精力耗也耗不完,可是呢,要么中间一下down了,要么事后来后悔,哀哀怨怨、犹犹豫豫。就讲万克让咯,也是一样,不然Lowy怎会让大哥有机可乘。告诉你,一个人寂寞不寂寞,是很容易被看穿的,你们那样空洞的虚假的热情,填不满寂寞的心——”
“我跟阿让不一样!”万允恭一改过往温谦君子模样,反驳道。
阿英愣了愣,“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啊,生怕别人不知道William在这边?”
“你知道的,我讨厌万克让,讨厌万家,这一切统统讨厌……”
阿英以手托腮,将脸凑过去了些,“讨厌万家我知,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万克让啊?”
“有时候我也可以理解万克让,但……他们家非要和我绑在一起似的,小时候让万克让学音乐,学不成了,就去做运动,嗱,讲什么一个好静一个好动,完美互补的双生子。谁跟他做胞兄弟啊?”
“啊。”阿英端起鸡尾酒杯呷了口酒,若有所思地说,“所以你烦恼这个,还是和他们产生了不能撇清的干系……”
万允恭撑着额头,低缓地说:“这个家有谁真正关心我吗?一种补偿心态而已。反而叶生,一个外人……不关心我做了什么事,有怎样的成就,从来只问我开不开心。至少他不会想要利用我。”
“所以你觉得这次是你心甘情愿咯?”
“我苦苦寻找这样一个机会,不过是好运气,提前找到了。”
*
杯中酒见底。
饭桌光洁如新,只得窗玻璃外石灯暗光隐约映照,甬道昏暗,中央空调的风吹过来,客厅里只有一张大尺寸的电视屏幕亮着光。
电视声音很小,似乎根本没人看。
庄理半躺在沙发上,等待叶辞做好一个尽职尽责的父亲,真正地回到她身边来。
“小理。”
庄理险些睡着,听见楼梯口传来声音,起身趿拖鞋走过去。
叶辞站在转角扶手旁,等人走上来了,一把揽住她的腰。
庄理低头,小声说:“像什么样子。”
“就三天不见,怎么还会害羞了?”叶辞偏要贴着她耳朵、脸颊说话,让人心下愈发羞赧。
“瑾瑜睡了吗?”
“没有。”
“那你——”
叶辞不容分说地拉着庄理的手走上楼,进了她的房间。
门合拢,预想中的吻却没有落下。叶辞脱下衣服,说:“帮我拿下睡衣,我洗个澡。”
庄理指了他一下,没好意思说出口。叶辞却会意,笑出声,“我这不是脏么,又不是平时。”
庄理立即转身去衣橱给他拿换洗的衣物,双颊绯红。
庄理身上还有洗护用品的无花果香气,这会儿简单洗了脸、刷了牙,换上一件白色的真丝吊带睡裙,躺在床上。
冲水声停了,又过了一会儿,叶辞刮了胡子、吹干头发后走出来。他关了壁灯,掀起被角躺下,侧身抱着她。
庄理头抵在叶辞胸前,闻着淡淡的须后水的气息。见他一时没有动作,她主动仰头,以唇触碰他脖颈。她感觉到他整个人慢慢放松,就要从下巴吻上去,可他忽然按住了她。
些微沙哑的嗓音迷人极了,“小理。”
“嗯?”庄理以为是在调情,手沿男人胸膛轻柔地抚下去。
叶辞握住了庄理的手腕,然后将彼此十指交错。
“小理,让我抱你一会儿。”
庄理面颊又开始发烫,把头深埋下去。
叶辞笑起来,胸腔振动让她的尴尬无处遁形。然而他没说话,抱着她,房间里安静下来,渐渐变得恬静。
心绪平复,人就难免为种种事情而感伤,庄理出声问:“彻底解决了吗?还是说——你就回来这么一会儿?”
“暂时解决了。”叶辞把下巴抵在庄理额头上,抚摸她柔顺的头发与纤瘦的背脊。
“是怎么解决的……我可以知道一点吗?”
“牵扯到太多人和事情,以后你会知道的。我有点累。”
“嗯,没关系,我知道你很多时候不想说话。”
叶辞轻轻笑了,“不过,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庄理勾住他衣衫纽扣,也透过衣襟缝隙挠他腹部,“什么?”
叶辞一边去捉她不安分的手,一边说起上个世纪故事。
还是那座花园,花园的主人有三个子女,老大发迹了,带着老二老三一起过上阖家幸福的生活。可是老大的生意里有些见不得光的纰漏,惹着了当时凶悍的洪门匪帮。
那时候的江湖人拜关二爷,讲肝胆相照,以命偿命。老大老二老三都有儿子,可老大的儿子还小,老二的儿子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他们家的儿子,于是只得老三的儿子为匪帮所认。
儿子就这么没了,老三痛心疾首,一夜白头,很快也长眠了。
余下老三的孙子,在全家人悉心呵护下长大,几乎是他要什么给什么。可这桩隐秘的往事始终留在他心底,他没成为纨绔公子,而是做了恭良温俭让的金孙,也是人人见了都不吝溢美的年轻的音乐家。
话语戛然而止,庄理沉默了很久,问:“可是他哪来的渠道?”
“我讲完了,是不是该轮到你了?”
“我?”庄理愣怔。
“有人跟我说你今天在学校过得不开心。”
庄理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阿英同叶辞讲悄悄话是说这件事。
“没有啊,学校嘛……学习又不快乐,跟不上进度有点——”
“小理,不要和我撒谎。”
叶辞语气严肃,庄理一下噤声,心下打鼓。
“什么事情,是觉得我不能帮你摆平?”
庄理一开始嗫嚅着不肯说,后来叶辞将她一张脸抬起来,掐住脸颊,像是要看穿她心事一样盯住她。完全没有逃脱之机,她只好说:“真的没事,就是和同学发生了口角,她说了些难听的话。”
叶辞不再问了。
庄理以为这么会说话的叶辞也找不到宽慰的语言了,下一瞬却听他笑了下,说:“有些事儿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啊,我们小理有这个资本不是。”
庄理眨了眨眼睛,往后仰身,对上叶辞视线,也笑了。
把一种背德的甚至是肮脏的关系这么明明白白摊开了,好像他们是局外人似的。
也许他们不在局中,可朦胧中,让人分不清这是戏还是梦,还是要将人生吞活剥的现实。
夜深了,庄理还醒着。枕边人呼吸匀长,似睡着了,她几度启唇,终于轻声说:“我很想你。”
就要安心睡去,她忽然被拥紧了,他好温柔,话要融入血液到她心底去。
他说:“我就在这里。”
庄理心下轰然,说:“我还是很想你。”
他就在她身边,可也无法阻止她想念他。不止是他,他的灵魂,他的过去和一切。
第三十七章
这一夜睡得很好, 没有做梦。庄理在叶辞的气息中感觉到松弛与安定,这种感觉久违,几乎忘了她曾经也拥有过。
叶辞似乎真的累了, 庄理醒来的时候他还在熟睡。就这么枕着手端详了他好一会儿,她蹑手蹑脚地起床。
客厅里,瑾瑜坐在茶几前的地板上吃用人做的酸奶混合麦片和可颂,可颂夹心有煎蛋花、烟熏鲑鱼,旁边配了两块水煮西蓝花。
动画片播完了, 瑾瑜拿起遥控器换台。庄理正和用人说话, 忽听见电视声音,瞥过去看, 忙让瑾瑜调回上一个频道。
瑾瑜不明就里地调回早间新闻,看见电视机里的出现熟悉的面孔也是一愣, “阿公?”
董事长万骞因涉嫌税务问题正接受检方调查,其中一桩关乎本埠某艺术基金会。
庄理脑海里闪过无数个细节、每一个人……几乎可以用震撼来讲, 可她不知这是真的还是自己夸张的臆想。
“庄小姐?”用人还在等她说早餐想吃什么。
“我等先生一起吃。”
“好的。”
新闻放送到下一则, 瑾瑜一口塞下剩下的可颂, 把还有两块西蓝花的餐盘递给用人。她好像对刚才的新闻毫无关心,自顾自站起来, 往洗手间走去。
庄理在沙发旁杵了好一会儿,忐忑地给谢秘书拨去电话。
电话过了半分钟才被接通, 庄理先讲抱歉,“希望没有叨扰你。”
谢秘书说:“不会。有什么事吗,庄小姐?”
“哦……我,看见新闻了, 但我不明白整件事是怎么回事。”
“叶生没有告诉你吗?”
“他可能……”
庄理想到叶辞昨晚说的他累了, 实际上他就是不想告诉她这些。她说:“他只说万允恭和这个事情有关。”
谢秘书语气平静, “所以你希望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我工作过的那间办公室不是真的——不对,是真的,但不是真正的……”庄理思绪纷乱,一时没办法用语言准确表达。
谢秘书笑了下,“庄小姐,你真的很聪明。没错,那间办公室是正常在运作,但也是‘做样子’,真正的另一边,那天你也去过了。”
“所以财务总监唐小姐是真的举报了叶辞还是你们做戏?”
“是真的,她拿了万小姐的好处。”
庄理先前否认了的疑惑又回来了,问财务总监、大楼安保和万以柔的助理到底有没有关系。
“唯一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所以一开始我产生了怀疑,调查之后又打消了疑虑。”
“那最后是怎么发现他们有问题的?还是说你们是在举报事发后才开始调查……进行反击的?”庄理小心地说出末尾一词,不知措辞是否夸张。
“在你去办公室之后。”谢秘书适时止住了话,“如果你还是对这件事感到好奇的话,建议你直接问叶生,抱歉了。”
“嗯……麻烦你了。”
“没有的事,祝你周末愉快。”
庄理留着好奇与疑虑等待叶辞一起吃早餐,在早餐只能变作brunch时,叶辞出现了。
庄理从作业中抬头,见叶辞一身西装外还穿了风衣。他责备道:“谁让你等我了?赶紧去吃东西。”
“……你要出门吗?”
“嗯,有点儿事。”
“和万家的事情有关吗?”
叶辞挑眉,庄理忙解释说,“我看到新闻了,实在想不明白,就向谢秘书打听了一点事情。他让我问你。”
叶辞蹙眉说:“知道了又怎样?对你没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