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我会为了这大有裨益,容忍你的凶残肆虐。
要是那样,我和你又有什么分别?”顾瑾声色俱厉。
李桑柔默然站着,垂着眼皮,安静无声。
“你虐杀王懿德,在牢里把十二条人命挂上绳索的时候,想过后果吗?”顾瑾冷冷看着李桑柔。
“想过,杀王懿德时就想过了,所以才没敢把那十二个人留过夜,我得赶紧把他们都杀了,免得来不及。无论如何,他们得死在我前头。”李桑柔露出丝微笑,看着顾瑾。
“我问过陆贺朋,你曾屡次问他:该怎么办,律法如何。”顾瑾话风突转,“这是你的敬畏之心。
罗令言混帐无知,确像你所言,临涣县是因为他那样的混帐无知,才会恶行肆虐。
齐氏死于虐杀,惨无人道,骇人听闻,这不是一般的人命案,不算前面六条人命,单只这一桩虐杀,哪怕是从犯,也该斩立决,主犯该剐。
罗令言治下,前后四年,接连发生七桩虐杀案,他竟然一无所知,只这一条,他就是个斩字。
符离府府尹,淮南东路宪司漕司帅司,皆是失察之罪。
王懿德之父王荣平,教子无方,纵子行凶,该斩,史洪运之父史勉,应文顺之父应天成,教子无方,史勉当革去功名,应文顺当流放三千里。”
顾瑾的话微顿,看着李桑柔。
“现在,因为你的蛮横愚蠢,罗令言不过革职,史勉、应天成逃过一劫。
你肆无忌惮的时候,没替朝廷想想吗?
朝廷的脸面,你肯定从来没想过,那你没替你家世子爷想想吗?没替我想想吗?”
李桑柔低下头,这几句话之下,她肯定得低个头表示一下态度。
“这件事,算是陆贺朋误导了你,陆贺朋见识短浅,我让他去刑部读卷宗习学去了。
律法是人定的,适用于人,也适用于一切人形牲畜。
你旁边的大理寺,有专门的慎刑处,鱼鳞活剐,腰斩车裂,剥皮抽肠,哪一样,都比你活割人撒盐更有技巧。
有空去看看,好好看看。
看好了,告诉我,你最喜欢哪一种。”
顾瑾的话微顿,眯眼看着李桑柔。
“好好养着你这份敬畏之心,不要自己把自己送进慎刑处。
真要有那一天,我许你挑你最喜欢的死法,剥皮抽肠,活剐炮烙,随你挑。
你记好,这样的蠢事,只此一件!下去吧。”
李桑柔冲顾瑾欠身拱手,转身往外走。
唉,那些酷刑,哪一样她都不喜欢。
她得让米瞎子给她搞点一咬就死的毒,以防万一。
……………………
傍晚,陆贺朋袖着手缩着肩,往顺风速递铺过来。
窜条正坐在铺子门槛上,一只手举着张纸,一只手在空中抓来抓去,一脸痛苦,高一声低一声的念叨:八退一还五去三九退一还五去四……
陆贺朋走到窜条面前了,窜条还没发觉。
“还是干嘛呢?”陆贺朋伸头过去,看窜条手里那张纸。
“是陆先生。”窜条一窜而起,“背算盘口诀,老大让学打算盘,唉,难得很!”
窜条满脸苦楚。
“打算盘是该学,别急,好好学,学会了就不难了。老大呢?”陆贺朋拍了拍窜条,安慰了一句。
“在后头,我带……”
“不用不用,你赶紧背你的口诀。”陆贺朋按住窜条,抬脚迈进门槛,往后面过去。
李桑柔正坐在菜地旁边,小桌上摊了四五本帐,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对帐。
陆贺朋离李桑柔七八步站住,没等他说话,李桑柔头也不抬道:“先坐,等我对完这些,快了。”
陆贺朋应了,左右看了看,从旁边茶桌上拿了只干净杯子,倒了杯茶,拎了把椅子,坐在离小桌四五步的地方,抿着茶,看着李桑柔五指如飞的打算盘,看的出神。
大当家的这种人,大约就是书上说的那种,秉天地灵气精气所生所化,聪明极了,灵秀极了,不管做什么,都能做的极好……
陆贺朋还在出神,李桑柔已经对好了帐,一边合上帐本,一边问道:“你没事吧?”
“啊,没事!没事没事。”陆贺朋回过神,“托大当家的福,到大爷面前得了场的教诲。”
李桑柔眉梢扬起。
他这话,是反话?可看他这一脸笑,这份开心荣幸,不像啊。
“确实是托了大当家的福。”迎着李桑柔一脸的惊奇,陆贺朋忙笑着解释,“到大当家的身边听使唤之前,我在文先生手下,帮着整理和刑部有关的案卷。
说在文先生手下,不算恰当,我跟着唐先生,唐先生才是真正在文先生手下,唐先生手下,像我这样的,十二三个人呢。
从前,我能当面跟文先生禀报一二,都算是露脸儿了。
到大当家的这儿来之前,也就是来前一天,我到世子爷面前领教训,那是头一回面见世子爷。
大爷还在世子爷前头至少半步呢,要不是托大当家的福,我哪能领上大爷的教诲?”
李桑柔听的失笑出声。
“大当家的别笑,大爷是皇长子,如今又监着国,那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
大爷可是单独教训我,耳提面命,足足教训了小半刻钟,又让我到刑部长长见识,这脸面可大得很呢。”陆贺朋神情严肃。
李桑柔再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被教训都是脸面,好吧,这心态她佩服。
“让大当家的见笑了。”陆贺朋跟着笑起来。
“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就不用愧对你了。刑部那边,没难为你吧。”李桑柔笑道。
“大当家的这句愧对可担不起。
我可是头上顶着大爷的吩咐,去刑部习学的,哪能有什么难为?谁敢?诸事便当的不能再便当了。
就刚刚。”陆贺朋挪了挪,靠近些,压低声音道:“刑部朱侍郎跟我说,已经点了人,往符离府暗查王家、史家和应家。
说是要好好查查,这三家是门风不正,家门里恶行丛生,还是家门不幸,出了一个两个逆子。
还说,这事儿是伍相亲自交待,伍相还再三嘱咐,说是一定要秉公据实,说不知道多少眼睛看着呢。”
李桑柔嗯了一声。
顺风线路开通的地方,都有大爷的眼线。
这句不知道多少眼睛看着,倒是发自善意,实在实的提醒。
“朱侍郎还说,那些供状,他们几个,都已经看过了,说真是骇人听闻。
说是罗县令肯定是终身不用了,符离府府尹和宪司那边,要看那三家查得怎么样,可再怎么着,一个失察大过,是免不了的。
罗县令那边,就等着符离府的折子上来,撤差的部令就下去了,另委人去临涣县接任。
这一趟,托大当家的福。”陆贺朋有几分后怕的舒了口气。
大闹柳下镇那夜后,他一连几夜都没睡好,连这一趟只怕是要砍头了,会不会连累家人这种事儿,都想到了。
“嗯,那位罗县令,叫罗令言是吧?他写的文章,你能不能多找几篇给我?
特别是大家都知道是他写的文章,不可能造假的,比如他科举应试的墨卷,他的折子什么的。”李桑柔看着陆贺朋问道。
“大当家的做什么用?”陆贺朋看着李桑柔,欠身问道。
“跟他祖父给他曾祖母写的传略,放一起比着给大家看看。”李桑柔没有隐瞒,迎着陆贺朋惊讶的目光,接着解释道:“就算终身再不可能起复任用,他也是进士出身,又做过官,回到地方,他照样是乡绅乡贤,对吧?
像王家那样,一个秀才,就能笼罩一个镇子,把柳下镇罩的地狱一般,像罗令言这种呢?
罗令言这样的人,像你说的,杀人不见血,他还以为他是道德楷模,至真至善之人。
他这样的人,得让他知道他自己有多恶,要是他意志坚定,坚信他就是楷模就是至善,那就让他臭名远扬。”
“大当家的意思,是像那天大当家的质问他的那样,拿他的文章,对比他曾祖母的传略吗?”陆贺朋眯着眼,压着声音,和李桑柔确认了句。
“嗯。”李桑柔肯定的嗯了一声。
陆贺朋又呆了片刻,突然抽了口凉气,接着咯笑出声,“要是这样,罗令言得罪的人,可就……”
陆贺朋再笑了几声,看着李桑柔解释道:“百年前,罗令言曾祖母得旌表之时,天下初定。
在那之前,天下混战,混乱祸乱近百年,天下男丁十不余一。
到天下初定前后,田里全是女人,就连纤夫,也找不到几个男人,就是找到,不是太老,就是太小,光着身子拉纤的,也都是女人!
那时候,十户里,有七八户,都是女人养家糊口,都是女人撑家。
没办法啊,唉,惨。
罗令言曾祖母那样的旌表,那十来年,极多,多极了,现如今的读书人家,只怕家家都有那么一份两份类似的旌表。
我懂大当家的意思了,我去找找。
他这个人,这幅论调,不是一天两天了,类似的文章肯定不少,我得好好找找,得找一篇最合适的。
对了,我记得,他当年考翰林院的一篇文章,好像就是论的这个,我这就去找!
大当家的,这篇文章好写,大当家的要是不嫌弃,这篇文章,我来写?”
陆贺朋看着李桑柔,跃跃欲试。
“那最好不过,省得我再发愁找谁写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你慢慢写,还有好几天才用呢,要等他撤差的旨意下来,咱们顺棍痛打落水狗。”李桑柔笑道。
“我懂了!”陆贺朋笑应了,辞了李桑柔,出门走了。
第96章 大当家
陆贺朋刚走,如意就到了,他家世子爷请李姑娘到刘楼吃饭说话。
刘楼在金梁桥边上,离顺风速递铺不算近,如意体贴的多牵了匹马。
李桑柔到刘楼侧门下马时,天已黑了。
刘楼紧挨着汴河那一边,矮胖的灯笼放在地上。
顾晞已经到了,站在暖阁外,背着手看着汴河上的流光溢彩。
听到脚步声,顾晞回头看了眼,示意李桑柔站过去。
李桑柔站到顾晞身边,看着汴河上的热闹,以及黑暗中,显得遥远了许多的河对岸。
“大哥没说什么吧?”片刻之后,顾晞才看了眼李桑柔,问道。
“说的说什么,是什么?”李桑柔谨慎的问了句。
“在临涣县一口气杀了十四个。”顾晞眉梢扬起,片刻,嘿笑了一声道:“致和听说这事儿,说肯定没想起来是个手眼通天的人,但凡占一点儿理的事儿,都该讲理,不该动刀。”
李桑柔高挑着眉毛,片刻,失笑出声。
她到现在,也没意识到她是个手眼通天的人,可文四爷说的对,现在,她确实手眼通天。
“我要是像文四爷说的对样,那和柳下镇王家,和罗县令他们,有什么分别?比谁手大,比谁眼高么?”李桑柔笑道。
“和比谁刀快,也没什么分别,是不是?”顾晞接话笑道。
“也是,说到最后,人跟百兽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拼谁最厉害,以各种方式。”李桑柔叹了口气。
“不全是。进去坐着说话吧,我还好,肯定累坏了。”顾晞笑让李桑柔。
两人进了暖阁,顾晞倒了杯茶推给李桑柔,才接着笑道:“人有爱憎悲喜,看到别人的苦难,会感同身受? 有不平之气,有向善之心。
临涣县这事儿,就算乔氏不是的人? 和全无关系? 路过时看到了? 听说了,我觉得,以的脾气? 也不会不管不顾? 转身就走。”
李桑柔沉默片刻,低低嗯了一声。
柳下镇那样的惨事,她确实做不到事不关已? 转身就走。
“我也做不到? 守真最刻板? 可他也一样做不到。
很多人? 没有理会? 不是他们不管? 是他们无能为力。
要是禽兽,没有这样的于心不忍,不忍不管的禽兽对不对?要不然,也不会骂起人来,就说两脚禽兽? 禽兽不如。”顾晞看着垂眼抿茶的李桑柔。
“临涣县的事? 确实是我过于冲动了? 也确实像文四爷说的? 我真没想到我也是手眼通天的人了。就像,”
李桑柔的话顿住,看着顾晞? 笑道:“陪宁和公主去看曲水流觞那次,带着她绕圈子跳过小溪偷偷溜进去之后,我才想起来,我陪着公主呢,该走大门的!”
顾晞瞪着李桑柔,片刻,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大哥很生气。说罗令言尸位素餐,混帐无知,该到符离府告状,或是直接告到扬州府宪司衙门。
不管是符离府,还是宪司衙门,都不是罗令言那样的混帐无知之人,看到顺风两个字,必定不敢不秉公查办。
本来是件能示范万民,本县不公,应该如何层层喊冤的案例,偏偏让做成了江湖仇杀,仿佛眼下是皇朝末世,黑暗不见天日,不得不如此。
大哥气的不停的拍桌子,说平时怎么没看出来如此混帐。
我就觉得,肯定没想起来。”
“真没想到,下九流帮会之间,哪有经官府的,都是自己动手。”李桑柔摊手干笑。
“大哥气的,我头一回看到大哥气成那样。
今天一天,守真都在忙临涣县这件事,替扫尾,唉。”顾晞一边笑一边摇头,“算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反正也过去了。
我让他们挑他们拿手的,多做几样菜送上来,在临涣县这几天,累着了,得补补。”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点头。
如意带着几个小厮,摆了满满一桌子。
李桑柔确实饿了,她一向不客气,挑着自己喜欢吃的菜,吃了一碗多米饭,又喝了半碗鲜虾浓汤,满足的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