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桑——闲听落花
时间:2021-08-14 10:40:46

  “他们家酿的酒也不错,到那边看看景喝几杯?金梁晓月,也是一景,虽说这会儿离拂晓还远,不过,也能赏一赏。”顾晞指着靠近汴河的那片赏月之地。
  “好。”李桑柔笑应,和顾晞一前一后,出了暖阁。
  两把舒适的椅子,和一张小桌摆在愈老愈翠的桂花树下,桌子上放着的琉璃杯银壶,在月光下晶莹透亮。
  李桑柔坐在椅子上,欠身倒了杯酒,抿了一口,满意的眯起了眼。
  这酒极好。
  “这金梁晓月,我陪大哥看过好些回。”顾晞舒服的伸直长腿,抿着酒,仰头看着半弯的弦月。
  “王爷经常出来吗?”李桑柔有几分意外。
  她到建乐城将近两年,从来没听说过那位大爷出过那座皇城。
  “很早以前了。”顾晞的话顿住,沉默片刻,才接着道:“那时候,姨母刚刚大行,大哥开始修道,修的很虔诚,常常让我推着他,到这儿来看拂晓的月色,说是,天地精华所在。”
  李桑柔沉默听着。
  那位大爷的腿,那场病,以及,一切,都不能多想,她不但不想触碰,连靠近都不愿意靠近。
  她离这种事儿越远越安全,再说,搅进这种事里,实在没意思。
  “大哥喜欢坐在金梁桥上,就是那里,仰头看着天上的寒月,一动不动,那时候,大哥瘦得很,我等在桥下,常常看着看着,就哭的不能自抑。”
  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站在云端的人,和深在泥潭中的人,某些悲喜,是一样的。
  “姨母走的时候,我和大哥都在旁边,阿玥没在,姨母说,阿玥肯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说她想安安静静的走,不想听到哭声。”
  “先章皇后,也就三十出头吧?”李桑柔想着顾晞和顾瑾的年纪。
  “嗯,三十五岁。正当年。”顾晞往后靠在椅背里,慢慢抿着酒,抿完一杯酒,欠身又满上,才接着道:“章家人,长寿的也有,极少。”
  “文家有不少少年将军在军中,章家呢,都有什么人?”李桑柔想着这个章字,忍不住问道。
  姓章的文臣武将,她好像一个都没听说过,一个都没有!
  “章家……”顾晞拖出个长尾音,片刻,笑道:“说起来话就长了,反正咱们今天也没什么事儿,就说说闲话儿。
  天下大致安稳下来,是从南梁杨家借一场婚礼,屠了文氏一族,一统江南之后,离现在,也就百年左右,还不到百年。
  百年之前的七八十年里,天下群雄纷争,战乱四起,民不聊生。
  一百二十年前吧,沂州淮扬一带,有一位姓方的镖师,带着同乡族人,竖旗自立,筑城自保,方镖师有勇有谋,很快就成了一方势力,投奔者很多。
  方镖师自立之后第三年,当时盘踞山东的朱阎王,以十倍兵力,攻打沂州。
  两军相接的头一战,方镖师就中箭而亡,死的时候,不过二十三四岁。
  方镖师只有兄妹两人,这个妹妹,不亚于其兄,从方镖师起事那天起,妹妹就一直跟在兄长身边,参谋征战。
  方镖师死后,妹妹被推为首领,也称大当家,方大当家。
  方大当家比兄长方镖师更胜一筹。
  生死存亡之际接手,立刻隐藏住兄长战死的事儿,穿上兄长铠甲,打着兄长的旗号,照常出征,比其兄更勇猛善战。
  原本,两家兵力过于悬殊,可方大当家运道也比其兄好,方镖师死后隔天,天降大雨,一连下了四五天,城外积水平地一尺多,朱阎王只好退兵。
  之后二十年里,方大当家占了大半个京东东路,大半个淮南东路,但凡她占下的地方,都倾力保全,让当地安居乐业。
  京东东路和淮南东路,比天下其它地方,早安居乐业了十几二十年。
  方大当家极有手腕,称得上不择手段。
  有一回,那时候方大当家也就二十五六,女儿还不到一周岁。那一年,方大当家两面受敌,丈夫领兵在京东东路拒敌,中计被围,生死不知,盘踞在淮南西路的曹先民趁虚而入,攻打滁州。
  方大当家投书给曹先民,说丈夫和大部兵力尽数折损在京东东路,她已经无力支撑,愿只身到曹大将军营地,面见曹大将军,共议将来。
  曹先民自然是答应了。
  方大当家容貌极好,风仪更佳,见了面,说愿意嫁给曹先民,曹先民立刻就昏了头,哪有不愿意的,当天,就锣鼓喧天,娶了方大当家。
  也就半个月,方大当家就把曹先民身边的人拢在手中,半夜杀了曹先民,提着头出来,反倒收拢了曹先民的人马,以及半个淮南西路。”
  李桑柔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顾晞斜瞥着她,片刻,才接着道:“后来,太祖天命所在,收拢各处,到淮南时,那时候,方大当家已经年近五十,多年征战,伤病累累,唉。”
  顾晞低低叹了口气。
  “方大当家和太祖一席长谈之后,决定归顺,将淮南各处一一移交之后,启程前往建乐城前,方大当家召集跟随她数十年,或是数年的旧部旧将,宴饮之后,服毒而死。
  方大当家死前给太祖的遗折,我很小的时候就看过。
  姨母常常说起方大当家,说方大当家心中无我,是真豪杰,真慈悲。”
  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将刚刚满上的一杯酒,慢慢洒在地上,重新倒了一杯。
  “方大当家遗折里说,能将一切交到太祖这样的当世英杰手里,她安心之极。
  她活着,就是不知道多少人的念想,他们要替她抱不平,替她想她根本没想过的委屈,替她争这个那个,或是想借着她如何如何,想到这些,她很烦心。
  何况,她饱受病痛折磨,在遇到太祖之前,就早有解脱之意,只是重责在身,脱身不得,现在,她想早点上路,兄长和夫君都在等她。
  姨母说,方大当家这一走,真正解脱的,是她那些旧部,她死了,这些人,就都是可用之人了。
  方大当家死前两年,她唯一的女儿嫁进泰州章家。”
  李桑柔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顾晞笑起来,“姨母就是方大当家嫡亲的曾外孙女。
  方大当家的丈夫姓何,嫁进章家的这位何氏曾祖也是个见识不凡得,嫁入章家后,从不提起过往身世。
  章家是书香耕读之家,从何氏曾祖起,章家人三代之后,就离开泰州,移居各地,只在每五年修谱时,才齐聚泰州,共祭先祖。
  姨母这一支,人丁稀疏,姨母是独女,唉。”顾晞低低叹了口气,“说起来,”顾晞提高声音,“当初,文家残余的子弟以泰州为家,也是奔着何氏曾祖去的。
  文家和章家,虽极少联姻,却是通家之好。
  我母亲就是在章家长大的,被先章皇后视为嫡亲妹妹。”
  “这位方大当家……”李桑柔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这位方大当家,令人仰视,却又让人心酸。
  乱世之下,她护得一方平安,何等艰难,最后的解脱,是真正的解脱,也确实解脱了,直到今天,京东淮南一带,一直安居乐业。
  “姨母给方大当家写过传略,大行时带走了,我没看到,大哥看过。
  姨母,”顾晞的话哽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我那时候小,姨母刚走那两年,大哥常常和我说姨母,一说起来,就是大半天。
  姨母不是一般的女子,她嫁给皇上,是因为皇上未来将登上大宝,君临天下,姨母说,皇上是可以辅佐之人,她要辅佐他一统天下,做一位能以祖为庙号的雄主。
  可惜……”
  李桑柔看着顾晞,欠身过去,用杯子碰了碰顾晞的杯子,“不说这些了,喝酒吧。”
  “好。”顾晞冲李桑柔举了举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没想到世间还有这样一位方大当家。”李桑柔满上酒,连叹了几口气,“方大当家之后,唉,大当家这个称呼,谁还配得上?
  我最好改个称呼,不能再让他们叫我大当家了。
  我配不上大当家这三个字。可是,改叫什么好呢?帮主?掌柜?大姐?”
  顾晞呆了一呆,随即哈哈笑起来,“配不上这个称呼的人多得是,轮不着!”
 
 
第97章 寿面
  第二天早上,李桑柔到了铺子,先站在铺子门口,让窜条和大头把她那面顺风大旗降下来看一遍。
  这是米瞎子的交待,旗不能破,破旗漏财。
  隔个三天五天,李桑柔就让大头他们把旗降下来看一看。
  漏财是大事。
  窜条和大头一人扯一边,各自伸头细看一遍,哗的翻个面,再看一遍,好好儿的。
  李桑柔正准备转身进去,抬眼看见听喜打马如飞,直冲过来。
  李桑柔站住,看着听喜在她面前跳下马,从挂在马侧的袋子里,摸出张足有一尺见方的大红请柬,举着送到她面前时,她才看清楚,这么大这么红的请柬不是一张,是两张。
  ”大当家早!这是我们七爷和我们舅爷的请柬。
  十六日是我们舅爷生辰,我们舅爷摆宴,请大当家的喝杯水酒,吃碗寿面。
  我们七爷担心我们舅爷这一张帖子,请不动大当家的,就加了张,这两张请柬,是一件事儿。
  我们七爷还说,请大当家的带上马爷和毛爷,要是其它几位爷得空,也请大当家的一起带上,人多热闹。”
  听喜连说带笑,解释的十分清楚。
  “你们七爷不能这么瞎讲,什么叫请不动?你们七爷也罢,舅爷也好,要叫我怎么着,那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么?”李桑柔笑应着,接过那两张鲜红巨大的请柬。
  “我就说,我们七爷这话,是替大当家的得罪人,好在是我们舅爷,我们舅爷这人,跟我们七爷没啥得罪不得罪的。
  对了,我们七爷还说,让大当家的空手过去就行,说我们舅爷的生辰礼,他已经替大当家的准备好送过去了。”听喜接着笑道。
  “你们七爷替我送了什么?”李桑柔想笑又忍住。
  “我们七爷还没想好呢。”
  李桑柔失笑出声,“行,我知道了,十六日我准时过去。”
  “唉哟差点忘了,不是十六日,就是今天!”听喜唉哟一声,抬手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下,“十六日正日子那天,我们舅奶奶要替我们舅爷贺生日呢,十五日那天,是我们舅爷请族里兄弟吃寿面,再前一天,是请太学的同窗,人多,要一连请上七八场呢。
  年年都这样。
  今天这一场是今年多出来的,我们七爷说,这一场是专程请大当家的,还有几个志同道合说得来的,大家伙儿一起乐呵乐呵。
  大当家的早点去,今天肯定热闹。”
  “这个,今年多出来的这一场,你们七奶奶和你们舅奶奶知道吗?”李桑柔听到志同道合四个字,眉梢挑起。
  听喜嘿笑着,头往前伸,压低声音,“大当家的这话,小的懂。七奶奶和舅奶奶知道,七奶奶和舅奶奶要是不知道,我们七爷和舅爷哪儿来的银子宴请?
  今儿定的可是周家园子,正经不少银子呢。”
  李桑柔长长的嗯了一声,“那行,我知道了,准时到。”
  李桑柔托着那两张通红巨大的请柬,放到菜地旁的桌子上,生火烧水沏了茶,坐下来,对着请柬,想着宁和公主写过来的那三四封短笺,翻来覆去问她回来没有,是不是忙得很。
  她这一趟,来回也就小十天吧,这位公主,平均两天写一封。
  唉,这孩子这是看文会看上瘾了吧?
  想了一会儿,李桑柔伸手按在通红请柬上,眯眼笑起来,晚上这寿面,应该带上公主去见识见识。
  李桑柔一嗓子叫出在旁边库房点货的黑马,让他去找一趟如意,要是如意不在,就找百城,给宁和公主带个话:今天下午她要去给潘定邦和田十一贺寿,问她去不去。
  黑马愉快答应,一路小跑去找如意。
  他最喜欢去找如意这样的差使了。
  宁和公主回话回的极快,她当然去。
  李桑柔提早了一刻多钟,带着黑马、金毛和紧张的浑身僵硬的窜条,等在周家园子外。
  可李桑柔离周家园子还有老远,就看到了宁和公主,坐在一辆普通的青绸帷子大车里,将帘子掀起条宽缝,正紧绷着脸,到处看,一眼看到李桑柔,顿时笑逐颜开。
  李桑柔忙迎上去。
  “那是,公主?”窜条紧张的都顺拐了。
  黑马嫌弃的不能再嫌弃了,金毛在窜条肩膀上拍了下,“别怕,你就当她是张嫂子家小秀小翠。”
  “嗐!毛哥你可真敢讲!”窜条嘴撇成了八字。
  那是公主!跟小秀小翠一个天一个地!差得没边儿了。
  “三哥说你去符离府了,说是极要紧的事儿,都办好了?”宁和公主搭着李桑柔的手,轻快的跳下车,人没站稳,就语笑叮咚说个不停。
  “办好了,咱们到的可有点儿早,从正门进去吧。”李桑柔答了一句,立刻岔开话题。
  符离府的事儿,她不想多提。
  “是七公子生辰,还是十一公子?问如意,如意说他也不知道,黑马跟他说的时候,是在一起说的。
  我想着问来问去怪烦的,就备了两件生辰礼,反正他俩差不多,我就一模一样备了两份!”宁和公主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是田十一,七公子说,咱们的生辰礼,他替咱们准备,礼多人不怪,你再多给一份更好。”李桑柔站着和宁和公主说了几句,示意她往里走。
  宁和公主回头看着黑马和金毛,笑着招呼了一句,接着问道:“咱们那赌,到底谁赢了?肯定是咱们赢,不能让十一公子把咱们糊弄了。”
  “肯定是咱们赢,一会儿见了十一爷,我问问。”黑马先自信无比的竖了竖大拇指,再表示他得问问。
  宁和公主笑出了声。
  周家园子不大,也就一亩半左右,却十分精致用心。
  李桑柔也是头一次来周家园子,跟着门口的小厮,在二门外,就迎上了急急迎出来的潘定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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