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惯常清润的嗓音已哑了几分,不觉带了些温柔。
秦缘圆心里乱得很,凉风吹皱了一池春水,嘴皮子动了动,想要问他为何不说实情,最终只吐出一句:“你为何出现在此处?”
玄迦:“为何出现在此处?”
骤然听见一模一样的两句话,二人俱怔了怔。
然后玄迦便笑得愈加欢喜放肆,眼尾微挑,漾出几许流丽,秦缘圆被他这眼神盯得脸热,在他怀中扑腾几下,使劲挣开。
玄迦松了手,理了理袈裟的褶皱:“倒也没什么,来找崔博南说些事儿。”
秦缘圆突如其来有了几分希冀:“什么事?”
会否和她有关?
“唔。”玄迦玉骨似的指节揉了揉眉心:“上回药香之事,让崔博南帮个忙罢了。”
秦缘圆冷笑,诚然是她自作多情,玄迦自始至终未将她放在眼里,淡声敷衍:“是么,您的事情办妥了么?”
她的情绪倏然冷了下去,玄迦心肝剔透,自是察觉,蹙眉笑道:“七八成吧。”
时间紧迫,他配的方子只得七八成药效,仍有些人会沉湎于迷香中,但也加紧送上前线了,崔博南最善精工细造,又爱钻研怪疾奇毒,玄迦便托他帮忙,没想在崔府撞见了秦缘圆。
秦缘圆不再说话,车内突然冷了下来,玄迦心里有几许疑窦,仍耐着性子问:“无端端,怎么同崔青岚扯上关系?”
“做生意。”
玄迦轻嗤,显然不满:“什么生意都能做得?崔青岚可疯,岂是你能招惹的。”
秦缘圆乜他一眼,硬梆梆道:“富贵险中求。”
心道若非为了活命,她愿意靠近那阴阳怪气的大小姐么?如此一想,又觉生气,默默挪到壁角,同玄迦扯开好大一段距离。
玄迦却被她那别别扭扭的小模样气笑了。
谁料马车遽然减速,偌大的内室摇晃了起来,又将秦缘圆甩入玄迦怀中,她欲让他松手,唇畔却被玄迦长指抵住:“嘘。”
窗外官兵和车夫交谈。
“明华长公主府中失了宝贝,出城皆需接受调查。”
“睁大你的狗眼瞧瞧,崔家的马车,也是你能拦的”
“……”
有人要查车。
秦缘圆脑子轰地一声,六神无主地盯着玄迦,手腕颤着他的臂膀,却扬了扬下巴,指向车顶无声示意:“你上去。”
玄迦鼻息轻哼了声,搂着她,依旧不动声色。
窗外的争论声渐大,仿佛下一瞬便有人掀开车帘。
秦缘圆急切地晃了晃他的手臂,低低地求他:“你快呀!”
玄迦却只弯了弯嘴角,变戏法似的从宽大的袖袍中掏出一块紫玉雕琢的吊坠,淡淡的粉紫色,却又折射出明丽的流光。
他袖子一拢,那紫玉竟已戴在她的脖子上,冰冰凉凉地落到她的锁骨上,玄迦的指腹带着些粗砺,不小心划过她胸口滑腻的肌肤,二人眼中同时透露出恍惚,却又被车窗外的争吵声拽回现实。
秦缘圆蹙着眉,慌张得打了个哆嗦。
玄迦低声笑了,轻缓地拍着她的肩胛。
秦缘圆深深地吐了口浊气,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心却一点点沉静了下来。
车窗外一番争论,却好歹那把守城门的兵士终于妥协,马车又快速平缓地行了起来,秦缘圆如梦初醒,攥着冰冷的坠子:“这是什么东西?”
玄迦侧目看她,浓黑的眸子看不出情绪,一片晦暗不明:“将养身体的小玩意儿,于你的身子有些裨益,你乖乖的贴身戴着,往后……”
却没有往后了。
秦缘圆疑惑道:“什么?”
她忽又想起方才兵士说,长公主失了宝贝,通城搜捕中,福至心灵,又道:“这坠子,是长公主家的?”
玄迦垂着眼睫,低声笑了笑:“你倒是聪慧。”
秦缘圆不情不愿,将那坠子揭开,甩到他身上:“这是人家的东西,我不要。“
怎得这个秃驴,送她样东西,偏还是从别人家盗取的。
玄迦按住她不安的手,眉压着眼,脸色已沉了下来。
这紫玉吊坠是番邦贡品,乃是从前先帝爷赐予长公主的至宝,这是产自雪原深处的矿藏,其质却温热,最能温养身体更有抑制乌昙婆逻花毒素发散的作用。
说来也巧,玄迦回到长安后,和鸿胪寺卿商谈要务时偶然得知此事,当即心念一动,想起了那个倔强可怜的小娘子,当夜便探入长公主府邸,盗取此物。
做完这事,犹着想她帮了自己一通大忙,给她点甜头也是理所应当,并非是自己多管闲事。
如今被这般强硬拒绝,玄迦心中复杂难言,冷着声音训斥:“这东西,对她而言是废石烂铁,与你却是滋养精深的佳宝,你非要同我闹么?”
语毕,又握了她手腕:“你的脉象一日不如一日,不想活命了么?”
他本就身高体阔,脸上一沉,更显气势如山,秦缘圆撇着脸,却是不怕他的,只梗着头,鼻子发酸,嘴硬道:“大师又何曾将我的死活放在心上,我是什么光景,您再清楚不过罢了。”
这番玄迦总算听出些内情,抚着眉心道:“可是萧三同你说了什么?”
秦缘圆哽了哽,只说:“没。”
往常得了便宜,她总喜不自胜,眯着眼儿,像得了鱼干的猫儿,今日却大为反常,她说没事,玄迦是不信的,只敛了情绪,凤眼眯了眯,掩去了探究。
秦缘圆见自己说漏了嘴,玄迦眼神似有深意,似乎要将她和萧铎的交易识破,如此一路静默,她心中愈发难挨。
马车渐渐驶入清凉镇,窗外喧嚣之声渐起,叫卖声不绝于耳,自那小小的窗户望去,都是一派街景繁华。
玄迦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手中乌木佛珠转了又转,打出厚重又缓慢的声响,秦缘圆斜着眼偷偷看她,他脸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和缓,但却有不动如山的威仪,乍一瞧着,竟像是拈花微笑的塑像,渺远极了。
他身上好似有感知一般,她一偷看,又不偏不倚地被抓住,玄迦半阖着眼,笑容松散:“小娘子,和你做个生意如何?”
他一张口,又是那样浮浪,好似寻常走鸡斗狗,风流纨绔的郎君一般。
但配上他的脸,莫名地很有冲击力,秦缘圆不觉红了双腮,喃声道:“怎么人人都要和我做生意。”
玄迦听不真切,低沉地嗯了一声,带着疑问。
秦缘圆问:“大师要和我做什么生意。”
玄迦笑:“我于清凉山,有一家铺子,大约是经营不善,生意总是亏损,你不是总想着做妆粉生意么?这地方交由你做主打理,五五分成,可愿意?”
秦缘圆心头存疑,这莫不是天上砸馅饼了,还有这等好事?须知清凉镇繁华,换到现代,就好比距离帝都最近的旅游小镇,游人庞多,那可是寸土寸金,地价高得吓人,租金亦是高昂,秦缘圆目前只能在路边摆摊,风吹日晒。
如今竟有亲自送上门的铺面,秦缘圆简直惊喜,眉开眼笑道:“愿意,自然愿意,不知大师这铺面在何处,咱们寻个日子去瞧瞧。”
“就在那里。”玄迦将车帘撩开,指着不远处的铺面:“那家关着门的便是。”
秦缘圆顺势望过去,这牌铺面临着莫愁湖,凉风习习,波光粼粼,游人如织,除却那间门扉紧闭的店铺之外,其余的生意皆是红红火火,让人不免疑惑,玄迦这铺子从前做的是什么生意,又得有多不善经营,才能落得关门的下场?
不由问:“从前是做的什么生意?”
“唔。”玄迦转着佛珠的手指一顿,摸了摸鼻子,凤眸中迷惘之色一闪而过:“大约是,卖书画的吧。”
卖书画的?
难怪无人问津,原来玄迦看似精明,商业头脑却不如何。
没有商业头脑的玄迦问:“可满意了?”
秦缘圆看着那铺面,已然在思考自己要如何经营了,心不在焉地回答:“满意。”
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分明是他们合作生意,怎么说得仿佛这是个白送的礼物一般?此刻秦缘圆心中雀跃,却也没计较,只盯着那渐渐远去的小铺面,笑得分外满足。
连玄迦将那紫玉吊坠重新戴在她身上,都不再抗拒。
第16章
这日,清浅的霞光漫上莫愁湖,晨风吹散了沉沉的夜色,秦缘圆的小铺子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扉。
此时天色尚早,街上行人大都是镇上居民,三三两两地走在青石小路上,或摆着手臂,或伸着懒腰,也有那闹腾些的小童子,手上拿着热腾腾的糍糕,欢欢喜喜地走街而过,种种姿态,皆是悠闲。
秦缘圆烧了一壶滚水,慢悠悠地沏了一壶茶,在沸水的冲泡下,那香气烟烟袅袅地飘向房顶。
如今时辰尚早,秦缘圆倚在门扉上,一手捧着茶盏,一边欣赏自家小铺的的匾额:暗香疏影。
这匾额出自玄迦之手,字迹潇洒飘逸,落笔如云烟,自有一阵清雅傲然之气。秦缘圆越看越欢喜,将手中红茶一饮而尽,崔家奴仆的车马亦缓缓而至。
当初崔青岚遣派了十五位奴仆,助她采花制香,恰赶上了她准备新店开业的当头,里里外外帮了许多忙,也是因为有他们,秦缘圆才能在小半个月内,将这铺内繁杂的商品赶制出来。
虽解药之一的“榴丹花”迟迟未有踪迹,但这免费劳动力也算是一大收获。
今日是崔家众人呆在清凉镇的最后一日,秦缘圆拜托他们清早上了山,再采些鲜花香草送下山来。
崔家人多,拉了满满当当的一车,茉莉、玫瑰、木兰、栀子,清香馥郁扑鼻,瞬间吸引了一大群热心民众围观。
有那眼尖的,将她认出了,惊呼:“这不是从前大槐树下卖香粉的桃花居士么?”
秦缘圆一边指挥着她们将鲜花卸入后头的小院子,一边笑盈盈地回道:“正是呢,如今我有了一家铺面,卖的东西也多了,大家若得空,可进去瞧一瞧有没有看得顺手的,买回去试试,保准好用!”
女郎清艳真挚的笑很是打眼,便是在一片繁花中都毫不逊色,反而衬得其色更艳。
人群中应好的声音四起,秦缘圆笑眯眯回了铺面,在花丛中捡出几枝芍药,用以瓶插,须知芍药春季盛放,如今暑气渐起,芍药便不大常见了,大约是山中气候多变,仍有罕见地几枝盛放,夹杂其中。
但数量不够,也做不了什么,可芍药颜色绚丽娇艳,灿若艳霞,用来装点铺面却是一绝。且芍药的香气最是妩媚甜蜜,仙露一般,恰巧此时有三三两两的客人走入,不约而同惊呼一句:“好香。”
秦缘圆没想到客人来得这样块,抬眼望去,竟从中瞧见了两位熟面孔:侍郎家的董嬛女郎,御史家的叶淇女郎。
秦缘圆的第一单生意,便是她们二位帮衬的;在观云寺遇上那难缠的明华长公主,也多亏她们从中斡旋,真真是她的贵人。
再次碰见她们,秦缘圆秦缘圆心中有种难言的欢喜,笑着迎了上去:“二位女郎,又见面了。”
她们显然亦没料到在此见到她,脸上露出讶色,叶淇赞叹:“秦娘子,数月不见,你这生意做得越发好了,这铺子可真是雅致,便是放在长安城,也是不输的。”
董嬛也说:“当初帮衬你的口脂香膏,带回长安,我那些小姐妹都说喜欢,是头一份的合用,足见娘子心灵手巧。”
她们长于锦绣堆中,是见惯了好东西的,秦缘圆只当是客套,摇了摇头,介绍道:“女郎想要些什么,咱们‘暗香疏影’一分为二,左面卖的是香品,右面则以妆品为主,如今暑气炎炎,正是荷风送香气①的时节,主打的有芙蕖香、莲蕊衣香,都是仿的荷香,无需火焙,或置于香囊,随身携带,行走间便香气飘渺,或静置于室,则满室生香……”
董嬛眼神亮了亮,雀跃道:“阿淇,七月初一咱们诗社便要开了,此次轮到我做东,题眼可巧,正是‘荷’,我正愁不知如何布置呢。”
荷花是六月花神,女郎爱其美人之姿,爱其不蔓不枝的君子气节,这些有闲情雅致的贵族女郎,更是吟诗结社,咏叹荷花。
但秦缘圆心里明白,这再高雅的活动,毕竟是碧玉年华的女孩儿,聚在一起,总有争奇斗艳的意思,这轮到董嬛做东,自然希望尽善尽美,惊艳众人。
这么个推销的好时机,秦缘圆当然不会错过,将两种香丸都拿了出来,以手作扇,一一介绍:“二位娘子闻一闻,这芙蕖香以丁香、檀香、甘松、零陵香、茴香、茶叶、龙脑等入香,②香方中不见荷花荷叶,但其香如新开莲花,清幽袭人,最适合随身佩戴,若微微发汗,气息更香。”
“这莲蕊衣香,则要取莲花蕊干研,辅助以零陵香、甘松、藿香、檀香、丁香等,再入龙脑研匀,薄纸贴纱囊贮之③,终于得大成,此香更为清冽,若风过荷塘,莲香悠长。”
小娘子侃侃而谈介绍时,眼神发亮,言笑晏晏,很是让人心折,董嬛十分心动,一开口竟各要了五十帖。
知道董嬛大方,却不知她如此阔气,秦缘圆愣了愣,她这小本生意,备货并没有这样充足,若全数给了她,铺子里的生意便断了。
她方才留了个心眼,知道她们要得不急,便先将二位贵客引至柜台前,斟了两杯茶递到她们手边,商量道:“董女郎,还望您见谅,五十贴数量不少,我这小店铺现存余量也不够,若您不介意,宽限些时日可否?”
董嬛倒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和善,只说不介意,只消提前十日将货品配齐便可,叫她无需惊慌,还先付了半数定金,说会让下人上门取货。
她们二人商量时,叶淇便不作声在一旁饮茶,她小抿了两口,称赞道:“秦娘子,你这茶好香,同寻常的不大一样,似乎……有一股玫瑰的香气?”
秦缘圆暗叹叶淇识货,这玫瑰红茶,红茶乃是清凉山上农户种的高山红茶,玫瑰更不言说,盛开在清凉山谷,皆是香气纯净的重瓣玫瑰,秦缘圆将其层层叠叠的花瓣剥开,再一层茶叶、一层鲜花地窖藏,所得之茶,既有茶骨,又有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