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上门的生意她总不会推拒,仍将货物包好,递到那女郎手上,钱货两讫时,眼睛被女郎头上的东珠光芒闪了一下,然后手中便多了两锭雪花银。
那女郎双手合十,虔诚地冲她拜了三拜,终于眉开眼笑,心满意足地走了。
秦缘圆双手愕然定在半空,却听见耳边传来一道娇笑声:“难怪我家女郎要亲自一见。”
定睛一看,这位女郎裙裾雪白,如云鬓发间饰了一支点翠金簪,光彩流转,风采气度竟是比方才那出手阔绰的女郎不知高了几何。
这几日,也有许多富家的女郎慕名前来,但都比不上她通身气派。
秦缘圆不卑不亢道:“女郎看上哪一样了?是供佛的鲜花,还是自用的水粉?”
女郎笑盈盈道:“居士唤我弦歌便好,我家女郎乃崔氏二娘,前段时日得了一瓶香露,爱不释手,几经询问,方知出自女郎之手,特让我跑一趟,邀女郎过府相聚,不知您是否得空?”
秦缘圆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崔氏二娘,崔青岚,寻上门来了。
自知晓崔博南与崔青岚之事后,她便日夜记挂,稍养好了伤,便回了浅草寺,辛苦许久,做出了小小一瓶花露,忙央萧三郎帮忙,献给崔青岚。
萧铎还算仗义,只说举手之劳,便应承了此事,可她没想到崔青岚的动作这样快。
秦缘圆早便盼着这一日,虽然内心惊涛骇浪,仍勉力维持正常:“有空的。“
然后便上了崔府的马车。
这是秦缘圆头一回坐马车,她不住打量,觉得自己好似乡下来的刘姥姥。
马车宽敞舒适,就好似微缩的客厅,桌椅靠背,茶具零嘴,一应俱全,还燃着熏香,大约是主人身体的缘故,这味道调得极浓,香得发齁,秦缘圆口鼻一窒,心口阵阵发慌,只得趁着弦歌沏茶的空当,往车帘处挪了挪。
虽则锦绣低垂,但好歹有凉风渗透,给这满屋的浑浊戳开了一道口子。
秦缘圆抚了抚胸口,不免疑惑,难不成这位侍女姐姐,一点也不觉得闷么?这得是日久天长,经过特训方能维持神色自若呀……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听见马夫长长地“吁“了一声,那飞奔的骏马缓缓停下,弦歌方撩开厚重的门帘,扶着她下了车。
一下马车,成群的奴仆便涌了上来,引着二人走过弯弯绕绕的许多花园子,才到了崔青岚的绣楼。
秦缘圆一踏上那宽阔的楼梯,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气味杂乱熏人,想来崔青岚经年用着各色熏香,连楼梯的木制把手,都腌出了味儿。
越往里走,气味越是浓重,秦缘圆又是鼻子灵光的,于她而言无异于极刑,觉得自己五感皆被堵住,难以呼吸。
遏制住干呕的冲动,秦缘圆福身下拜:“见过女郎。”
不过三秒,手腕便被人握住,随即被拉到窗边的软榻上:“居士不必多礼。”
窗口有风,透出些干净轻盈的空气,秦缘圆笑,如释重负,却又佯装无知道:“女郎寻我,所为何事?”
崔青岚脸上露出几分羞怯,随即用饮茶掩了过去,她放下茶杯,又是一副雍容大气的模样:“也没什么,前些日子,我爹拿了一瓶花露回家,我用着觉得甚好,不过几日,也用完了,再去寻我爹要的时候,原是萧家三郎所赠,派人去问,他说出自莫愁湖畔的‘桃花居士’,这才派人邀您一聚。”
崔青岚双眸在秦缘圆脸上打量了许久,真心实意道:“没想到您如此年轻貌美,果真是经过菩萨指点的。”
秦缘圆笑了笑,她是美而自知的,自做了卖水粉的营生后,手里有了余钱,越发注意打扮,毕竟自己便是活招牌。
崔青岚又问:“居士的花露,只消小小一滴,便周身馥郁,齿颊生香,是如何制得的,可还有么?”
秦缘圆暗叹,你也知小小一滴,味儿便很重了,可这崔青岚大抵是心病在身,那一瓶花露,三五天内便用完了。
她自进门,便在观察崔青岚,可她行为举止,除却那熏的人发昏的香气,也无甚特别,她也不敢胡乱询问,生怕踩了老虎的尾巴。
和顺道:“这花露做起来还颇繁琐,我每日清晨,于清凉山谷中采摘的百花之瓣,放于容器中蒸发,久积成香,这小小一瓶,耗费的鲜花香草便不知几何。”
她说得简单,但这做法远不止此,她献给崔青岚的那一瓶,混有月季、茉莉、柑橘、薄荷等香精,乃是她多方尝试,蒸馏出来的。
此时市面上售卖的花露,简单不过花瓣蒸煮后留得,余香浅,散香快,当然比不上她精工细造的花露,小小一滴,香气不败。
崔青岚一听,露出几分恍然,复又急切道:“如此工序如此繁复,居士可还有余量么?价钱什么的,都好说。”
其实还有。
但秦缘圆卖了个关子:“这花露得来不易,只做了一瓶。”又怕拿捏不好大小姐的脾气,补充道:“若女郎有心求购,宽限五日,定当亲手奉上。”
她有心吊着崔青岚,又想同她打好关系,特意定了个不迟不早的时限。
崔秦岚眉头蹙了蹙:“我甚是喜爱,只怕等不了五日,若太过繁琐,不若派些得力的奴仆襄助居士如何?”
让人家又出钱,又出力,不是太好,秦缘圆便推脱两句,没想崔青岚脸色马上沉了下来:“居士,是不想做我这生意了?”
她悠哉游哉地晃着凉扇,阴恻恻的话语自牙缝中飘出,大有一幅你若不答应,以后便不要做生意的模样。
秦缘圆只能同意,崔青岚方展颜笑了。
秦缘圆被她那吓一下,额头都渗出冷汗来,脸上仍维持着僵硬的笑,取出随身带的手帕,擦了擦汗,又顺手在鼻尖晃了晃。
皆因她时常虚乏无力,头脑发昏,帕子上便熏了薄荷、青竹、松针的香,是极醒脑的,崔青岚却也闻到了,凑前来:“居士果然巧手,小小帕子,香气都凉爽沁人。”
秦缘圆见她有兴趣,循循善诱道:“味道还成,只是……”话只说了一半,便无比惋惜地叹了口气。
崔青岚果然接道:“只是什么?”
“只是这寻常便能寻到的味道,皆为下乘。”秦缘圆将那帕子在崔青岚鼻尖晃了晃:“我住在山上,随处可见的野草清香,女郎偶尔闻闻,觉得新奇清爽,但此味出身乡野,终究难等大雅之堂,怎比得上那些奇花异草,奇香馥郁的,能衬得上女郎高贵身份。”
这话纯属胡诌,但却很能迎合这些眼高于顶的贵族女郎。
崔青岚深以为然:“是了。”她痴痴问:“娘子这副神色,可是寻什么珍品不得?”
秦缘圆内心狂喜。
“我自医术中知晓,有一香花,名唤‘榴丹’,奇香扑鼻,芬芳无比;且留香长久,只是遍寻不得,多少遗憾。”
语毕,又眼含殷切地望着崔青岚:“女郎是识货之人,也是爱香的同道中人,只盼望女郎他日寻得榴丹花,让我等见一见世面。”
崔青岚眉梢动了动,却没再回话,此时突然来了个小丫鬟,禀报道:“女郎,郎主召您前去,说有贵客来访。
秦缘圆捏了捏拳头,十分遗憾,心道哪里来的不速之客,竟阻了她给崔青岚洗脑。
第14章
崔青岚临时有事,只得打发秦缘圆离开。
大约对秦缘圆有所求,态度仍算不错,唤弦歌清点了三十个手脚麻利的婆子,助她制香,又挽着她的手,说要亲自送一趟。
崔青岚出门一趟可了不得,身前有人打伞,身后有人捧着冰盆一路相随。
她笑了笑:“居士见谅,我自小格外怯热。”
秦缘圆明白,崔青岚身上有异味,大抵是怕热怕发汗,哪里敢发表意见,笑呵呵道:“我也怕热,倒是沾了女郎的光,一路都凉快呢。”
心想莫要浪费时光,抓紧时间和崔青岚大肆渲染榴丹花之好: “莲花的香味带着水气氤氲,但比不上榴丹万分之……”
秦缘圆话未说完,却见方才言笑晏晏的崔青岚突然脚步一顿,脸色铁青,后牙槽咬得直响,她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崔大小姐憎恶莲花?
心里还迷糊着呢,手臂便被崔青岚狠狠一甩,整个人撞上了身后的冰盆,那冰雹子劈里啪啦地对着她的头脸倾倒砸来,秦缘圆抬手去挡,脚底下踩着几个滑不溜秋的冰球,颓然一倒,带着一群人摔倒在地。
秦缘圆揉着手腕,却见崔青岚不管不顾炽热的日头,径直甩开身后的侍女往前冲去,暴喝道:“玄迦!谁准许你入我崔府的?”
玄迦站在枝叶婆娑的树下,脸上光斑点点,皎然圣洁,他蹙眉笑着,疏离客气:“崔女郎,许久不见。”
他唇角仍扬着,凤眼却沉了下来,擒住秦缘圆打探的目光,意味不明道:“这位女郎好眼生,是打哪里来的?”
零落的日头在婆娑的树影中穿梭,落在玄迦白璧雕琢的脸,他神色一派柔和。
但秦缘圆心头嗤笑一声,玄迦又在胡言,装作不识得她的模样,果非真诚之人。她被侍女扶起,便是心中再三告诫自己不要露出什么怪异,仍忍不住哼了一声。
呼之欲出的不悦。
玄迦浓黑的眸中泛出几许玩味。
秦缘圆冷着脸,躲到崔青岚身后,别开眼不再看他,心中思索,玄迦为何来崔府?这是崔博南府上,他来寻医问药么?
可萧三郎说玄迦精于医道,莫非他内伤未好,医难自医?
这么一想,忍不住又偷偷打量他,却被他抓个正着,他似笑非笑地扫她一眼,秦缘圆惊慌错开,鼻尖突然传入一抹腥臊的臭味。
离了冰盆,崔青岚的衣裳上沾了汗渍,加上室外通风,衣裳上的熏香便散了不少,那股由内向外散发的臭味便盖过了香气。
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但崔青兰倏然暴起,只对着玄迦破口大骂:“你这是什么表情,玄迦,你算什么东西!”说完便要上前厮打玄迦,被身后丫鬟拉住。
为何偏偏针对他?崔青岚和玄迦,难道有积怨吗?
她正想着,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责骂之声:“青儿,胡闹!”
来人着宽袍,身形清癯,两鬓染霜,大概是崔家二房的家主,崔博南。
崔青岚愤然跺了跺脚,脸上笑意狰狞:“玄迦,你以为你披上袈裟,便是干干净净的佛子了么?谁不知你是个低贱的杂种,从前……”
“带女郎回房养病!”崔博南低喝,额边泛着青痕。
秦缘圆被他们父女吓了一跳,心中惊骇,只想着:崔青岚怎能好端端地发疯?
却见崔青岚唇上捂着帕子,嗯嗯哼哼地被“请”了回房,再没说出什么危险之言。
崔博南吸了口气道:“大师,小女无状,请见谅。“他皱眉望向秦缘圆,问身边侍女:“这位是?”
有人解释,她是清凉山上的居士,是崔青岚的客人。
崔博南听后,脸色仍泛着冷意,微颔首,不怒自威,一派风仪。
秦缘圆瞧得有些忐忑,低声告辞,便迈着碎步往外走,心中又总响起崔青岚的怒号,玄迦的身世,他从前怎么了?
恍惚记着事,脚下踢到一块硬物,足尖泛疼时,秦缘圆抬头,原来竟已走到垂花门外,车马已备齐,就要催促她上车。
弦歌将车帘撩开个小角:“居士,请上车。”
秦缘圆踏入车内,瞧见车内的光景,心头却陡然一紧,揣着小兔子似的,七上八下地乱窜,她压着气音,紧张道:“你怎么来了?一会来人了怎么办?”
玄迦大刀金马地端坐于马车上,耷拉着眼睑,手上拎着佛珠,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怎么这么久?”
他声音如常,似乎半点不避讳,方才分明还装作不识得她,如今却又……
玄迦薄唇动了动,似乎又要说话,秦缘圆一慌,侵身上前,捂着他的嘴,虚心道:“嘘,小点声。”
崔青岚和玄迦不对付,秦缘圆却还要讨好巴结崔青岚,自然不敢让崔家人看见她和玄迦往来过密。
秦缘圆瞪着眼,贴在他耳边,用只二人听得见的细声道:“你来做什么,快走!”
此时弦歌朗声唤了一句:“居士。”
秦缘圆一抖,压在玄迦脸上的手愈发用力,贴到了他温温软软的唇上,突然过电一般,酥了半边膀子,撒开了手,二人距离却已迫近,连他修长的眼睫都清晰可数。
“居士,咱们奴仆的车架都在后头,若您有需要,唤奴一声即可。”
秦缘圆闻言,大大松了口气,薄薄的气息喷在玄迦脸上,一瞬之间竟让玄迦有些恍惚。
见了这小娘子,他又变得不大正常,见她没由来地耍小性儿,心念一动,巴巴地上了车,如今回神,都不解自己为何做这等蠢事。
此时车外马夫一声低喝,马车摇晃前行,秦缘圆身上还未坐稳,便要顺势滚下软垫。
玄迦回身,长臂拽着秦缘圆,一把捞到怀中。
小娘子丰腴了些,粉面朱唇,有了碧玉年华女郎的活气。
玄迦本欲松手,规规矩矩地放下她,却见清凌凌的眼儿欲说还休地瞪着他,似有气恼,似有羞赧,玄迦挑了挑眉梢,捏着那把细柳似的腰肢越发紧了些,逗趣道:“许久不见,气性倒是见长。”
第15章
秦缘圆见玄迦唇角弯弯,心中那点消弭不少的恼怒烈火烹油一般炸了起来,但他一身端直巍峨,气势十足,又鉴于自己好歹有求于他,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只不满地哼哼,含糊道:“谁让你骗我。”
小娘子哼哼唧唧,细如蚊蚋。
“什么?“玄迦俯耳,凑得更近。
他久居净室,身上浸润了沉静的佛香,此刻却散发出勾人心魄的意味,秦缘圆双颊滚烫,闪躲地往后仰头,却又欲盖弥彰地哼了一声,维持住自己仍在生气的模样。
玄迦闲闲地笑,小娘子岁数小,残存着孩童的稚气,西斜的日头照到莹润的面颊上,粉嘟嘟,毛绒绒,仰头娇嗔地模样像极了他幼时养得骄纵,总爱颐指气使的猫奴,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勾了勾她下颔柔嫩的肌肤:“说也不说,耍什么脾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