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果不其然,明鹰扬大叫一声,颤颤巍巍地往后退。
他指着带血的人头,嘴皮子直哆嗦:“他他他他,你你你你……”
明溪轻嗤一声,慢条斯理裹好牛皮纸,系上包裹。
明鹰扬问:“他是谁?”
“刘灰。”
“刘灰是谁?”明鹰扬猛地捂住嘴巴,不敢置信地说,“郡郡郡守?”
“你疯了?他是官,你竟然敢杀官!那城里的那把大火,也是因为你了?”
明溪轻轻点头,径自捡起包裹系在马腹旁。
明鹰扬凑到她身边,看着她神色如常的脸,追问:“你就不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
王朝更迭,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明溪反问:“你不会怕的,对吗?”
许久过后,明鹰扬摁住发颤的小腿,大着胆子说:“笑,笑话!怕……怕就不和你走。”
“那就好。”
—
明溪给明鹰扬买了匹小马驹,二人以兄弟相称,带着刘灰的脑袋一路走到魏博节度使的驻地魏州。
一路往北,天逐渐冷起来,刘灰的脑袋腐烂的不算厉害,依稀还能辨认出他的身份。
魏博与成德、卢龙并称河朔三镇,明溪记得她的三姐夫投的便是卢龙节度使麾下。
其中魏博拥兵十万,牙军便占两万,乃三镇之首。
两万牙军分布在节度使的治所魏州,魏博辖领的六州则由薛义山的六个干儿子驻守。
明溪一手牵马,一手提着脑袋,脸上戴着一张鬼面具,气势汹汹地来到魏州军营前。
由于连日赶路,明鹰扬身体不如明溪,一脸菜色,蔫蔫地跟在明溪身旁。
“军事重地,闲人免进。”守卫军营大门的士卒交叉长矛,挡住明溪的去路。
明溪拎着脑袋拱手,捏着嗓子说道:“烦请军爷通报一声,就说有人带着淮阴郡郡守刘灰的人头前来投诚。”
两个士卒对视一眼。
自打淮阴郡郡守被人刺杀、砍掉头颅的事传到魏博,平日里凶狠的节度使登时乐开了花。
他一个劲儿念叨着动手的人是谁,要好生答谢,没想到此人竟然拎着脑袋前来投诚。
“你等着!”其中一人飞快地跑进营中。
约莫一炷香后,一个身穿黑色箭袖圆领袍的青年昂首阔步行来。
青年剑眉向上扬,薄唇紧抿,一脸凶相。
他抽出腰间的长剑,抵着明溪的喉管,下巴微扬:“你说是你杀了刘灰?”
明溪藏在鬼面具下的表情没有变,她镇静道:“正是在下。在下明石,身无长处,也就一身本领勉强可用。”
“在下自知年纪尚轻,无甚威名,空手前来,一不能彰显在下之诚心,二不能表在下的本领。”
“故而特意前往山阳县,摘下刘灰的项上人头奉与节度使。”
青年问道:“你怎知义父与刘灰有旧怨?”
原是薛义山的十二个干儿子之一。
明溪对答如流:“在下曾到至博州武水县,流连青楼时,听一位酒醉的军爷说起过,便记下了。”
青年又问:“那位军爷长什么样子你还记不记得?”
明溪笑道:“因是流连青楼,自然饮了酒,且那位军爷勾着两个姑娘背对在下,在下只依稀记得那人膀大腰圆,虎背熊腰。”
青年审视地盯着戴鬼面具的小郎君,剑尖也随他的目光挪到鬼面具边缘。
他冷声问:“阁下为何戴面具?这可不像投诚的样子。”
明溪摁住微微挑起的鬼面具,笑说:“将军有所不知,在下生来俊美,貌比兰陵王,浑身气势全靠鬼面具撑着。”
青年:貌比兰陵王?你打量着我像个傻子?
不过这话也引起了青年的好奇心,他手腕微微用力,剑尖便将鬼面具挑开。
明溪没有阻拦,不卑不亢地与男人对视。
青年一言不发盯着明溪。
身前的小郎君剑眉乌黑,约莫是年岁尚小的缘故,下颌线还不是很清晰,使得他整张脸看上去比较女气。
但他的眼睛犀利,这在一定程度上冲散了他皮相带来的软糯。
生的虽俊美,比起前朝赫赫有名的兰陵王,怕是还差点。
青年轻啧一声:“你脸皮真厚,”话锋一转,他接着盘问,“你旁边是谁?”
明溪重新戴上鬼面具,转头看向明鹰扬,实诚道:“他是我在山阳县收的一个乞儿,我给他取名明鹰扬。”
半真半假,才更容易博取信任。
明鹰扬抱拳道:“兄长说要来投奔节度使,我就跟着来了。”
说着他拍了拍瘦弱的小胸脯,道:“我现在小,等我长大了,也可以为节度使杀人。”
军营门口的众人被他的举动逗笑,就连一直板着脸的青年都弯了嘴角。
简单搜过身后,两人跟着青年进入营中。
青年把明溪带到营中的一个小院前,吩咐道:“你等着,我进去通禀。”
青年进去了接近一刻钟的时间,他才出来,收了明溪的鱼肠和逐鹿后,才做出邀请的姿势。
“义父要见你,请。”
明溪提着人头,走过一道道守卫森严的门,来到小院的正堂。
正堂中央大马金刀坐着一位面向极其凶狠的男人,年岁大概不惑之年,挺着将军肚,身形魁梧。
薛义山看向明溪,不怒自威。
“你就是杀了刘灰的明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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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现实世界6
琅琊明氏最风光的时候要数前朝, 世代簪缨,累世权贵,与天子共治天下, 最盛时甚至可废立天子。
那时节的明家女儿有明家郎君们撑腰,尊贵似公主,随心似儿郎。
一朝战乱,明家顶天立地的郎君们殁于王朝更迭。整个琅琊明家最后落入不甚出彩的旁支子弟之手,自此开始走上另一个极端。
“姓明, 你出身琅琊明氏?”薛义山浑浊的眼睛来回打量半大不小的鬼面郎君。
也不知鬼面具下的皮囊, 到底有没有恰似兰陵王的美貌。
明溪微微弯腰,将装有刘灰脑袋的布包裹递给薛义山的副将。
她虽拱着手, 却倨傲反问:“难道姓明,就一定要出身他家?”
现在的明家男儿, 只会躲在女人身后,吃着女人的血肉, 还要说一句这血肉发霉了, 不好吃。
话音落下时, 牛皮纸散开,刘灰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好瞪着薛义山。
薛义山扫了眼他日思夜想, 恨不能亲手杀了的人。刘灰曾经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从他的裆·下爬过。
他那时是刘灰手下的衙役, 他爬了。
现在他已是河朔三镇之首的魏博节度使,羞辱过他的人的头颅,被一个小郎君封在牛皮纸里,翻越万水千山, 送到他面前。
薛义山伸出两只, 残忍地戳进刘灰瞪大的双眼中, 然后语气淡淡:“拿下去,喂狗。”
副将带着刘灰的脑袋离开,薛义山才将视线放在明溪身上。
刚才他的狂傲之言,他都听见了。
薛义山拿出一块纯白丝帕擦拭手指,他没有说话,整个人散发出迫人的气势,铺天盖地涌向明溪。
明溪保持拱手作揖的姿势,腿脚一点抖动的意思都没有。
过了好久,薛义山收回气势,他捧腹大笑:“确实不是明家那群窝囊草包。”
明溪直起身,透过鬼面具的两个眼睛孔,看着薛义山不及眼底的笑意。
薛义山俯视半大不小的鬼面郎君,调侃道:“出身琅琊明氏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为他家的女儿。”
按理说,世家大族的女孩子,那都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偏偏琅琊明氏用最严苛的规矩要求女儿,以保证女儿可以攀上高枝,维持明氏的荣耀。
明溪压着嗓子说道:“世家大族的家族秘辛,在下就不得而知了。”
“你替我杀了刘灰,要不我给你讨个明家的女儿做媳妇?”
薛义山眼轱辘一转,浑然没有方才他试探明溪时的威严:“他家的女儿做媳妇可……”
门框处传来剧烈的拍打声,薛义山的胡言戛然而止。
还没等明溪回头,一个身形魁伟的女人拿着红缨枪,与她擦肩而过。
她风风火火走到薛义山身前,正好把人完全挡住。
明溪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魏博节度使怕老婆的传言,果然名不虚传。
刚才还气势如虹的薛义山被女人拎着耳朵站起来。
“夫人,疼疼疼……”虎背熊腰的络腮胡大汉垫着脚尖喊疼。
他悬在空中的手想去拽开女人的手,却又不敢。才碰到女人的手背,就像碰到烧红的烙铁一样,飞快弹开。
田英用力一杵红缨枪,凑到他耳边咬着牙问:“什么媳妇?讨哪家的女儿做媳妇?要休了老娘是不是?”
“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薛义山飞快地冲明溪眨了眨眼睛,语气十分真诚,“我要是有那个心思,一定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咔嚓——”天空适时一声巨响。
薛义山:???
田英手下用力,咬牙切齿道:“好啊,你还真想换了老娘。”
薛义山:天大的冤枉,我最多就想纳房小妾。
“夫人,”明溪接收到魏博节度使求救的眼神,抱拳道,“方才将军说,在下替他杀了仇人刘灰,他要给在下找个明家女儿当媳妇作为回报。”
薛义山忙不迭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就算天子拿刀逼我休妻,我也不敢动这个念头。”
田英捏着薛义山的耳朵转身,鹰隼般的目光落在明溪身上,审视道:“你就是那个杀了刘灰,貌比兰陵王的人物?”
明溪微滞。
她随口一说,传的还挺快。
“正是在下杀了刘灰。至于貌比兰陵王,不过是在下随口一说,不能当真。”
田英将红缨枪靠着椅子,揪着薛义山走到明溪身前,粗糙的手指落在凹凸不平的鬼面具上。
她揭开面具随意看了一眼,微微点头:“确实秀气。”
薛义山还没来得及看清明溪的长相,田英就将面具重新覆在明溪脸上。
她转头呵斥:“怎么着?收不了妾室,想收小郎君?”
薛义山连忙低头:“不敢不敢。”
田英冷哼一声,走到刚才薛义山坐的位置坐下。薛义山则乖乖站在她旁边,点头哈腰,一脸谄媚。
“淮阴郡郡守被刺杀一事,天子大怒,”田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水四溢,“你堂而皇之登门,就不怕天子发来圣旨,要义山杀了你?”
明溪正色道:“如今天子圣旨,不过是明黄布帛。圣旨有没有用,全在将军与夫人一念之间。”
“义山是盛朝的臣子,君王下旨,他又怎能抗旨?”田英眼眸半眯,“凡事总要遵循一个名正言顺,小郎君妄言了。”
天子再落魄,于天下九州而言,那也是名正言顺的君主。
他下诏,为了那名正言顺,便有许多人为之赴汤蹈火。
明溪颔首:“夫人教训的是。”
“罢了,如今情形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田英话锋一转,神色松缓,她高声喊道,“老五!”
守在门外的青年走进来,冲上位的两人抱拳:“夫人,义父。”
“英才入怀,岂有推出去的道理,”田英挑眉,“以后你来带她。”
临跨出门槛前,明溪转身对着田英遥施一礼,不卑不亢道:“在下之所以敢提着刘灰的人头堂而皇之登门,便是知道夫人和将军将魏博管的如一块铁板,不会有人将此事外漏。”
“陛下不得而知,也就不会发下圣旨。”明溪直起腰身,跟随老五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薛义山双手叉腰,结合刚才明溪独自面对他时的表现,中肯点评道:“此子非池中物。”
田英斜了他一眼,拍桌怒道:“刚才老娘揭她面具,你凑什么热闹?”
“多少年才出一个兰陵王,我也想看看这貌比兰陵王的人物,”薛义山腆着脸坐在下首,半是惧怕半是埋怨道,“夫人也不给我留点面子,将来我还如何御下?”
“别以为老娘信了她替你解释的话,”田英指着薛义山的鼻子骂道,“明家姑娘温柔体贴,我看是你自己想娶。”
薛义山低着头嘟囔:“想一下怎么了,人明家姑娘就是温顺乖……”
“你说什么?”田英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一副你想好再说话的样子。
薛义山忙摇头道:“我说我有夫人,明家姑娘再乖巧体贴,我也不要。”
“算你识相。”
—
明鹰扬的身份很干净,就是一个一直在淮阴郡一带乞讨的乞儿。后来遇上明溪,跟着她来到魏博。
他年纪轻,从小又没吃饱饭,身子弱,跟着军队训练吃不消。
田英吩咐人把他送进魏州的学堂,束脩从明溪的饷银里扣,等他长到十三四岁的年纪,再入军中。
“明天我就要走了,”和明溪相处近月余,骤然要分开,明鹰扬有些舍不得,“你一个……在军营里要好好的,一切都要小心谨慎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