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姐不生气吗?”明温好奇地问。
明溪以手支颌,百无聊赖地搅动盒中的耳环,无所谓道:“你都唤他一声明二爷,还管他续娶夫人和老来子作甚?”
明温眼睛一亮:“四姐姐和五姐姐说的话一样诶!五姐姐也是这么同我说。他要卖我们姊妹,我才不会管他。”
“阿温你过来看看,这火我生不起来,”明浅接近发狂的叫声从厨房传来,“你爱玩火,你快来看看。”
明温听到呼唤,扑通一下跳下矮桌,一蹦一跳向厨房跑去。
明溪侧眸盯着明温离去的背影,摇头失笑,到底还是孩子心性。
她慢条斯理来到厨房,只见灰白的烟争先恐后从房门缝隙和窗框中钻出。
明溪二话不说提起水缸旁的木桶,打了桶水冲向厨房。
才到门口,紧闭的门突然打开。
明三爷一张脸既有面粉的白,又有炊烟的黑,他边咳嗽边滚动木轮,忙不迭来到院中,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没走水……”明三爷制止明溪想走进厨房的意图,大声喊道,“不许进去!”
明溪脚下一顿,正是这个停顿,明浅飞快地关上门,抵着门道:“四姐姐快去堂屋坐着,这里有三叔,还有我和六妹妹,用不着四姐姐。”
明溪哑然失笑,放下装满水的木桶,转身走到堂屋等候。
她真的很好奇,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三位,能给她煮出怎样的长寿面?
等了快小半个时辰,明浅神色复杂地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面走进正堂,后面跟着掩面的明三爷和翘首以盼的明温。
明溪下意识抓紧圈椅,大有防备姿态。
眨眼的功夫,一碗挂着黑灰的面糊摆在明溪面前。
“这是长寿面?”明溪拿着银箸的手一滞,不敢置信地问道。
明温探出上半身,期待道:“四姐姐快尝一口。”
明溪瞪大眼睛:“真的要……要尝吗?”
明温眨巴着眼睛:“我特地为四姐姐煎了个荷包蛋,四姐姐快尝尝。”
明三爷和明浅同时掩面,频频摇头。
想到小小的明温垫着凳子为她煎荷包蛋,明溪心下一热,搅和面糊,从最底下翻出一个边缘发黑,中心未熟的荷包蛋。
明溪:……这真的是长寿面?
好歹是三叔和妹妹们的心意,明溪还是决定尝一口。
“我去请书院饭堂的婶婶做一碗长寿面,四姐姐等我。”明浅实在看不下去,制止明溪的动作。
明溪叫住跑到廊下的明浅,慷慨就义一般一口闷下面糊。
“唔,还不错。”没有想象中的难以下咽,面糊看起来像毒·药,吃起来却还不错。
明溪索性换上汤匙,方便上手。她在明三爷和明浅震惊的目光中吃完特别的长寿面。
“锅里还有,我去给四姐姐盛。”明温热切地端起托盘。
明溪连忙拒绝:“不不,饱了!”
明溪好说歹说劝下热心热肠的明温,收了明三爷亲笔所书的折扇、明浅和明温亲制的皮手腕,飞似的逃离书院。
她才出县城,不想看见身穿茶白圆领袍的刘嫖姚,牵着马候在长亭外。
“你怎么来了?”明溪疑惑地来到他身前。
隔着帷帽,刘嫖姚看不清明溪女装的模样,他翻到马背上,笑说:“将军十八岁生辰,我怎能不来?”
—
湖心花灯随水逐流,昏黄烛火与月光照映湖水,湖心波光粼粼。夜风袭来,吹起一圈圈涟漪,由内向外扩散,荡出春夜慵懒闲逸。
明溪懒洋洋地趴在船头,手腕没入湖水,有一搭没一搭划动花灯。
小舟最终停在湖心中央,刘嫖姚搁浆,自船尾挪到明溪身旁,学着她的姿势一起趴下。
他转头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明溪下意识抹了把脸,忘了她的双手都沾了水:“我脸上的脂粉花了吗?”
“原本没花,”刘嫖姚掏出一方白色丝帕,想要替她擦拭被染红的两靥,“现在花了。”
明溪向后一仰,躲开刘嫖姚的手,接过丝帕,借着湖水倒影擦拭脸颊。
刘嫖姚不舍地收回手,指向夜空:“你看。”
明溪循声抬头。
一盏盏天灯缓缓升向空中,将漆黑的夜照亮。每盏灯下悬着一张布条,布条上写满祝福之言。
它们比月光还要温柔,比明星还要亮眼。
刘嫖姚温声道:“时间仓促,不及将军及笄之礼盛大。日后安定下来,我一定给将军一场盛大生辰礼。”
许久,明溪轻声道:“这是我出生以来,过得最好的一个生辰。”
盛大又如何,却不及满池花灯和漫天明灯来得真心实意。
“谢谢你,劲之。”
第140章 现实世界18
明溪知道她的十八岁生辰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她将带着这段温馨的记忆,走过兵荒马乱的漫长岁月。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兵荒马乱来得这么快。
过完生辰不过月余, 中原便再未落下一滴雨。
起初人们没有当一回事,直到井水干枯,大河干涸,露出宽阔的河道。
明溪初时颇有警觉,将福泽万民的范围扩大至整个魏博境内。有福泽万民庇佑, 魏博丰年安泰, 其余各镇的情况可以说是惨不忍睹。
地里的庄稼在烈日的照耀下,还没来得及成熟便开始枯萎, 去岁十月种下冬小麦的庄户人家白忙活一场。
天灾之下,人祸接踵而至。
收税的官员接到节度使征税的命令, 才不会管庄户能不能活得下去。
他们带着爪牙四处征税,逼得庄户卖儿卖女, 乃至自卖, 只为交上赋税。
饶是如此, 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满足不了一年重似一年的赋税。大狱里关了好些面黄肌瘦的庄户, 等着打板子流放。
既然活不下来,那就只有揭竿而起。
被关押的庄户们一拥而上, 夺下狱卒的刀和钥匙,打开武库的大门。
他们一人拿了把生锈的刀,冲破府衙。看见府衙后院的一缸缸由外运来的水时,他们红了眼眶, 闯入粮仓, 就地架锅煮食。
起义如星火燎原, 席卷整个中原大地。
各军镇节度使派兵镇压,所到之处血流漂杵。无数中原人家卷起包裹细软,靠着两条腿南逃。
六月中旬,各军镇起义军在节度使的镇压下合兵于河东太原府,共一万一千余人,杀河东节度使,大开粮仓广济流民。
太原府暂且落入起义军之手。
七月,旱灾愈发严重,各军镇平息内乱不久,义军再起。
为转移视线,各军镇节度使广招方士,布下求雨祭坛,命令水利官员钻井寻水。
同时,他们不约而同整兵进犯魏博,美其名曰为子民夺回生息之地。
原因无他,在中原各地区大旱之时,唯独魏博风调雨顺,丰年安泰,内乱未起。
魏博山美水美,粮食富余,这样一个地方,不应该只属于薛义山。成德军、昭义军、天平军以及宣武军四面夹击魏博。
其中成德军借道昭义军驻地,和昭义军共有四万大军,直逼魏州而来。
薛义山急召驻守魏博中央地带的明溪等人驰援魏州,明溪接到军令,二话不说征召农户运送粮草。
所幸明溪施政仁慈,颇得人心。
听说她要率军驰援魏州,农户齐声响应征召,家家户户出人出力出粮,赶着牛车运送军粮。
“魏州告急,我必须去。”明溪点了四千兵马增援魏州,只留一千兵力驻守三县。
明溪身披墨黑甲胄,腰佩鱼肠剑,背负箭囊,箭囊中装满羽箭,逐鹿之弓悬于马腹旁。
她微微垂首,俯视身穿箭袖圆领袍的刘嫖姚:“我不在的日子,军营交由你全权处理。”
刘嫖姚自知自己没有打仗的本领,留守是最好的选择。
他拱手称是,目送明溪带领四千牙外军向魏州的方向前进。
十里长亭,明三爷带着明浅、明温候在明溪的必经之路上。
看见面覆黑色鬼面具的黑甲将军策马靠近,明浅连忙推着明三爷来到路旁。
明溪攥紧缰绳,勒马悬停:“吁——”
她命令军队继续赶路,自己则和明三爷走进亭中,留十来个亲兵把守在长亭十步外。
“三叔。”明溪拱手作揖,带动铁制甲胄哐当作响。
明浅斟满四杯酒,先奉一杯给明溪,接着第二杯奉给明三爷。她端起剩下的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明温。
明三爷举杯道:“此番增援魏州,我在此预祝将军马到功成。”
明浅笑道:“我祝将军早日凯旋。”
明温嗓音稚嫩:“将军要平安归来。”
四人共举酒杯,一饮而尽。
“多谢。”明溪翻上马背,挥舞马鞭。
战马撒开蹄子狂奔,掀起滚滚烟尘,留给三人一个逐渐模糊的背影。
明浅望着过往的牙外军,忽然想起她们离开琅琊明家时,明二爷的可笑之言。
他说,她们要是离开,就将和四姐姐一样,失去明氏女的身份。
想必四姐姐离家时,明二爷便是这般威胁她的。
可是,明氏女的身份真的那么重要吗?
失去明氏女身份的四姐姐辖领三县,统率五千牙外军,乃魏博军节度使心腹,鬼面将军之名响彻整个河北道。
如果明二爷知道鬼面将军就是四姐姐,只怕会激动地宣布四姐姐起死回生。
可惜,他为父不善,将他最有可能倚靠翻身之人向外推。
明浅轻叹一声,感慨万千。
等到眼前没有牙外军的身影,明三爷眼眸半眯,嘱咐道:“你们要记住,她不仅是你们的四姐姐,也将会是你们日后的上司。”
当然,也会是他的上司。
—
历时半月,明溪带领四千牙外军抵达魏州。
才进城,还没到军营向薛义山报道,明溪便吩咐弩兵将三弓床子弩架在城墙上。
城墙上的牙军纳罕地盯着由三张大弓组成的床子弩,问道:“这玩意儿是弩.炮?管用吗?”
几十个弩手在明溪的示意下绞轴张弦,力士挥动巨斧扣动扳机,木杆铁翎飞驰而出,目测至少九百步往上。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目瞪口呆,不敢对从未见过的三弓床子弩再有怀疑。
明溪只安排弓·弩营的人先行上城墙,其余牙外军,暂且不动,等待薛义山吩咐。
她打马来到军营,标志性的鬼面具还没揭下,便被急匆匆的老五迎入营中。
“前线军情有误,不止成德军和昭义军的四万人,”老五凑到明溪耳边低声道,“还有卢龙的一万八千人马。”
卢龙军想到魏州,要么从成德军领地内穿过,要么借道河东。
河东正乱,且此番是和成德军、昭义军合兵作战,从成德军领地内穿过是最合适、最短的路。
明溪没有多想,惊讶道:“一万八千人马,成德肯让他们借道?”
老五说道:“卢龙军领兵的是一个青年将军,名唤许慎。据探子来报,成德军节度使几次三番招揽他。”
许慎的名字钻入明溪的耳朵,一下子把明溪拉回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她站在琅琊的城墙上,目送许慎和三姐姐明澜趁夜出逃。没想到短短三年,他们便又要再见了。
“成德节度使肯让卢龙军借道,想必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老五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再者,卢龙和魏博不接壤,魏博真到了被瓜分的那天,卢龙只不过是打白工。”
明溪轻轻摇头:“卢龙和魏博不接壤,却和成德接壤,没好处谁愿意大费周章而来。”
说话的功夫,两人走到军营中的小院前。
等待守卫通禀后,两人一起跨进正堂,正堂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型沙盘。
沙盘上是缩小版的魏博全境,魏博边境插满四色小旗,代表魏博军的黑旗被团团围住,大有不妙之势。
薛义山双手叉腰,严肃地盯着魏州前沿县城。
半月前,联军攻下魏州前沿的县城,将县城作为据点,几次三番派人至魏州城下叫阵。
“义父。”明溪的声音唤醒沉思的薛义山。
薛义山回过神来,轻轻点头:“十三来了。”
明溪抱拳道:“孩儿带回四千牙外军,敬听义父调遣。”
“城内有两万牙军,老九带回两千牙外军,老七带回三千牙外军,加上你和十二的,眼下城内共有一万两千牙外军。”
薛义山宽慰地拍了拍明溪的肩膀:“十三有心了。”
“为父晚上亲自下厨,为你们几个兄弟接风洗尘。”
—
魏州前沿县城,卢龙军营帐。
“将军。”
许慎才和其余两军的首领共议完围攻魏州之事,他骑马返回卢龙军营帐。
他把马交给士卒,拿着马鞭大步走进主帐,帐中的木桌上摆满色香味俱全,但已经冷了的饭菜。
一个身穿茶白衣裙的女子趴在桌前,昏黄的烛火打在女子的脸上,衬得女子脸庞越发柔婉。
脚步声传来,女子紧闭的眼睛动了动。鸦羽般的眼睫映在下眼睑的位置,微微扑扇,却还是没有睁眼。
粗糙的指腹抚过女子光滑的脸颊,许慎心满意足一叹,但也使得等待征人许久的女子彻底醒来。
明澜抱住男人的手,用脸颊亲昵地蹭了蹭,像一只温顺的小猫。
“你回来了。”
许慎轻轻勾起女子的下颌,迫使明澜仰起头,将红唇奉上。
他落下轻浅一吻,双手穿过明澜的腋下,将人往上一提,离开木椅。
男人大马金刀坐下,将女子抱在怀中。
明澜坐在他的膝上,看了眼满桌冷菜,挣扎着就要下地:“都冷了,我让人端去热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