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不可!”明三爷从明溪没有感情起伏的言语中,察觉到她的意图,连忙出声打断她的话。
明三爷紧紧抓着扶手,手背青筋暴起:“三思,将军。”
他能理解明溪想要女子读书的执念,但眼下才开始,人们的观念一时半会儿转变不了,需要徐徐图之。
“浅儿,你先带将军入书院。”看明溪有缓和的趋势,明三爷侧头对明浅说。
明浅做出邀请的姿势:“将军,请。”
明溪沉默了一会儿,转身跟随明浅跨过书院的门槛。
“我不要来书院,我要阿娘,要阿娘……”突然,口齿不清的童音传入明溪的耳朵。
她脚下一顿,匆匆回首。
众人循声望过去,只见一个面相温柔的农妇怀里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走来。
农妇身穿被洗的发白的衣裳,头顶簪了一支荆钗,怀中的小姑娘头顶扎着三个小揪揪,缠绕着红头绳。
贫穷,却又大方得体。
农妇将小姑娘放在地上,遥指着明浅说:“雁儿喜欢那个姐姐吗?”
雁儿停止哭泣,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明浅。
她点点头:“姐姐好看,喜欢。”
农妇继续道:“只要雁儿进书院,就可以和那个姐姐在一起。”
雁儿眨了眨眼睛:“我要阿娘,阿娘更好看。”
农妇又道:“可是那个姐姐不仅好看,还认识好多字,读过好多书。难道雁儿不想像那个姐姐那样,又好看又厉害吗?”
雁儿咬着手指头想了一会儿,脆生生回答:“想,阿娘我想。”
农妇满含不舍地替雁儿打理细碎的发,然后抱起她慢慢走到石阶前。
她带着雁儿跪下,磕头道:“妾身之女雁儿刚满三岁,她阿耶要把她卖给村长家的傻子做童养媳。”
“听说书院收女学生,还不要束脩,妾身想着带雁儿来试一下。妾身为她母,实在不忍看她三岁就为人童养媳……”
“请将军和先生垂怜,收下雁儿。”
说到后面,农妇泣不成声。
明浅赶忙走下石阶,扶起农妇和小雁儿,温柔道:“夫人莫哭。夫人肯带雁儿来,书院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不收?”
“真的吗?真的收女学生吗?”农妇睁着大眼睛,满脸不敢相信。
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却不自觉咧开嘴笑。
明浅噗嗤一笑:“将军就在那里,不信夫人自己问。”
明溪俯视茫然懵懂的雁儿,难得绽放笑容:“真的。”
雁儿看不见明溪的笑容,她只能看见她脸上吓人的黑色鬼面具。
她一头扑进农妇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阿娘,我怕怕,有鬼。”
明溪:……
—
好在书院开课之日收了个雁儿,否则明三爷都不敢保证书院开课,能不能顺利进行下去。
书院以前只有两位先生,如今扩招扩建,两个先生自然不够。
明溪亲自登门县内拜访退休的贤达耆老,将他们请来书院,现在书院共有六位先生,其中一位是女先生。
所有学生分了三个班,一个班两位先生。
明氏姊妹和雁儿同在一班,先生是明三爷和女先生,好照应年幼独自求学的雁儿。
听明三爷讲完第一堂课,明溪点了两个亲兵出城巡视官道修建。
她巡视春耕和垦荒的时候,暗自记下县内每个乡的位置和地形。
返回府衙后她特意制作了一个沙盘,沙盘又请曾制作过县内地图的匠人修改过,保证没有一点错处。
明溪最终根据修改过的沙盘,规划官道修建路线。眼下所修的官道主要是为了方便粮食运送。
“将军。”见明溪骑着马过来,肩扛锄头的牙外军们精神抖擞地问好。
因是农忙时节,明溪从军营里调了千人来修建官道。
明溪望向一个个满头大汗的牙外军,关心道:“晌午日头大,都去树荫下休息,喝碗绿豆汤。”
他们用挂在脖子上的帕子抹去汗水,摇头道:“将军,俺们不累。修路是积德的大好事,俺们有气力。”
他们当中也有好些人来自这个县,新的官道要通向他们的家乡。
想到官道修好,家中的父母妻儿不用再翻山越岭,他们浑身都是干劲儿。
明溪摇头失笑,转头吩咐人多准备绿豆汤和茶水。
返回府衙时,夕阳落下,民坊内升起袅袅炊烟,飘摇直上,与万丈红霞构成天地间最美的画卷。
“听说将军今天吓哭一个小孩。”饭桌上,刘嫖姚无情嘲笑。
明溪白楞他一眼:“你要是去书院,吓哭她的就是你。”
刘嫖姚眼带笑意:“可是将军说过,没有如果。”
明溪淡然地夹了著小青菜,淡淡道:“你明天可以戴着面具去书院晃一圈。”
“不去。”刘嫖姚张口拒绝。
用完膳后,两人沿着府衙内院的池畔散步。
前任县令是个奢侈的人,内院花园种满奇珍异草,园中的灯也是由玉石所制。
刘嫖姚盯着一盏玉灯,一字一顿:“将军,我们没钱了。”
又是扩书院,又是修官道,今年的税还没收上来,是真的山穷水尽,一分不剩。
听到这话,明溪的一双丹凤眼直勾勾地土壤中的奇珍异草。
两人慢慢转头,视线于空中交汇。
他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三日,花园中的玉石灯和奇珍异草打包装车,由乔装打扮的刘嫖姚运往江南。
刘嫖姚带着一车白银归来时已是盛夏,正好开始夏税的征收。
冬小麦产量比往年多出两倍,堪称大丰收,每个农人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加上县令之位的诱惑,各个富户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拖欠夏税,夏税征收的无比顺利。
府库充盈,明溪又开始大手大脚花钱。
这次她将银子投在制作武器和开办惠民医堂。
武器方面,主要是制作攻城的三弓床子弩和神臂弩。一回生二回熟,明溪画起图纸得心应手。
惠民药堂,除了人参等贵价药物,户籍在本县内的所有人都可以享受低价看大夫、低价拿药的好处。
要办惠民药堂的告示一经张贴,众人奔走相告,拍掌称赞。
来本县做买卖的商人,听闻本县的一系列政策后,举家迁移至此。他们的迁移带动邻县、邻州,乃至其他军镇的贫农、商贾迁徙。
到收取秋税时,县内新增人口将近五千户,原来的三千牙外军也扩充到五千人。
眼见以前不如自己的邻县欣欣向荣,明溪下辖的其余两县县令连夜请命,自请一同变革。
明溪欣然同意,点了五十个亲兵给刘嫖姚,让他去督促另外两县变革。
刘嫖姚离去,县令一位就空置下来。
明溪公布上交夏秋两税,及其余商业杂税排名前十的富户名册,其中第一正是李氏富商。
县中人多知李家郎君德才兼备,他为县令众人没有异议。
李郎君成为县令后恪尽职守,夙兴夜寐,使明溪得以从县城军营两头跑的日子中解放出来。
排名第二的纳税富户,其家中郎君浑浑噩噩,女郎倒是通读经史子集,才富五车,品性优良。
明溪授予她地监院院监一职,掌管地监院。
起初那富户见是女儿得官差,多有不满,言辞上冒犯明溪。
他本以为会得到县内耆老的拥护,毕竟哪有女人做官的道理。
没想到不仅没人帮他说话,还大骂他白眼狼,不念明溪施恩的好。
他不敢犯众怒,渐渐没了声息。
女郎为官的风波归于平静没多久,另一个轩然大波悄悄钻进后院闺房之中。
不愿女儿入书院学习的富户、贫户之家,见女子可为官,当下又有了主意。
为官之人必然是要招婿的,谁说女儿就是别家的?女儿一样可以光宗耀祖!
女郎们闹着要进书院,长辈们又不忍自小疼爱的女儿嫁为人妇,一辈子操劳,二话不说同意女郎们的要求。
来年书院开课,书院中的女学生已由三人增加至八十七人。
百来个年轻力壮、还没出嫁的女子们过了入书院的年纪,想着既然文不行,那她们就来武。
她们围在募兵摊前,说要参军。
明溪曾经手把手建立起一支娘子军,她对这事不陌生。
娘子军直属明溪,由明溪亲自训练。
她们肯吃苦,有韧劲,入伍不过三月,精气神大变样。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第139章 现实世界17
眨眼又是一年中的烟花三月, 冬小麦返青浇水的日子,也是明溪十八岁的生辰。
及笄之后,明溪的生辰不是在战场上, 就是忙着巡视春耕。这还是她离家之后过的第一个安稳的生辰。
明溪没有声张,一人一骑离开军营。
打马来到一个小镇上,她盯着路边成衣铺中的朱红罗裙看了许久。
罗裙所用的面料不是很好,朱红色染的不均匀,褶皱处稍稍发白。上绣的石榴花不是明溪喜欢的纹样, 却还是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翻身下马, 抬脚走进成衣铺中。掌柜只当是小郎君来替心上人买衣裙,热心介绍店中成衣。
明溪遥指挂在壁上的朱红罗裙, 正巧一阵春风蹿入店中,罗裙的裙摆像波浪一样起起伏伏, 飘荡起来煞是好看。
掌柜立即热情夸赞:“郎君好眼力,石榴红罗裙是我家绣娘费时三……”
明溪从荷包中掏出拇指大小的银子, 扔给掌柜, 淡淡道:“就它了, 搭双绣鞋。”
掌柜接过银子,二话不说命伙计将朱红罗裙和绣鞋包好, 腆着笑脸一路相送明溪出门。
明溪拐进一间客栈,要了间上房, 吩咐老板娘不许打扰。洗漱一番,她换上新买的朱红罗裙。
没有人帮她梳头,她先是扎了个马尾,再将马尾挽成丸子头。成衣铺掌柜赠送的朱红长丝带缠绕丸子头底端, 自然垂至腰际。
她将黑色圆领袍和鬼面具整齐叠好, 搁在干净的床铺上。
明溪推开窗, 足尖轻点窗框,飞身而下。
她骑上骏马,头戴白色帷帽,一路飞驰,终于在正午时分赶到书院。
书院中人正在用膳,明溪被门童领到会客的耳房。不一会儿,明浅和明温一同踏进房中。
“四姐姐!”四下无人,年纪尚小的明温顾不得许多,一头扑进明溪怀中。
明浅弯腰作揖,视线落在明溪身上红白不均的罗裙上,鼻头不禁一酸。
她的四姐姐以前所穿衣裙,所用面料皆是上等丝绸,染色均匀。一袭朱红罗裙辅之以金线所绣牡丹纹样,站在太阳底下泛着金闪闪的光芒。
听到明浅吸鼻子的声音,明溪笑问:“谁给咱们五姑娘气受了?”
明浅直起上身,拼命摇头:“前几日三叔说四姐姐会来,原以为三叔是哄我们高兴的,没想到今日四姐姐当真来了。”
明温抬起头,绽放甜甜的笑容:“四姐姐的生辰,当然要来和我们一起过。”
明溪伸出手,催促道:“既然知道我要来,你们给我准备的生辰贺礼在哪里?快给我瞧瞧。”
明温从她怀中起身,回到明浅身旁,冲明溪轻哼一声:“四姐姐就想着生辰贺礼,都不想我和五姐姐。”
明溪真诚道:“我想的,”她顿了顿,两指指天,“不然就罚我没有长寿面!”
“果然,四姐姐就是为了那一碗长寿面,”明温幽幽道,“看来咱们那几宿都白熬了。”
明浅捏了捏明温肉嘟嘟的小脸,正要说话,耳房外传来车轱辘的声音,接着紧闭的房门被人推开。
为了照顾腿脚不便的明三爷,书院内的很多地方没有门槛,他转动木轮进入房中。
明三爷的目光扫过三位姑娘,温声道:“今天是溪儿十八岁生辰,下午的课我放了。咱们回家,为你们四姐姐好好过个生辰。”
说是回家,其实明三爷的小院就是书院旁,和书院一墙之隔,墙上开了扇小门,与书院连接在一起。
穿过小门,明浅将小门合上,明溪得以从不透气的帷帽中解放出来。
明温推着明溪走进左边的房间,边走边说:“四姐姐生辰,当然是要好生打扮打扮。”
她脚下垫了个矮桌,麻利地解开明溪头上粗糙的丸子头。
明溪将桌上的漆木首饰盒打开,里面是一支支精致的珠钗,甚至还有一支稀缺的点翠簪。
都是她从前送给姊妹们的钗环首饰。
明溪漫不经心拿起一支红宝石钗把玩,略带薄茧的指腹擦过光滑的红宝石。
明溪借着铜镜打量娇俏的明温,眸中不自觉闪过一缕羡慕。
因在书院求学,明温的穿着没有多贵气,一袭云纹白衣朴素大方。
她的发髻间斜插一支玉簪,三千青丝柔光顺滑地披在身前身后。
“我们离开时,父……明二爷百般不肯,拦着我和五姐姐不让走。”明温没察觉到明溪对她的羡慕,一边替明溪挽发一边絮絮叨叨。
“好在田夫人派来的壮士能文能武,以文与大伯父攀交情,又拔出刀震住二房的小厮。在大伯父和壮士的联合威胁下,他只敢骂我与五姐姐背宗忘祖,却不敢不放行。”
“他新娶的夫人看我和五姐姐要走,便强占四姐姐留给我们的头面首饰。”明温从桌上选了支金钗插进明溪的发髻里。
“幸好三叔为我们撑腰,这些珠钗才不至于落入那个女人手中。”
“新娶的夫人?”明溪没怎么关注琅琊明家,明二爷续娶一事,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明温忍住恶心,道:“他续娶之女比大姐姐还小上一岁,我们离开时,续娶的夫人正好诞下一个男婴。”
明溪轻轻地哦了一声,没有其他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