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而深的刀痕自两人的额头中央向下蔓延,一路来到胸口的位置。胸口处衣衫破裂,汩汩鲜血往外冒。
滚烫的血溅满临近两人的乡长们一身,他们吓得两瓣嘴唇直哆嗦。
生与死,就在一息之间。
明溪轻笑一声:“可见他们也知这两桩罪天地不容,却还是仗着一点子权力肆意妄为。”
听着她的笑声,乡长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拱手附和道:“将军所言极是。”
明溪严肃道:“除开上述两罪,并不意味着尔等其余罪一笔勾销。尔等所犯之罪,本将会派亲兵亲自问询乡民。”
“本将要人问询,不是要定你们的罪,而是要让你们头顶悬着把剑,时刻警醒着你们。”
她不可能杀光所有犯罪的乡长,除了有些罪罪不至死外,还有其他原因。
一是他们对各乡情况熟悉,接下她要做的事还需要他们;二是她没有那么多的下属去接手各乡,就算有,上手也要一段时间;第三则是怕逼急了,他们狗急跳墙。
像这样敲山震虎、杀鸡儆猴就很好。
明溪语气转缓:“只要各位日后改过自新,本将向你们保证,悬在你们头顶的利刃永不落下。”
经历一场死里逃生,乡长们不顾被汗水浸湿,提裳便拜。
到这个地步,他们还有什么可坚持的?
椅子上的郎君虽小,玩弄权势却是有一套,一步一步击碎他们的防线,迫使他们甘愿臣服。
“叩谢将军不杀之恩,我等愿洗心革面,再不蹈前尘覆辙。”
明溪慢慢起身,负手而立:“春耕和垦荒,望尔等莫让本将失望。”
“是。”
目送乡长们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县衙,明溪抬头望天。
阳光明媚,是个好日子。
这种好天气,该一直持续下去,
上个任务结束后,洞拐从神尊身上提取了三个技能,万寿无疆、福泽万民以及天降异象。
但是她只能选择两个。
自古以来,无数帝王求仙问药,追求永生不死。
明溪从没想过,有一天她可以得到帝王们永远也得不到的长生。
然而,她放弃了。
她最终选择了后两个技能。
福泽万民不难理解,天降异象她曾问过洞拐。洞拐告诉她,异象如何,会和她使用技能时的想法和情况有关。
明溪不免想起曾经风靡一时的图谶之学,以及天地君亲师的观念。
君权来自于上天的授予。
历任开国皇帝,大多会有这样或是那样的,得到上天赐权的异谈。
寻常开国皇帝登临帝位便是千难万险,她身为女子,想要力压群雄称霸天下,除了自身要有实力外,还需得所谓上天的支持。
尽管经历过那个世界和上个世界后,她对神的敬重不再如以往,但架不住这一套实在管用。
思索完毕,明溪给她下辖的三县套上福泽万民。
只有她能看见的一层五彩华光,缓缓升到天空之上,将三县笼罩。华光烨烨,与阳光一同,照拂它所能触及的每个生灵。
明溪轻轻闭上眼,再睁开眼睛时,已看不见五彩华光的踪影。
她看着绿盈盈的树木,她知道它无处不在。
明溪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仿佛吐露出别样的芬芳。
静思许久的刘嫖姚来到明溪身侧。
刚才外面发生的事,他在里面全部都听见了。
本该有血迹的青石地上,除了还没干透的水渍,没别的剩下。
“想好了?”明溪转头斜了眼少年。
刘嫖姚拍了拍掌:“将军生来便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顿了顿,“将军玩弄权势,击溃人心,迫人臣服,在下不得不想好。”
明溪勾唇相邀:“郎君请讲。”
刘嫖姚缓缓作揖:“均田制下征收赋税多以人丁为依据,而不区分贫富。”
明溪轻轻点头:“所以盛朝推行两税法,以土地和财产征收赋税。”
刘嫖姚纠正道:“然其并没有真正落到实处。”
明溪缓缓道:“富者威逼农人卖地却不移税。贫农失去土地却还要背负税银,最终导致农人四处逃亡,或是沦为富者的佃户。”
“之所以会形成如此局面,是因为朝廷无用,”刘嫖姚一字一顿,“非两税法之过。”
“当然。”
作者有话说:
学艺不精,写到的田制税法比较浅薄,勿怪勿怪。
第136章 现实世界14
明溪认真听完刘嫖姚对税法变革的阐述, 越到后面,她藏在面具下的脸越不平静。
不得不承认,刘嫖姚是难得一遇的奇才。他的想法, 在一定程度上超出了他们所处的时代。
他提议废除由朝廷预算开支后,向各地方摊派税额的做法,直接依照当年收入纳税,上不封顶。
将以往根据财产多寡划分户等、缴纳户税的形式,变为设立几个首尾相连的固定区间。
每年秋收之后, 按照实际收入的区间分别缴纳区间内规定的户税, 区间越往后,规定的缴纳比例就越高。
这就有点后世的阶梯征税的雏形。
户税不分农工商, 同一视之。
地税不变,照往常旧例, 无地者不纳地税。
设立地监院,每三月定期复查土地买卖移户之事。
若有买卖土地而不移户者, 买卖无效。土地和买地之金不仅归原主人所有, 还要罚三倍买卖土地的金额给地监院。
这样一来, 就能有效规避富人强买贫农土地后,却让贫农一直背着税额的情况。
“提议很好, ”明溪真诚地称赞,没等刘嫖姚高兴多久, 她话锋一转,“但是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刘嫖姚剑眉微蹙。
明溪问道:“你所设置的区间是以零到一百、一百零一到两百这样区分吗?然后依照每个区间内的比例缴纳户税。”
很快,她补充道,“我这只是举例, 数量可变。”
刘嫖姚微微摇头:“这样分, 岂不是免了收入两百的人的其中一百。在下以为的区间是零到一百、零到两百……以此类推。”
“依你所言, 假如一百以下五十税一,两百以下四十税一,”明溪飞快计算,“那么一百以下要交二,两百需交五。”
刘嫖姚微微点头:“正是如此。”
明溪问道:“倘若有人高到十税一,五税一,乃至二税一。万贯家财拱手让去一半,他们会肯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刘嫖姚怔然片刻。
“那就最高设为十税一?”他试探性问道。
明溪沉默不语,就是对他最好的回答。
在庞大的钱财面前,哪怕是十分之一,都是一笔让人足以肉痛,或者干脆咬牙联合造反的数目。
他曾引以为傲的税法变革,不想却被身侧的女子,一言中的地点出问题关键。
刘嫖姚上扬的下巴慢慢垂下,他的心底升起一股挫败感。
就好像他日日面对身为淮阴郡守的刘灰,却始终无法亲自动手为母报仇一样。
明溪拍了拍他的肩膀,平静道:“其实也不难办。一百以内收五十税一,一百零一到两百之间的九十九收四十税一。”
刘嫖姚猛地抬起头,他这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分区间。
他微微侧头,看向落在搭着他肩膀的手。
她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白皙而不软嫩,一看就知是耍刀的手。
“至于你说的工商之业同样视之……”明溪收回手搁在剑柄上。
历朝历代都采取重农抑商的政策,在征收商税上,向来不手软。
若不抑商,难免出现富可敌国的大商人。富可以,富可敌国就是一种罪过了。
刘嫖姚的视线跟着她的手,落在紧挺的腰间。
明溪正在思索,大拇指无意向上一抵,鱼肠出鞘半指长。
阳光照射锋利的剑刃,刺眼的反光使得刘嫖姚下意识用手背挡住眼睛。
明溪回过神来,大拇指摁在剑柄上,只听得“咔哒”一声,鱼肠重新归鞘。
“手工业者暂且一视同仁,”明溪淡淡道,“商税由以前的三十税一降为四十税一。”
招兵买马要银子,正好商人手中有银子。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
经过刘嫖姚两三天的润色修改,明溪命人将新的税制张贴公布,她所在的县作为试验区先实行。
税制一出,满城哗然。
资产少的,自是觉得负担减轻不少,满心欢喜。
资产多的,把县衙围的水泄不通,念叨着什么此乃天下不公之大事,凭什么他们富者就要多缴纳银钱。
对于此,明溪亲笔草书两张匾额,上书“纳税模范之户”,立在府衙前。
明溪放出话去,她将从所有纳税之户中选出两个拥护新税制的模范之户。
两户竞争,最后选出两户中的一个德才兼备的子女为本县县令。落败模范户的子女,可根据实际情况安排差事。
这个消息一出,围在府衙前的富者面面相觑,视线最终落在匾额上的六个烫金大字上。
盛朝禁止商户之子参加科举考试,意味着商户之家的子孙,哪怕才华斐然,也不可能入朝为官。
也就近些年众节度使割据,为笼络商人,方才招揽其子。
而且,那也得是大商人才能入节度使的眼。
就算如此,成为一县之令那也从未有过,这可是光耀门楣的大事。
没有被新税制波及,反而得利的富商想都不想,举手说道:“我愿按照每年收入资产缴纳户税!”
其余人看了他一眼,嗤笑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为官之事,岂有你们商贾玷污的道理。”
“就是。”
争吵声顿时响起,府衙前像菜市口一样热闹。
富商声压群雄,洪亮的嗓音盖过众人:“明将军有说禁选商户吗?你算个老几,敢替明将军做决定。”
他一把拉过与他隔了两三个人的富人,说道:“我儿三岁开蒙,五岁赋诗,十四岁熟读律例,二十岁经史子集无一不通。”
“你儿呢?五岁逗蝈蝈儿,七岁请先生,调皮胡闹,愁的先生走了一个又一个。十五逛花楼,花天酒地乐不思蜀,二十弱冠你给他捐了个官。”
“说我儿玷污府衙,”富商啐道,“我看你那好郎君才是真正玷污府衙!”
“说什么?你说什么!你敢侮辱朝廷命官……”富人指着富商的手指直哆嗦,“你这是犯律例,要流配三千里!”
富商骂道:“我呸!你郎君那花钱就有的八品官,也配叫朝廷命官?我看叫没能没力我阿耶助我官还差不多。”
此言一出,守在府衙门前的亲兵们不客气地放声大笑。
他们的笑声极具穿透力和感染力,富人瞬间被周围人的嘲笑声包围。
富人气得灰溜溜离开,临走前还不忘留下一句狠话:“你等着!”
正主走了,笑声适时停下,其中一位富人惋惜道:“可惜我只得了个宠如珠宝的女儿,要这个名额没用。”
亲兵闻言抱拳道:“将军所言为德才兼备之子女。”
他在“女”字上特意加重音调。
“女子也行?”富人瞪大眼睛。
“自然可以。”
—
府衙前发生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人慕名前来观瞻两个匾额。
城中茶楼酒肆议论纷纷,有说此举荒唐最过之处在于不禁女子,一县之主岂可玩笑;又有人反驳,说前面不是还带了要求吗?需得德才兼备。
明溪对城中议论有所耳闻,她没有当一回事。
她知道,她会得到她想要的县令。
她本就是冲着那位弱冠之年,经史子集无一不通的郎君而来。
明溪放心地带着十来个亲兵出城下乡,巡视春耕和垦荒事宜。
新增的耕地免地税户税八年,所得皆归自己所有。
以前开荒只免地税三年,八年之久,这无异刺激了无地的农人鼓足干劲儿开荒。
明溪走在田间地头,望着一个个脸上洋溢着笑容的农人,她的嘴角不自觉上扬。
看着别人为自己的生活而努力,她也有种莫名的成就感。
巡视完底下的乡,明溪返回县城已是一个月后。
地监院在身为代理县令的刘嫖姚的打理下,初见雏形,已经抓到一起买卖土地而不移户的案子。
因为是第一起,必须严惩。
刘嫖姚命亲兵将犯事者押上公堂,摁着打了二十大板,又罚了银钱,这才作罢。
明溪走进刘嫖姚办公的耳房,自顾自坐到他对面的圈椅上,翘起二郎腿道:“支笔银钱给我。”
刘嫖姚紧张地抱住账本,问:“你又想做什么?”
半个月前,她来信命他开库房,为农人更换生锈的铁犁和锄头,花费着实不小。
明溪指尖轻点桌面,掀起面具,半眯着眼道:“我想扩张城内的书院,多请几个先生。”
“没钱,”刘嫖姚的拒绝之意显而易见,“也没那么学子。”
明溪摇头微叹。
不管是谁管了账,别管账目如何,“没钱”两个字张口就来。
“嫖姚,”明溪身子向后仰,靠在椅背上,“不论贫穷与富裕,所有孩子都有上学的资格。”
刘嫖姚防备地看了眼闭目养神的女子:“只要愿意交束脩,书院对任何人开放。”
明溪嗤笑一声:“你这话就不对了。”
“哪里不对?”
“你说书院对任何人开放,”明溪睁开眼睛,目光幽深,“但实际上,交的起束脩的女子,一样被排除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