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英不这么认为。
她曾派人暗中监视清河崔家,明溪在清河守城那些日子的情报一一传到她的眼皮子下。
不得不承认,她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在动员全城、管理全城的方面做得很好,颇有大局观。
她从中看出少女在遇到大事时,表现得沉着、冷静,进退有度。这样一个人,与其人为制造磨炼,不如放手让她自己成长。
魏博的两个领头人物争执不休,最后在众人的一致决定下,将下贝州又一分为二。
十二驻守东边三县,明溪驻守西边三县,以四年为考核期。
与中央考核的才赋、官德、功过不同,魏博考核的是两人干实事的能力。
四年之后,东三县的新增人口、新增耕地、粮仓中的存粮,以及其他方面若高过西三县,下贝州最后交由十二。
反之,明溪则成为下贝州的长官。
政令既下,加上贝州一带战乱刚平,百废待兴,两人第二天便拜别薛义山和田英,赶往各自的辖区。
—
魏州城外,十里长亭。
薛义山没来送行,只有田英和老三、老五,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带着帷帽的游侠。
帷帽的颜色很深,明溪和十二看不清他的长相。
饮完老五带来的送别酒,十二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二哥那边……真就没有转圜的余地吗?”
老二为人敦厚,对待众兄弟,从未仗着长幼而欺负他们。
在弄清楚事情的经过后,众人都认为此事的因头是那个名为“胥先生”的少年。
如果不是他挑拨离间,老二不会这么做。而且最后,老二及时回头,在攻城之战中也立了功。
但不能说老二毫无过错。
毕竟是他的不信任促成了这场祸事。老四和他的亲兵死在老二的刀下,辩无可辩。
所以他们一致认为,老二该罚,却罪不至死。打一顿军棍赶出魏博,或者贬他为马前卒,让他将功赎罪都行。
但是,薛义山判老二五马分尸,谁若求情,同罪论处。
“十二,你不要犯了忌讳。”心软无法震慑如狼似虎的魏博牙军,薛义山这样做,田英能理解。
亭中唯余几声叹息,众人一脸沉痛。
“老二的事,就当前车之鉴,”田英跟着一叹,叮嘱道,“你们记住,你们的义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以后再遇挑拨离间之事,切莫上钩。”
一干人拱手称是。
田英侧身让她身后的游侠走到十二和明溪身前,她介绍道:“此人武艺超群,听闻魏博军的威名前来投军。我想着让他和你们一起去下贝州历练历练。”
明溪敏锐地捕捉到田英话里的不对劲。
如果他武艺超群,更应该入魏博牙军,而不是和他们一起外放。
明溪状似无意地瞥了眼头戴帷帽的游侠,奈何他的身形被帷帽遮盖,看不大真切。
十二抱拳道:“侠士若不嫌弃,我愿以礼相聘。”
游侠微微颔首,嗓音像被盐咸齁一样沙哑:“多谢将军。”
明溪没有说话,游侠最终跟了十二。
三人翻身上马,在田英和老三、老五的不舍目光下,挥舞马鞭,胯·下战马撒开蹄子狂奔,掀起滚滚沙尘。
出了魏州界,游侠在休息时掀开帷帽,露出一张满是伤疤却又令两人十分熟悉的脸。
十二惊喜叫道:“二哥!”
明溪早有猜测,没表现出多震惊。
老二摇头道:“节帅的二郎死于五马分尸,以后你还是直呼我的名字。”
十二明白这个道理,他说:“那我以后叫你一声杨大哥。”老二姓杨。
杨二张了张嘴,在十二的小眼神下,默认这个称呼。
他知道两人此刻必然疑惑,主动解释道:“夫人瞒着义父,用一个死囚将我换下,她让我离开魏博,我不肯。我自己动手毁去容貌,药哑喉咙。”
田英看见他满脸绷带的模样后,问他何苦。
他说,他的命是义父给的,无以为报。既然没死成,就要继续为义父做事。
明溪听后沉默许久,慢慢道:“或许义父是知情的。”
杨二灰暗的眼睛在一瞬间大放异彩,他结巴着问:“真,真的吗?”
当义父判他五马分尸后,他就以为义父不会原谅他了。
明溪温声道:“真的假的,我想二哥日后可亲自去问义父,义父必会见你。”
十二附和着点头:“对。”
杨二喜极而泣:“那我现在……”
十二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挑衅地看了眼明溪,接过话茬:“二哥现在自然是要跟着我去东三县,咱们兄弟联手,小十三一定不是对手。”
“别到时候输给我这个做弟弟的。”明溪翻身上马,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去。
“做什么?赶着投胎?”吃了一嘴灰尘的十二原地叉腰怒骂。
杨二温厚一笑,夹紧马腹追赶消失在官道尽头的明溪。
十二连忙翻身上马,连声叫唤。
“诶,等等我啊……”
—
明溪抵达辖区后先入主军营。
她的首要任务是将西三县的三千牙外军收为己用,其余政务,暂时还是交给三个县令分别打理。
一回生,二回熟,管理军队对于明溪而言,并不陌生。她把她在西口关的那套管理措施原封不动搬过来。
最初几天,三千牙外军颇有微词,闹着罢课罢训,要求她恢复原来的制度。
明溪挑了几个刺头,狠狠打了一顿军棍。然后她又努力挑出前几天表现优异的人,当着全军的面进行奖励。
真金白银面前,出身微寒的牙外军哪有不心动的道理?
闹事的人当即少了一半,另一半还在坚持,奈何大势已去。
眼见臣服的人得到真金白银的赏赐,另一半也没坚持多久,到腊月底,就消停得差不多了。
收服军队后,明溪从其中选取最优秀的百人作为她的亲兵。
这个年,明溪过得并不舒坦。
怕三个县令看她年轻而怠慢,明溪和百人亲兵骑行于冰天雪地之中,
明溪到第一个县时,她先是带领几个亲兵微服私访,摸清县内大致情况。
然后禀雷霆而下,率百人接管县衙,一一清查赋税和户籍。
“今年人口比去年少了接近一万,”明溪将户籍扔向额头冒汗的县令,脸如寒霜,“不要和我说都战死了,战事没波及到你这里。”
为了少上交赋税,官员们常借着天灾人祸隐藏人口,贝州刚经历战事,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县令抹了把汗,小心翼翼看了眼上座的鬼面将军,虚心陪笑:“战火虽未波及下官辖区,然则因战事的缘故,好些人赴前线参军,所以户籍人口才会减少。”
明溪听他满嘴谎言,二话不说命亲兵带他和他的师爷下去。
县衙的刑罚很多,有些酷刑甚至出自县令的手,受刑后的痛苦,县令心知肚明。
再回到堂上时,县令和师爷都老实很多。
特别是师爷,倒豆子似的将他们这些年的勾当和盘托出。
除了兼并土地,私吞赋税大肆敛财,他们手上还有多条良家的性命。
明溪平静地吐出一个字:“杀。”
县令和师爷血溅菜市口,染红地上的白雪,围观的百姓纷纷拍手叫好。
处理完县令后,明溪传唤各乡乡长,吩咐他们以村庄为单位,挨个村挨个村的清查人口和丈量耕地。
若敢隐瞒不报,格杀勿论。
县令和师爷的尸体还吊在菜市口,乡长们每每路过都心惊胆寒,哪还敢隐瞒。
何况他们身边还跟着虎视眈眈的亲兵。
不过一月的功夫,他们就效率极高地将新的户籍人口捧到巡视完其余两县的明溪眼前。
清点过后,整整多出一万五千余人。
丈量耕地复杂,慢了许多,不过他们还是在两个月之内呈给明溪。
拿到新册的明溪沉默不语,候在堂下的乡长们拿捏不清她的意思,初春时节频繁冒冷汗。
良久,亲兵的通禀将他们从不安中解救出来。
“禀将军,衙外有一鬼面郎君,自称是将军故人。”
第135章 现实世界13
在明溪的授意下, 百位亲兵驱赶乡长们站至庭院中,组成一堵人墙将正堂围得严丝合缝。
“抱歉,我来迟了。”
刘嫖姚摘下和明溪如出一辙的鬼面具, 右手举着鬼面具贴着胸前,弯腰一礼。
明溪透过两个眼睛孔,打量堂下的黑衣少年。
许是风餐露宿的原因,娇贵的郎君黑了许多,脸部轮廓在一年的历练中也越来越锋利。
他褪去些许少年的稚嫩, 平添几许成熟, 衬得他一双薄情眼更加如寒潭般透心凉。
刘嫖姚重新戴上鬼面具,温声问候:“清河一别, 将近一年,明将军别来无恙?”
明溪慢条斯理卷起簿册, 回答道:“本将一切安好,”她顿了顿, 笑问, “听闻西域出美人, 不知郎君过去一年可曾遇见?”
刘嫖姚摇头道:“胡姬美则美矣,却不及天山之上的红日东升, 万道霞光缓缓袭来,壮观瑰丽。”
明溪十指交叠支着下巴, 脑海中不禁浮现她曾经打马上天山时,看见的景色。
天山之景,真的很美,美到不像人间色。
刘嫖姚建议道:“将军应该去看看。”
明溪上身微微前倾, 黑衣鬼面骤然形成一种压迫感, 涌向刘嫖姚。
明溪戏谑着问:“怎么去?”没等刘嫖姚回答, 她自问自答,“和你一样,单人单骑入西域?”
刘嫖姚纠正她的错误:“不,是十人十骑。”
他一点武都不通,没有人守护在侧,他不会使自己陷入危难。
“人还是太少了。”面具后传出少女意味深长的话语。
没等刘嫖姚回味话中的意思,少女突然话锋一转,淡淡道:“你来看看这两本总册。”
明溪将人口和耕地的总册推到长桌的另一长边,刘嫖姚上前拿起簿册。
县衙堂上只余书页翻动的声响,持续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刘嫖姚合上簿册。
依照《盛律》,年满十八的男丁授田百亩。
就他拿到的簿册来看,良田大多落入地主之手,剩下的劣田平均到农户身上,至多只有三四十亩。
这可不仅是两倍有余的相差,一亩良田和一亩劣田产粮量的差距,最大可能会有三四倍的差值。
刘嫖姚严肃道:“长此以往,富户愈富,农户愈穷。凡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当积怨冲破栅栏,必生事端。”
明溪问道:“你觉得该怎么做?”
刘嫖姚没有正面回答,他抬头看向官椅上的明溪,认真道:“官商勾结,买卖耕地成为常态,均田制崩溃,租庸调制变为夏秋两税。”
“此外,延续几百年的府兵被募兵取代,导致朝廷无兵。各地节度使重商,用谋来的钱财招兵买马,终成群雄割据的局面。”
“所以你认为该恢复均田制?”明溪顺着他的话问。
刘嫖姚思忖良久,慢慢道:“南北朝起至本朝皆采用均田制。开国之初朝廷握有大量无主荒地,加之权力更迭,新贵初升,均田制尚能满足需要。”
“王朝进入最鼎盛时期后,朝廷经过长期爵赏地,手上已无大量土地,呈下坡之势。”
“农工商业发展迅速,权贵用权敛财买地,天下财富聚于少数人手中;权贵之间盘根错节,互相包庇勾结,上欺朝廷,下欺平民。”
“到后面,朝廷手中的地越来越少,伴随均田而生的府兵没落,募兵崛起,破而后立,开启换汤不换药的新朝。”
刘嫖姚总结道:“如此来,换的不过是天下之姓和那批站在顶端的少数人。在下以为,是时候寻一条新的出路了。”
明溪满意地点头:“愿闻其详。”
刘嫖姚掷地有声道:“土地买卖乃大势所趋,既然无法制止,那便顺其道行之,不立田制,不抑兼并。”
明溪指出他言语中的相悖之处:“方才你言不患寡而患不均,现下又说大行其道,岂非自相矛盾。”
“田制虽不立,但我们可以从税法和监察着手。”说到这里,刘嫖姚的声调高亢起来。
和他平日的薄情不同,明溪感觉到他此刻的狂热。
尽管他的脸掩在面具之下,从他微扬的下巴和双手背在身后的站姿,明溪能想象他脸上浮现的骄傲与自信。
刘嫖姚故意顿了顿,卖了个关子。
明溪气息沉稳,一点都没有胃口被吊起来的模样,正堂之上只余两人有条不紊的呼吸声。
刘嫖姚在等上座的少女问,她问他说,和她不问他说大不一样。
前者为她请,后者为他上赶着。
这将决定他以后的地位。
时间缓缓流逝,明溪双手撑着长桌起身,她擦着刘嫖姚的肩走过。
她留下一句话:“看来郎君还没想好,我便留些时间给郎君,让郎君慢慢想。”
明溪踱步至廊下,围成人墙的亲兵为她腾出中间的位置。
两个亲兵走入大堂内,匆匆瞥了眼立在原地的刘嫖姚,搬起一张圈椅匆匆退出。
明溪大马金刀坐下,语气平和:“你们不必害怕本将要你们的命。”
乡长们闻言虚抹额上细汗,垂首不语。
“贪官污吏杀不完,你们从前跟着那县令,只要做的不是杀人奸·淫的勾当,本将既往不咎。”
一听手上有人命和奸·淫官司的人不恕,两个犯过这两罪的乡长小腿肚紧张地抽筋,面色惨白的跌坐在地。
明溪看了那两人一眼,抬起手轻挥。
两个亲兵当即拔出腰间佩刀,走向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