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嫖姚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那些女郎家中会为她们请先生。”
明溪接话:“教的却不是治国理政。”
而是锦上添花的诗词歌赋。
刘嫖姚放下账本,低声问:“将军,你想让她们成为你吗?”
“不是成为我,是成为她们自己,”明溪坐直身体,一字一顿,“天下,也是她们的。”
“田夫人驾临,眼下正在前厅等将军。”一个亲兵急慌慌地走进耳房,打断不愉快的谈话。
明溪蹭的一下站起来,边往外走边问:“有说因为什么事吗?”
亲兵紧抿着唇,神色严肃:“夫人没说,只叫将军快去。”
明溪跨过门槛,突然回头,与刘嫖姚的视线在空中撞上。
明溪停顿一下,扬起笑容:“我始终认为,教育是官府的职责。每个孩子,都有上学的资格。”
第137章 现实世界15
“夫人。”
“你来了, ”田英没有抬头,自顾自撇去杯中的浮沫,浅尝一口今春饮茶, “味道不错。”
她放下茶杯,示意明溪坐到她身侧的位置。
等明溪坐定,田英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她,淡淡道:“你看看这个。”
寻常信件,大多选择浆糊粘合封口, 明溪手上的信封开口处还残留着零星红烛。
红烛封口, 再趁热加盖印章,保证中途不被人打开。加上信是田英给她的, 信中的内容,一定不是小事。
不出意外, 信的内容和她有关。
再直白点讲,大概是县中有威望的人, 因为新税制一事同魏州告状。
看完约莫十来个人联名告状的信, 明溪慢条斯理将信纸对折, 从容不迫地放回信封中。
“他们占有更多的土地,自然就该承担起享受土地后的责任。”
明溪一本正经向田英解释道:“从他们所写的状纸来看, 他们也是饱读圣贤书之辈。他们岂会不懂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道理?”
“嘴上嚷嚷着什么此乃天下不公之大事, ”说到后面,明溪不屑地轻嗤一声,“若是回到从前名门望族不上税,只有贫户上税的时代, 他们还会不会喊不公, 这就很值得商榷。”
棒子没打到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痛, 被打到了就开始喊不公。
田英摩挲着杯盖没有表态,她问出另外一个问题:“你放出话说,哪户支持新税制,你便从其户择县令。我问你,这可是真的?”
明溪颔首称是。
田英剑眉微蹙,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腾空,落下时重心不稳,绿叶和茶水洒了一桌。
“荒唐!”田英厉声道。
明溪立即起身,拱手不语。
田英失望地扫了她一眼:“你来解释解释,何为拥护支持?”
明溪思索一会儿,回答道:“所谓拥护支持,自然是不隐瞒财产,配合官府收税。再从中择出交税最多的人户,许以县令之位。。”
田英冷声问:“如此行径,和卖官鬻爵有什么区别,不一样都是价高者得?”
明溪没有回答,只道:“夫人不妨先听我说另一件事。”
“你说。”
“我想整修县境内所有的官道和扩建书院。”
要做这些事,需要大笔银钱,明溪手头没有那么多可支配的银子。
纵然抄了前任县令的库房,从中缴获大量赃银。但对于庞大的目标来说,远远不够。
“所以你想出这么个法子,让他们为了县令的位置砸银子。”田英脑袋转的很快,听她说完后猜得八·九不离十。
她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叹道:“十三,这件事你办糊涂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坐上县衙的是一个无能之辈,他会为祸一地?”
仿佛英才已入怀中,明溪绽放笑容:“夫人,我早已物色好人选。此人乃城内富商李氏之子,正值弱冠之年,人品贵重,学富五车,是县令的不二人选。”
“商户之家?”田英一愣,瞬间明白她为何如此从容自信。
士农工商,商者为末,不得衣丝乘车,不得科考入仕。
有这么个光宗耀祖的机会摆在眼前,李氏富商不会不动心。
田英摇头失笑,语气转缓道:“十七岁的年纪,哪里学的这么老成。”
明溪听她松缓的语气,直起上身,笑道:“自然是有把握才敢这么做。倘若叫一个烂污东西执掌一方,岂不是我的罪过。”
田英招手示意她坐下,追问大开书院的事宜。
明溪把她的想法讲给田英听,说到招收女学生时,特意在“女学生”三字上加重语调。
田英听后久久不语,食指骨节弯曲,有一搭没一搭叩响桌面。
约莫一炷香后,田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眸中蕴含着难以言说的震撼。
“你要让女子和男子争权。”
明溪解释道:“不是争权,是一起治理天下。天下之事,不仅是男子的责任,也是她们的责任。”
田英低声重复明溪的最后一句话,她们的责任,单单这样说,她便感觉口齿盈香,心生向往。
有那么一刹那,田英甚至在想,倘若当年她以女子之身统领魏博牙军,而不是选择下嫁薛义山,会不会出现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女节度使。
她想,或许是会的;又或许她压不住牙军,现在已是枯骨黄土。
明溪再次起身,冲田英作揖道:“有一事,还请夫人助我一臂之力。”
“何事?”田英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她截下信后连日赶路,听明溪解释完,紧绷的弦松动,疲劳感渐渐涌来。
明溪笑道:“还请夫人以魏州的名义,招揽我的三叔,”她顿了顿,“夫人安排人手守护清河崔家,想来已经确定我的身份。”
尽管明溪用了“守护”一词,田英的脸上还是浮现尴尬之色。
她两瓣嘴动了动,似乎想解释,却没能发出声音。
对于田英的做法,明溪表示理解。换做是她,她也会这么做。
为了缓解厅中凝滞的气氛,明溪说道:“夫人放心,我三叔与明家其余男子不同。”
“他自幼饱读经史子集,通晓仕途经济学问。奈何三叔天生腿疾,不能行走,无缘科考入仕。”
“实在可惜……”田英闻言唏嘘一叹,“你素日提起琅琊明氏的男子,皆是不屑轻蔑之意。你三叔能得你称赞,想来定是不俗。”
“既如此,魏州自然有他一席之地。”
明溪眨了眨眼,提醒道:“夫人,书院扩招,缺先生。”
田英尴尬地笑了两声缓解尴尬。
她站起来拍了拍明溪的肩膀,道:“虽是做先生,也不可怠慢明家三爷。我回魏州后,便派几人去琅琊接他。”
田英走出前厅,只见一位身穿月白圆领袍的小郎君立在廊下,正对着空旷的庭院。
听到脚步声,刘嫖姚转身,微微颔首:“夫人。”
田英上上下下打量身前的小郎君,美则美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上去未免有些凉薄。
“你就是那个鬼面小郎君?”田英来的时候听人说起过他。
据说新税制,也有他的手笔。
刘嫖姚笑道:“诨名而已,在下刘劲之,夫人唤在下劲之便是。”
“你怎么来了?”明溪听到外面的说话声,大步走出。
刘嫖姚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书院扩招所需的费用我已经算好。”
见二人要谈公事,田英伸了个懒腰,由亲兵带路去休息。
“恭送夫人。”
目送田英的背影消失在长廊转角,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向刘嫖姚办公的耳房。
明溪嗤笑:“你何时更名刘劲之?”
刘嫖姚斜了她一眼:“这是我的字,我字劲之,”他话锋一转,“原来你身上流着琅琊明氏和清河崔氏的血。”
反正四下无人,明溪大方承认:“我就是那个被明氏对外宣称暴毙的二房四姑娘明溪。”
刘嫖姚突然停下脚步,无比正经地对明溪作揖:“认识一下,在下刘嫖姚,字劲之,淮阴人士。”
明溪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他发什么神经。
过了一会儿,明溪反应过来,拱手道:“在下明溪,无字,琅琊人士。”
刘嫖姚心满意足地直起身子,继续朝耳房的方向走去,道:“我给将军取一字如何?”
“你说。”
“万江入海,万海归墟,”刘嫖姚真诚道,“将军字归墟可好?”
“‘墟’字不好。”明溪想都没想就拒绝。
刘嫖姚解释道:“我名中之‘嫖’,同样有不好之意。”
“可那又怎样?后面跟着一个‘姚’字,世人听我的名,只会联想到那位封狼居胥的少年将军。”
“万里山河,最终会归于将军的怀抱。归墟二字,再合适不过。”
明溪低声警告:“慎言。”
刘嫖姚不在意地笑了笑,岔开话题:“将军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明家姑娘不做,来军营摸爬打滚?”
这段往事于明溪而言,并不是难以启齿的存在。
她将明家和她人渣爹的所作所为娓娓道来,语气平静到不像在谈论自己。
刘嫖姚听后沉默良久,然后突然放声大笑。
他的笑声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点都不连贯,听上去十分勉强。
他以手覆面,透过指缝仰视散发着刺眼光芒的太阳。
“如果我是女子,”刘嫖姚慢慢放下手,“想必也是刘灰奉承上司的棋子。”
明溪安慰道:“世间之事没有如果。”
—
明溪放话说要扩建书院,并且带头为书院扩建捐献银钱。
本地的富人为博为富一方的名声,或是看上县令之位,大多都慷慨解囊。加上刘嫖姚松口拨款,书院扩建一事日夜动工。
一月后,明三爷带着明五姑娘和六姑娘抵达时,书院正好完工。
三叔在来的路上叮嘱过姊妹俩,见到四姐姐后不能叫姐姐,要叫将军。
十四岁的五姑娘明浅和九岁的六姑娘明温,看见快两年没见的明溪后,大大方方地作揖:“拜见将军。”
哪怕是对着面覆鬼面具的明溪,两个小姑娘的举止依旧大方有礼。
她们一身简朴白衣,头簪白玉簪。举手投足间依稀可见名士的风流与自信,与从前怯生生的模样判若两人。
“明先生辛苦了。”明溪眼带笑意起身,冲轮椅上的明三爷深深一揖。
明三爷听出她的话外之意,道:“分内之事,不足挂齿。”
他注定无儿无女,一生冷清孤苦。
自从抚养明浅和明温,每日教导她们仕途经济学问后,他才感觉到他不是一坨腐肉,而是真真切切地活着。
想到这是明溪的赐予,明三爷温声问候。
“许久未见,将军别来无恙?”
第138章 现实世界16
书院扩建完成, 接下来就是招生。
听说十四岁以下的孩子免收束脩,后面还想继续读下去,才需要支付束脩, 十里八乡心动的人家不少。
万一家门出个十三四岁的秀才,将来的束脩还怕没有着落?
至于不肯送孩子来书院,怕家里少一个劳力的人家,明溪暂时没有强求的打算。
书院开课那天,大门外围满了人。
身穿粗布麻衣的男孩们凑在一堆, 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左看右看。
衣着华贵的富家小郎君被自家身材魁梧的家丁护在中央, 脚边放着书箱,绷着小脸, 一派端正严肃。
明溪来到书院门口时,放眼看去, 来的尽是儿郎,无一女子。
“怎么回事?”明溪拿着马鞭走到门口, 看向被明浅推出书院的明三爷, “女子呢?”
明三爷的手压着膝上的名册, 解释道:“富贵人家请的起先生,不愿女儿抛头露面;至于贫寒之家……”
他停顿片刻, 说的十分含蓄:“他们能舍出一个男孩读书,已是大不易之事。”
正值农忙之时, 已经失去一个半大不小的劳力。再失去一个,能不能忙得过来就不一定了。
再者,男儿读书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女孩读书后终归嫁去别家, 成为别家的妇。
既然如此, 为何不趁女儿没出阁多帮衬家里。
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
明溪知道这不是他们的错, 是自古以来的固有观念导致现在的局面。
她紧闭双眼,牙齿还是忍不住发颤。
隔着鬼面具,众人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气势来看,能知晓她此刻的心情不是很好。
明浅大着胆子劝道:“将军,凡事慢慢来,急不得。”
明溪没有说话,转头看向一脸憧憬的贫寒子弟。
察觉到明溪望过来,寒门子弟挺直小身板,目光灼灼。
他们的眼睛亮如星辰,却不似星辰寒凉,眸中满是炙热情愫。他们渴望读书识字,渴望像贵人们一样仰望星空。
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他们分发到笔墨纸砚,能和贵人们同坐学堂,吟诵圣人之言。
明溪将他们的喜悦和渴望看在眼里。
这个由她亲手创造的美梦,也该覆于她的手。
明溪声音微冷:“传本将的命令,凡有送儿未送女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