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溪轻应一声:“陛下有何吩咐?”
永嘉帝指着她的手指不停颤抖:“你是不是认为朕不会杀你?”
明溪哂笑:“陛下乃天下之君,手握生杀予夺大权,连朝中的大人们都惧怕陛下,更何况臣妾一个小小女子。”
永嘉帝当真气急,抬手便要朝阴阳怪气的女子扇去。
忽然,脖颈处一凉。永嘉帝慢慢低头看向抵着他喉咙的匕首。
“臣妾的性子不是陛下亲自宠出来的吗?”明溪冷笑,“怎么?现在新人在怀,便厌恶起臣妾的性子了?”
永嘉帝凝视少女清冷的眼眸,她嘴角微微上扬,满是嘲讽。
他忽然想起足以成为他心魔的那天。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女子,和他并立高台,肆意张扬。
她手持黄杨木弓,淡然拿起三支羽箭;她手握匕首,无视十几杆对准她的长·枪;她随风而去,蹲在面容可怖的尸身前,要求他赐一个全尸。
片刻功夫,永嘉帝散发出的杀气悉数褪去。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你不要朕的宠,自有人要。传朕旨意,降贵妃为昭仪,幽禁关雎宫,婕妤张氏册为贵妃。”
“朕等着你来求朕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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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幽禁的日子说好过也好过,说不好过也不好过。
好过的是不用与永嘉帝虚与委蛇,她能全身心剖析朝局。
自她创办不平学堂至今,早已长成一批青年才俊。
无一例外,他们都记着她的好。
只要记得她的好,那就够了。
她通过苏正将她看中的人安排到合适的位置,位置皆不高,看似不起眼,却是又不可或缺的职位。
可不要小瞧官职低的人,多了便是一张紧密连接的大网,大鱼也逃不出去。
不好过的缘由在于宫里人的拜高踩低。
没有帝王垂怜的关雎宫不再拥有最好的待遇,甚至有大胆的宫人在张贵妃的指示下克扣关雎宫用度。
李琰接替霍阳的位置,日日来给明溪送膳。
“苏母妃受委屈了。”对面的女子被幽禁快有半年。
天气渐渐转凉,冬日就要来临,从前四季如春的关雎宫此刻倍显荒凉。
明溪漠然一笑:“陛下身子骨如何了?”
半年以来,永嘉帝隔三差五便踢开关雎宫的大门。先是软语哄劝,又是冷言威胁,最后总是负气离去。
这是一场她和永嘉帝之间的心理博弈。
他要她臣服,她要驯服他,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但实际上,从他没有一开始就折断她脖子的时候,他就已经输了。
现在她等的,不过是一个时间。
李琰眉头微皱:“前夜伴驾之人不仅有张贵妃,还有一位昭容,一位美人。”
离了她,他还真是荒·淫。
“那位昭容死了,”李琰补充,“儿臣去看过她的尸体,脖子被生生折断。”
永嘉帝本性残暴,还是东宫太子时,死在他身下的女人就不知凡几。
登基后她仗着了解他的性情,看似肆意,实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四年专宠,世人只看到她风光无限,只看到他把她捧在手心,浑然忘却曾经惨死在永嘉帝身下的女人。
她们想取而代之,她就随她们的意。
李琰轻叹一声:“张贵妃也被吓出梦魇,这两日噩梦缠身。”
“野望不小,胆子却不大,”明溪口吻嘲弄,“明日让陈御医来给本宫请平安脉。”
翌日,陈御医没来,来的是位不速之客。
明溪躺在贵妃榻上,身上搭着厚厚的狐皮大氅,手里拈着一支红梅。
她的眼睛似乎在看红梅,又似乎透过红梅,看向不知名的地方。
永嘉帝静静坐在贵妃榻的正中,眼圈周围发青,整张脸透着深深的疲惫。
他轻轻抽出她手上的红梅,随意转动两圈:“朕记得你最受不得冷。”
没有他的怜惜,一年温暖如春的关雎宫也冷下来。他看向莲花铜炉,里面只有零星炭火闪烁。
明溪将手缩进大氅之下,头偏向一边,没有搭话。
永嘉帝把红梅掷到地上,强硬地扳过她的脸,迫使她正对自己。
一双淡然的眼眸就这样暴露在他的视线中,他不带一丝怜惜地抚过美艳的容颜。
冰冷为她增添异样的风情,那是宫里其他女人没有的,独属于她的倔强。
“为什么不说话?”永嘉帝钳住她的下颌,手上力道逐渐加重,似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明溪紧闭双唇,一声不哼。
良久,永嘉帝冷笑:“朕有的是时间陪你熬。”
宽大的手缓缓攀上少女柔软的脖颈。
只要他稍稍用力,面前的少女就会像几日前那个无趣的昭容一样,了无生息。
明溪伸出舌头舔舐嘴角,挑衅道:“陛下只要用一点力气,臣妾就真的不会说话了。”
永嘉帝微微用力,五道清晰的指痕霎时浮现在她白皙的肌肤上。
明溪仿佛感觉不到流失的空气,依旧讥诮道:“陛下大可再用些力。”
永嘉帝颓败地松开手,撂下一句话甩袖离去:“你不怕死,自然有人怕死。”
百合跌跌撞撞跑进寝殿:“娘娘有没有被陛下伤到?”
明溪摆摆手,裹紧狐皮大氅,整个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闷声闷气:“递个话出去,叮嘱父亲和姐姐小心。”
果不其然,第二日便传来苏太傅因御前失仪被打入大牢的消息。
“为了什么?”明溪镇定询问。
李琰拱手道:“父皇久不至政事堂,今日突然前去。他以苏太傅出门先迈左脚为由斥责太傅心怀不轨,意图犯上。”
深深吸了一口气,明溪勾唇轻笑:“还有的闹。”
本以为最多傍晚时分就能等到少女求饶,永嘉帝心情愉悦,没想到子时的更声响起,还不见少女前来求情的身影。
永嘉帝大怒,派兵包围静安巷的苏府,吩咐不准任何人出入。不能出入,则不能采买吃穿用度,苏夫人只好带头缩衣减食。
除此外,永嘉帝命人将嫁与江家的苏嫣然和其子绑入宫中。
“姐姐在哪儿?”明溪听到百合来报,瞥了眼挂在壁上的黄杨木弓,匆匆跨出殿门。
与永嘉帝好歹同床共枕许多年,明溪大致猜到此刻苏嫣然会被绑在哪儿。百合福灵心至,取下木弓紧跟着明溪。
关雎宫外守卫的禁军横刀欲拦,不想明溪拿起匕首直直朝人刺去。
禁军又不敢真伤了她,象征性挣扎两下便放人离去。
明溪手握黄杨木弓,一步一步登上高台。
永嘉帝躺在龙椅上,怀中抱着一位身穿红衣的少女。
明溪很快收回视线,转头看向虎园。苏嫣然和她的孩子被绑在一颗树上,正对着一头关在笼中的白虎。
白虎是两年前她和永嘉帝在玉兰围场抱来的小虎崽,在她的管束下未曾吃过人。
不过最近半年她被幽禁关雎宫,没人能管得住永嘉帝,想必它已大开杀戒。
“哇呜呜呜……”清亮的童声一刻不停,“阿娘,怕怕……”
虎啸如雷,苏嫣然也吓得紧闭双眼。
“跪下来,”永嘉帝笑的残忍,“求朕。”
苏嫣然哭着摇头:“不要跪他,小柳儿不要跪他……”
张贵妃没见过这场面,瑟缩在永嘉帝怀中,不想永嘉帝一把推开她,走到明溪身侧。
明溪举起弯弓,眼神凌厉,一支羽箭极巧地穿过铁笼栏杆缝隙,射中白虎。
在疼痛的刺激下,白虎用身子疯狂撞击铁笼,混合着虎啸,异常骇人。
明溪从箭囊中又取出一支箭,慢慢拉开弓弦:“陛下知道的,臣妾最不会的就是求饶。”
永嘉帝冷笑一声,接过宫人递来的弯弓,将她射出的第二箭劫下。
他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傲骨要一点点磨。”
“然后变成她那样,”明溪回头看了眼瘫软在地的张贵妃,轻蔑问道,“陛下喜欢那样的臣妾吗?”
不正是因为她从未低头,所以他才如此执着。
只要她今天跪在他面前乞求怜悯,她就会立即沦为张贵妃之流,连最后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明溪再次拉弓搭箭,瞄准笼中的白虎。永嘉帝默不作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一箭,两箭,三箭……
白虎身中数箭,猩红的血缓缓渗出铁笼,冲天异味刺激地张贵妃不停干呕。
听到干呕的声音,明溪和永嘉帝同时回头。
陈御医随行伺候,登时被传唤上高台为张贵妃把脉。
良久,陈御医恭敬道:“启禀陛下,贵妃娘娘遇喜已有两月。”
张贵妃不敢置信地抚摸平坦的小腹,这里孕育着陛下的第二个孩子,她的骨血。
永嘉帝闻言一怔,立即看向面无表情的明溪,想要从她的脸上寻找出生气的迹象。
明溪满面春风,没有一丝难过:“恭喜陛下和贵妃娘娘了。”
永嘉帝意兴阑珊:“放人。”
飞快地跑进虎园替苏嫣然和小侄儿松绑,明溪一把抱起站不稳的小侄儿。
她抬头看了眼一直望着她的永嘉帝,头也不回地返回关雎宫。
苏嫣然跌坐圈椅,拍着心口一阵后怕:“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明溪思索一会儿,平静地注视苏嫣然:“此事一出,朝堂不稳,天下将乱。”
“你拿着它去找江朗月,”明溪从紫檀书架上取出一个明黄绸盒,盒中赫然放置着凤印,“就说陛下昏迷不醒,请他带兵入京拱卫。”
苏嫣然茫然地接过凤印:“凤印无调兵之权。”
“我知道,”明溪淡淡道,“但玉玺不出,凤印便象征着天下最大的权力。”
苏嫣然恍惚间悟出什么,惊叹一声后收好凤印。
明溪亲自将苏嫣然送到宫门前,余光瞥见永嘉帝派来监视她的内侍。
她一字一顿:“姐姐,今日我便算还了你的姐妹情。但是,父亲弃我十余载,我断然不会救他。
苏嫣然了然于心:“妹妹如此绝情,我亦无话可说,我只求苏家日后莫要被你牵连。”
江朗月驻守边关,苏嫣然这一去怕是需要几月。
明溪仰头望天,看了眼监视她的内侍:“你自去回禀陛下。”
内侍告了声罪,转身离去。
不知不觉走到花园,南角不知何时建起琉璃花房,在灯火的映照下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
明溪缓缓走进去,巨大的琉璃花房内扎着一个用树藤制成的秋千,藤条上还开着一朵朵紫色的小花。
“这是皇兄送你的礼物,”身后响起许久未听见的男声,“不过还没完成。”
明溪回头看向来人:“我要你派人去保护姐姐。”
襄王负手而立,反问:“为何不你派人?”
“我的人就是陛下的人,”明溪坐上秋千,似笑非笑,“我不需要生锈的剑刃。”
“可这把剑本身就锈迹斑斑。”
明溪歪着头,微微一哂:“本宫会使这把剑恢复寒光。”
轻浅地脚步声传来,两人同时噤声。
“娘娘您在此处吗?”是百合的声音。
明溪轻咳一声:“何事?”
百合循声而来,看襄王在场,不知该说不该说。
“他是本宫的剑。”意思就是但说无妨。
百合低声道:“陛下亲手为张贵妃灌下一碗红花汤。”
明溪和襄王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眼神中看出震惊和无语。
“看来不需要你亲自动手。”
第66章 妖妃23
天子立于众生之上, 身侧无人与之并立,是为孤家寡人。
像永嘉帝这种将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推出去,着实令明溪大开眼界。
不管怎么说, 张贵妃腹中是他的孩子,虎毒还不食子,他竟然下得去手。
“奴婢路过张贵妃宫时,听见里面哭声阵阵,”百合停顿了一下, “想来张贵妃心里难受得紧。”
明溪轻叹一声:“倒也是个可怜人。”
被枕边人亲手捧起, 又被枕边人亲手灌下小产的红花汤。
她还记得白日里陈御医为张贵妃诊出喜脉时,她脸上那片刻的欣喜。
尽管其中夹杂着权欲, 也掩盖不了她对这个孩子的欢喜。却不想连半日都不到,转头成空。
“罢了。”夜晚寒风凛凛, 明溪走出琉璃花房,不自觉裹紧身上的大氅。
她侧眸威胁:“姐姐那边若出事, 你此生必不能安康。”
襄王坐上秋千, 将身形拢入黑夜, 秋千随他的晃动发出“嘎吱”声响。
骨节分明的手攀上秋千藤,一手紧捂着胸口, 襄王闷哼一声。
许久等不到回答,明溪慢慢转身。
“放心, ”襄王竭力忍受蛊虫反噬的痛苦,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剑身虽斑驳,亦是把利刃。”
明溪轻轻点头:“但愿如此。”
百合提着四角宫灯走在前面开路, 明溪默默跟着她身后, 曳地的衣裙拂过花坛, 沾上零星泥浆。
路过张贵妃的宫殿时,明溪往里面瞟了一眼。
宫里乱作一团,宫人们端着一盆盆热水走进寝殿,又端出一盆盆被染红的血水。廊下只有两位御医候着,交头接耳似在商讨如何处理。
撕心裂肺的叫喊声透过明窗传入耳中,明溪抬脚迈进并不欢迎她到来的宫殿。
“如何了?”明溪瞥了眼紧闭的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