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四爷来说,当真是极好的消息。
但隆科多传信回来的除了报告好消息,还有个噩耗:这消息不光隆科多知道了,估计知道的人不少。
康熙爷金口一开,四爷也好,弘历也好,简直就是宫里宫外两个箭靶子。
四爷再坐了片刻,写了两封回信,这才把脑海里的思路整了个差不多。
苏培盛早在见四爷烦闷的时候,就换上了提神醒脑的薄荷香。
四爷忙着的时候不觉怎样,此刻一完了事,嗅着这香,就想起配这香的钮祜禄氏了。
又想着弘历这回险些被熊舔了去的事儿,所知者甚多,要是让旁人知道了,七拐八拐传到钮祜禄氏那里倒不好。她虽稳重到底是做人额娘的,听了这个信儿只怕要吓病了。
四爷理了理桌上的纸张,命张有德亲在门口看好门户,然后自己带着苏培盛往凝心院去。
到了凝心院门口,发现门扉合的严严实实。
“大天白日的,关着院门做什么?”四爷负手问苏培盛:“钮祜禄氏报病了不曾?”
苏培盛忙摇头,然后殷勤上前推门,却发觉门都不是只关着,而是上了门栓的。
他刚要叩门,就听四爷道:“先不必叫门。”
苏培盛愣是从四爷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复杂:“抬头,看上面。”
苏培盛一贯是弯腰弯惯了的。做奴才的,眼睛都得习惯往下看,此时听四爷叫他抬头,才抬起头来。
只见越过门上看过去,只见院里的石榴树上搭着一架梯子,梯子上方还有一个人。
苏培盛定睛一看,好悬没坐在地上:那上了梯子正在伸手摘石榴的,不正是钮祜禄格格吗!
四爷方才一抬眼见到自家格格爬在树上,震惊不比苏培盛小,只是他绷住了,然后还非常理智的阻止了苏培盛叫门——万一惊了钮祜禄氏或者下头扶梯子的下人,闪了神,这么高摔下来可不是玩的。
苏培盛擦了擦额上瞬间冒出来的汗,然后跟着四爷一起,往院门下的檐处站了站。
然后就听钮祜禄格格的声音传来:“石榴都有裂了口的了,是不好再留。白宁,你跟白南找匹布展开接着,我摘几个熟过了的扔下去。”
白宁的声音听起来要哭了:“格格您先下来,明儿叫匠人上去摘。这树上这么多石榴,纵有些熟过了的,您也挑不过来啊。”
宋嘉书深处花木之间,伸手摘了一个石榴下来,心情十分轻快:“自然是挑不过来的,只是来都来了,还能空手下去吗?”
白宁白南无法,进去拿了夏日刚换下来的帐子展开来,留了小萝卜小白菜扶梯子,剩下的四个丫鬟,拎着四个角展成了一个大包袱。
宋嘉书把手能够到的熟石榴摘了几个扔下去,然后又稳稳的爬了下去。
她一落地,白宁白南都上来扒拉她的手:“格格的手没磨破吧!格格没叫树上的枝叶扎了吧!”
然后两人陪她进屋去换衣裳换鞋,白南还嘱咐:“白露把石榴收了,白霜你一会儿别忘了把院门打开。”
四爷在门外一应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抬了抬下颌,苏培盛连忙上前叫门。
——
宋嘉书给四爷递上茶,然后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她不太相信巧合这件事——她刚下梯子,四爷这么巧就带了人接着敲门。
她更相信她爬梯上树被四爷看了个正着。
只是四爷偏生不提,跟往常一样进门,如常坐下喝茶。
四爷不开口,宋嘉书就更不主动提:无论什么理由也不是她爬树的借口。
四爷方才看信看的心情有些起伏,又回了两封信,还真有点累了。于是安坐着喝完了一杯茶,很是放松了一下,这才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钮祜禄氏,问道:“听说你院里结的好石榴,怎么不端上几个来尝尝。”
宋嘉书:尬笑。
好在四爷有正事要说,便颔首道:“你先坐。”
主要是怕女人禁不住事儿,一会儿听说孩子差点出事儿再吓住——这都是有先例的,从前李氏和年氏,孩子生病了就六神无主,夭折后则是失魂落魄。
既如此,还是让钮祜禄氏先坐下的好。
宋嘉书这才在榻上坐了。
四爷说的极缓和,而且先说明弘历并没被受伤,然后才慢慢说了弘历这回险些被熊扑倒的事儿。
见对面钮祜禄氏虽然脸色有点变化,但到底还稳得住,四爷便点头道:“总之,日后你若再从旁人那里听了消息,也不必惊慌,更不要觉得孩子跟在皇上身边受了委屈。”
宋嘉书点头:“爷放心,皇上肯带着弘历去射猎,是恩典,我虽是后宅女子,也明白轻重。”
四爷是怕她女人家,只知道心疼孩子,叫人糊弄了去,万一说出什么‘儿子可怜,只盼孩子平安,倒不如不在宫里,免得受惊’这种话,叫有心人传到宫里去,就是雍亲王府怨怼皇上,嫌宫里没照顾好弘历了。
毕竟钮祜禄氏现在的身份,不仅仅是王府的一个格格,还是弘历的亲额娘,她的举止,传到宫里去,是会影响弘历的。
四爷再次觉得,钮祜禄氏是个明白人。
脸上就带了点笑意:“等中秋的时候,弘历能回府一日过团圆节,到时候叫他来给你请安,母子两人好生说说话。”
宋嘉书笑道:“不单我想弘历,弘昼更是想哥哥,已经问了好多回了。”
四爷满意点头:“嗯,到时候让兄弟俩也多呆呆,弘昼这孩子聪明数上倒是尽有,只是心性不定,日日坐也坐不住,心里能跑马。”
说着准备起身走,宋嘉书送到门口,四爷忽然又转回头来道:“方才的石榴呢?既是你亲手摘的,叫人拿两个过来我带走。”
宋嘉书:……
——
中秋佳节,一大早四爷就跟福晋入宫请安,等用过了宫里的膳,四爷才往乾清宫请旨,带弘历回府过一夜。
康熙爷允准,还难得跟四爷追忆往昔,父子间开了个玩笑:“朕记得你十二三岁的时候,脾气最是古怪,人人都说四阿哥不好相处,喜怒无常的。弘历如今也十二岁,却不是你的脾性。”
四爷也就笑:“弘历打小带着弟弟一并长大,自然要稳重些。”
父子两人又叙了一会儿天伦,康熙爷才摆手让太监去叫弘历阿哥,还对四爷道:“回家待一日,明儿还要回来上学的。”
四爷应了,只道:“皇阿玛放心,儿子定把您的孙子还回来。”
倒惹得康熙爷笑了笑。
因此,等弘历回府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十五下晌了。
宋嘉书还记得,三四年前,弘历第一回 能跟着四爷去圆明园的旧事。
那是弘历第一回 跟着阿玛出门,去了不过短短数日,再见时,宋嘉书就明显觉得弘历长大了。
这回入宫足有几个月,自然更见历练成长。
只是那时候的弘历,还尚且能让宋嘉书看出紧绷着弦来,生怕行差踏错。可如今从宫里回来的弘历,却没有了那份紧张,俨然就是一个能够应酬外务,挥洒自如,稳重懂事的少年。
这份自然,显然是他已经融入了宫廷规矩和生活,甚至将其化在了言行举止里。
以至于弘昼一见弘历,一时都没敢像从前那样,扑过来扯四哥的袖子,拉他去说话。
倒是弘历先笑道:“是不是我不在府里,阿玛盯你盯多了,如今也规规矩矩起来?”
弘昼这才找回熟悉的感觉,开始跟四哥吐苦水。
宋嘉书看着兄弟两个往西书房去的背影——大人们对岁月流逝的感慨,大约都从孩子身上来。
当年她刚到这里,弘历弘昼也是先后奔了来看她,一眨眼,当年两个三头身的小孩子,就变成了如今的少年人。
——
耿氏来的要比弘昼晚些——四爷开了金口,让弘历跟钮祜禄氏多相处一点时间,于是今日府里的家宴筹备,福晋就抓着耿氏当成主力干活了。
于是,直到忙完了,耿氏才连忙赶过来。
“弘历,快来让我瞧瞧。”
耿氏人还没进门,声音就传出来了。
耿氏一见弘历都有点恍神,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咋舌道:“几个月不见,真是长大了。”又看旁边圆圆脸的弘昼,脸上还带了些无忧无虑的贪玩,就觉得明明是同岁的两兄弟,如今一打眼看着神态,倒像是相差了好几岁。
弘历认真请安,一如从前:“耿额娘。”
这一声倒险些招下耿氏的泪来:“好孩子。”在宫里虽是荣耀,想必这日子也不好过吧。
每次耿氏要感动哭的时候,弘昼总能及时给他额娘一个惊喜。
弘昼笑嘻嘻道:“额娘,你又要哭啦?哈哈哈。”
这一句就把耿氏噎了回去,忍了好几忍,想着大好的日子,才没抓过弘昼来打两巴掌。随后眼睛就看到弘昼的腰间悬了一块新的玉佩,便连声问道:“哪里来的?哪里来的?你可不许再出门淘气去,让你阿玛知道,皮不揭了你的!”
如今弘昼也大了,常要出门走动,或是跟各王府的堂兄弟们,或是跟朝中勋贵之家的子嗣,一起子少年人常常摆酒作乐,相聚宴饮。
弘昼的性子爽快活泼,外头的朋友着实不少。
耿氏就发现,弘昼每回出门回来,要不就少些配饰,要不就多些玩意儿,弘昼只说是席上跟人打赌或是说笑的缘故。
作为一个母亲,是生恐儿子学坏的,所以对弘昼那是格外上心,每一个都要精心审一审去向和来路——生怕哪一日有什么烟花女子带着身孕拿着弘昼的玉佩找上门来,让弘昼被四爷打死。
弘昼也习惯了被额娘盘问,扯着玉佩穗子道:“额娘,这是四哥给我的。”
耿氏这才放心,然后又嗔道:“你又拿你四哥的东西了。”
弘历在旁笑道:“耿额娘,这是前些日子我与皇玛法说起弘昼,他老人家就赏了这样一对玉佩,说难得我们兄弟俩同年出生,又打小一起长大,正该好好相处。”
康熙爷这是又想起了他早死的好兄长福全。
耿氏闻言立刻眉开眼笑起来,直接对弘历道:“难为你想着。”弘历肯在皇上跟前提起弘昼,对耿氏来说就是最好的消息。
一时把弘昼拨拉到一旁,只拉着弘历问,皇上有没有提过弘昼啊,对这个孙子有没有什么印象啊。
弘历都含笑一一答了,耿氏听得越发高兴。
及至到了晚上家宴,从宫里回来的弘历自然是备受瞩目的焦点。
席上,诸人对他有关怀,有好奇,也自然有暗嫉,有挖坑,甚至还有明褒暗贬,甚至是捧杀之言。
宋嘉书俱是不开口,只是旁观着弘历将这些善意与恶意一一应对化解开来。
这孩子,像是一把经过顶尖铸剑师锻造的宝剑,终于绽放出独特的光彩。
不知他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还是跟在康熙爷这种皇帝身边日夜揣摩学习的缘故,弘历已经开始展露出政客为人处世的平衡谨慎。
起码这一晚上下来,他的话里没有任何能被人抓住把柄的地方。
四爷对此显然是满意的:在宫里的人,都是人精。没有人能确定自己时时刻刻比旁人聪明,能算准所有人事。那么谨慎便是最好的存活之道,弘历这个年纪的孩子,本该是最张扬轻狂的时候,难得他有这样一份谨慎。
如此,在皇上跟前,起码能保自己的平安。
待酒菜撤下,下人们又送上瓜果和月饼来。众人象征性的吃了几口,四爷便早早叫散了,然后特意指了弘历,让他去凝心院说说话再回前院。
弘历这个年纪,已经不能留在后院住了。
耿氏没有再如以往一样跟宋嘉书同行,特意留给母子两个单独的时光,还拎走了想继续跟四哥玩的弘昼。
——
凝心院。
母子两人如从前用过饭一样,准备在院里遛弯消食。
弘历这些日子陪伴康熙爷久了,常要伸手扶着皇玛法上下马或是龙辇,此时见额娘下台阶,也下意识伸手要扶住额娘的胳膊。
宋嘉书反笑了:“你入宫一趟,不但觉得自己是大人了,还觉得额娘是老人了不成?还得搀着走?”
弘历立马笑道:“额娘并不老。”他认真端详了半晌,才郑重道:“额娘跟几年前的样子一样,一点儿也没变。”
其实孩子小时候,虽然发自内心的依恋母亲,但并不怎么观察母亲,五岁前的弘历就是这样,他记得额娘怀抱和手指的温度,但却记不清额娘年轻时候的面容。
在弘历心里,五岁前只知道额娘是他最亲的人,他可以依靠的人。直到那一年额娘病重,他才惊觉自己有失去她的可能性。
那一年,他奔回凝心院来看到的额娘,与今日没有分毫区别。
他笑了笑:“这几个月,只要想着额娘,想着凝心院,儿子就觉得安心,觉得宫里的日子,也都好过了。”
宋嘉书眼睛有些热,喉间也有些发酸:所以在宫里的日子,到底还是不好过。
如今的紫禁城,可不是乾隆的紫禁城,由着弘历说了算。如今他不过是个王府阿哥,在紫禁城里是最低的主子了,靠得皇上青眼住在里头,又有旁人虎视眈眈,日子能好过到哪里去呢。
可宋嘉书什么都不能说,对着皇命,除了谢恩,什么都不能说。
她只能点头:“你放心就是,额娘一直在这里等你。”
母子两人边说边走到石榴树下。弘历也抬起头来细细打量,不由道:“今年石榴熟的早吗?感觉都打完了。”
枝头上只挂着为数不多的石榴了。
宋嘉书点头:“正是呢,原本我想等着你回来打石榴,竟是来不及。”
弘历借着灯光约摸着数了数上头石榴的个数,然后道:“额娘,明早您帮我准备杆子和梯子,我上去亲手摘几个,带回去给皇玛法和和嫔娘娘,也算是一点亲手准备的孝心。”
说完又连忙道:“和嫔娘娘是皇玛法指了照料我的,儿子自然要记着,并不是……”
宋嘉书失笑:“怎么,还觉得额娘会吃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