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惠已经两岁了,会说清楚的短句子,一见了年氏就扑过来:“额娘,好几日不见阿玛了,我想阿玛。”
年氏脸上这才绽放开温柔的笑容,抱过儿子哄道:“以后要叫皇阿玛了,知道吗?”
福惠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额娘,然后拍着小巴掌:“皇阿玛,皇阿玛。”
旁边寿嬷嬷和绯英等人都笑起来:“咱们七阿哥真是聪明。”
年氏唇边也露出欣慰的微笑,是啊,福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是自己唯一留下的一个孩子了。
说来,年氏都不能不信命:仿佛雍亲王府的女人,不管生几个,最后都只能留住一个孩子。
寿嬷嬷在旁道:“过了今年腊月二十五,咱们七阿哥就满两周岁了。”
这两年里,她比年氏抱七阿哥的时候还多,可以说是晚上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看着七阿哥长到了两岁,自然满心里都是欢喜,对年氏道:“娘娘,宫里的阿哥,以后唯咱们七阿哥出身最高了。”
皇后无子,唯一的贵妃之子,自然与别人不同。
年氏将七阿哥递给乳母,又让绯英跟着一并去看着,然后才对寿嬷嬷道:“乳娘,七阿哥一天大似一天,在他跟前就要仔细,别提这些话。若是让他学了去说给皇上听,皇上必不能喜欢。”
寿嬷嬷连忙蹲身道:“娘娘教训的是。”
年氏倚在榻上闭目养神。
她一要歇着,整个东大院自然就格外安静。在这片安静中,年氏听到了一点远远传来的喧闹之声,细细分辨,正是凝心院淬心院两处在收拾物件,将大件的箱笼抬到二门处的声音。
寿嬷嬷立在一侧,见主子睁开了眼睛,忙道:“娘娘,我这就去门外,叫他们绕远道走,别扰了娘娘休息。”
年氏摇头:“嬷嬷听听,这动静小,想必已是绕着后廊走了。不必再出去说话撵人,倒显得咱们张狂。况且……”年氏露出了一丝怅然的微笑:“以后都分了东西六宫,住的都远了,想听听别人的声音也难了。”
寿嬷嬷忙道:“这是皇上看重娘娘呢,皇后娘娘住钟粹宫,熹妃娘娘住景仁宫,齐妃娘娘住延禧宫,裕嫔娘娘住承乾宫——都在东六宫,只有娘娘您的宫室在西六宫,且是翊坤宫,离皇上的养心殿也近。”
雍正爷登基后,并没有搬入乾清宫,反而仍旧留在养心殿。
从地理位置来看,乾清宫原是在正轴上,所以对妃嫔们来说住在东六宫还是西六宫,没什么分别。可如今不同了,皇上自己都搬到西边养心殿去了,自然是西六宫的妃嫔离皇上更近。
而这一回分封妃嫔,分派宫室,只有年贵妃的宫室在西六宫。
人人看来,自然都是皇上对年贵妃的眷顾深重。
年氏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枕边的信函。这是这几年来,四爷凡外出,单独传回来与她的平安信。
她每一封都读过无数遍了,连信纸都被她抚的似乎变成一种布料般柔软。
年氏也盼着早点入宫,见一见皇上。
——
凝心院。
耿氏一进门先福身,一本正经道:“臣妾见过熹妃娘娘。”
还不及站起身来,就笑出了声。然后走近前来:“我跟姐姐的宫殿前后挨着,真是再好没有了,以后也不愁没人说话了。”
宋嘉书招手叫她,让她看自己画的图。
东西六宫的宫宇各六个,都是并排两个宫室为一行,共三行。
宋嘉书就在纸上画了六个框框,代表六个宫宇,然后把她们的名字填进去:“你瞧,太后娘娘的永和宫就在东六宫第二排靠东处。你的承乾宫就在永和宫西边,而我跟皇后娘娘的宫室则分别在你承乾宫的前后。”
宋嘉书又圈了一下延禧宫:“这是齐妃(李氏)的延禧宫,是在太后娘娘永和宫前头,而懋嫔(宋氏)为主位,带着郭氏武氏一起住的景阳宫在永和宫后面——皇上的意思,这是让咱们把太后娘娘包围起来啊。”
耿氏在脑子里很反应了一下这些‘宫’,然后才举起宋嘉书画的那张图:“还真是。”
形象的来说,皇上分给她们的这五间宫殿,像一个凹字一样,正好把永和宫就搁在那个凹里面。
耿氏就不免道:“可见皇上偏心年贵妃,偏把她弄到西六宫去,跟养心殿挨得近,跟永和宫离得远。”
宋嘉书表示理解:年侧福晋在永和宫跪没了一个孩子,还是让她离太后娘娘远点吧,免得彼此看着都不痛快。
且说太后当日,亲眼见年氏晕厥在自己宫中,进而失了一子。当然不免错愕和懊恼。又见皇上伤痛神色迥异往常,连带着十四一起去死的话都出来了,不免有些气弱,当即被皇上压制住气势,不敢继续再绝食追随先帝爷去了。
事后太后娘娘也赏赐了年氏些补品,但心里想必是不满意的:你不舒服就早宣太医歇着啊,非在我宫里小产,这叫个什么事儿!
太后娘娘自己是产育过六次的,自不信年氏怀胎七个月,偏偏在自己宫里这一跪,就跪的孩子没了。她深信这孩子本就是因年氏体弱,自己保不住的。
可惜当时情形紧张,太后没来及的说,事后每回太后提起此事,见皇上阴沉如墨的脸色,也只好咽回去,只能自觉晦气,自然也很不喜欢年氏。
皇上也有所察觉,这才把爱妃跟亲娘隔得远些。
耿氏放下年氏的宫宇,先操心自己:“姐姐瞧瞧,我的承乾宫不但旁边是太后娘娘,后头还是皇后娘娘,当真是在屋里都不敢大声说话。”
两重上司压在头顶上,对耿氏这种喜欢打听八卦的人,当真是一种痛苦。
宋嘉书对此也表示十二万分的同情。
耿氏又指着钟粹宫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虽说如今坤宁宫已然改成了祭祀之处,不再住人,可这钟粹宫,却在东六宫的最后面……”
宋嘉书摇摇头:“钟粹宫是皇后娘娘自己选的——钟粹宫后头就是北五所,是皇子们的住处,皇后娘娘作为嫡母也好关怀皇子们。且钟粹宫离玄穹宝殿颇近,也方便娘娘日夜敬香。”
耿氏小小声道:“可再有这诸多好处,这钟粹宫,也是离着养心殿距离最远的宫殿其中之一。”
宋嘉书也不免叹息:皇后娘娘选了这一处宫殿,皇上也毫无异议的就准了。
可见,这一对至尊夫妻,对这样分隔遥远的距离,是有共识的。
“求仁得仁吧。”
耿氏抬起头来,迷惑道:“姐姐说什么?”
宋嘉书对她笑了笑。
求仁得仁。
福晋所求是尊,是位,如今正位中宫,是一国国母,她已求仁得仁。
年侧福晋所求是真情,如今力压李氏,做了唯一一位贵妃,且独自住在离皇上最近的翊坤宫里,也是情有所得。
而自己呢,在她过来的第一天,就生怕自己变成一只蝴蝶,把未来扇没了。她想要的,就是在这陌生的世界里,安安稳稳关起门来的日子。如今,也在按部就班的实现着。
面对耿氏迷惑的神色,宋嘉书道:“我说,现在的日子,挺好的。”
——
皇室要办一件事情的时候,尤其是皇上亲自吩咐的事情,效率是极其惊人的。
腊月初十,东六宫的妃嫔们已经各就各位,搬入了宫中。
唯有西六宫中翊坤宫暂且空着:年贵妃因小产未足月,太医诊了还是将养一月的好,于是定了腊月二十迁宫。
于是自打腊月十一起,前雍亲王府众人齐聚钟粹宫,第一次给皇后娘娘请安。
此时‘父母亡,子女守三年孝期’,其实是二十七个月,故而天子守丧,以日代月,一般守足二十七日即可。这二十七日,是为停灵。自期满,先帝爷的灵柩便从乾清宫由新帝和百官送出,停入景山寿皇殿殡宫,待钦天监算出的吉利日子,才能再次送灵入帝陵,彻底封墓。①
大行皇帝移入殡宫后,内外命妇和百官就不需要天天往乾清宫哭灵去了,故而今日,才算是雍正爷登基后,后宫妃嫔们第一次齐聚皇后宫中请安。
晨起,宋嘉书习惯性披着衣裳,往窗外一看,不免一怔。
这里已经不是熟悉的凝心院了,而是紫禁城景仁宫。
“娘娘起来了。”不比宋嘉书还有些看不习惯这个院子,白宁改口已然改的很顺溜。
见宋嘉书望着窗外,白宁就边递上漱口的茶,边道:“晨起宫门刚刚开,内务府就打发小太监来送花房的册子来了。等娘娘挑挑有什么喜欢的花木,叫花房的匠人来给咱们宫里换了。”
宋嘉书有些遗憾道:“这院子倒是阔朗,只是少一颗老石榴树。”
白宁也跟着遗憾起来:“是呢。四阿哥每年都惦记着亲手打石榴呢。”
白南带着小宫女从外面端进热水和银盆面巾等物。宋嘉书见白宁白南已经一水儿换了宫里的服饰,与旁的宫女别无二致,在这腊月里,一身青绿的棉袍显得有些单薄。
这一进宫,两人穿的还不如从前在雍亲王府,起码那会子还有件大毛衣裳穿。
宋嘉书就道:“如今倒可怜你们得先这样混着,等皇后娘娘的安排,各宫里的宫女定等后,才好按着品级换衣裳。”
白宁白南相视一笑:虽然从格格变成娘娘,但主子还是这么个脾气。这给皇后娘娘请安的第一日,娘娘不说担忧自己的头面衣裳,居然还能想到她们这些奴才的份例。
白南感动之余,还不忘道:“娘娘,您现在怎么还自称我呢,您不但是一宫主位,更是四妃之一,是可以自称本宫的。”
边说着,边跟白宁一起,围着宋嘉书团团转,将这位新鲜出炉的熹妃娘娘妆饰起来。
虽说还在先帝爷孝期,自不能花红柳绿。但素服也有素服的穿法,实则越简约的衣饰越考究。
宋嘉书见她们拿出了压箱底的物件:上好的白狐皮做的雪帽和围领,一串双色碧玺珠子穿起来的压襟,连着手炉都是最好的,不免道:“又不是去见什么新人。”
今日见面的大家都是老熟人,谁没见过谁啊。
这回不单白南,连白宁都坚持道:“娘娘,不一样的,从今儿起,您可就是熹妃娘娘了,是仅次于皇后和年贵妃的妃子。”
白南嘟囔道:“旁人也罢了,只齐妃娘娘,从前她是侧福晋,眼睛就往天上看。这会子她跟娘娘平起平坐,再不比娘娘您强了,您若是不一开始就拿出气势来,只怕她还要仗着资历挤兑您呢。”
宋嘉书莞尔:“也是,做了熹妃,从此后,我再不用提着裙子跑了。”
白宁白南也不禁想起康熙六十年的大年初一,自家格格顶了李侧福晋一句,然后拎起裙子来夺路而逃的样子,不由一齐笑了。
是啊,从此后,再也不必这样狼狈了。
宋嘉书原以为,自己经过白宁白南下死力的打扮,也就够了,谁知见了齐妃,才知天外有天。
齐妃的打扮,可以用一句俗语来说明: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一打眼,大家都是穿的差不多的素服,然而齐妃一伸手,两只手腕上都套着一汪碧水一般的玉镯,一见就是藏了几十年上好的东西。再整一整压襟的珠串,全都是价值与黄金等同的紫檀珠子。甚至在她捧着的手炉上,都结了一块羊脂玉的坠子。
可以说,哪怕在孝期内,众人头上都只能是不超过一掌之数的素银白玉的首饰,齐妃也发挥了自己全部主观能动性,把其余能装备的地方全部装备了。
因年贵妃还未进宫,此时皇后娘娘左手下第一个座位就虚空着,宋嘉书坐了第二个,对面就是齐妃。
才开始请安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宋嘉书就看着齐妃伸手端了八次茶,碧玉镯子在屋外映进来的日光下,几乎要晃瞎了宋嘉书的眼。
于是宋嘉书不免多看了几眼齐妃的手腕。
齐妃等的就是这一刻,便笑道:“熹妃如今虽也是妃位,但到底从前只是格格,根基浅薄些。你若喜欢我这对镯子,倒也不值什么,送了你也罢——你也该添些压箱底的好东西了。”
宋嘉书笑眯眯:“好啊。”
齐妃:……
她哪里想把心爱的碧玉镯子送给讨厌的钮祜禄氏啊!不过是想要借此贬低钮祜禄氏罢了。
在李氏心里,钮祜禄氏根本是个外软内硬外忠内奸的人。从前府里人人都说钮祜禄氏性情温和,可李氏却只深刻记得她顶撞自己,顶撞完还不肯认罪,居然扭头跑了的举动。
只看这个,就知道,钮祜禄氏不是个软弱可欺的人。哪怕身份不如自己的时候,都硬挺着不肯服软。
如今两个人平起平坐,钮祜禄氏怎么肯要她用施舍语气要送的镯子?所以李氏开口嘲讽的很没有心理负担。
谁知钮祜禄氏居然应了!
宋嘉书不但口头应了,还摆摆手:“白宁去接了吧。”
她本人却只安坐在椅子上,并不起身,平视着齐妃笑道:“齐妃姐姐说的是,从前在府里,您是侧福晋我为格格,那时候尊卑有别,无功不受禄,我自不敢接齐妃姐姐的赏赐。可如今不同了,咱们同为妃位,齐妃姐姐资历高,非要送我一样首饰,自然是好的。”
白宁多机灵啊,在宋嘉书说话的同时,她已经轻轻巧巧走到齐妃身边,“扑通”跪了,双手上还放了一方帕子,恭敬道:“奴婢身份卑贱,不敢碰娘娘玉体,这会子拿帕子包着手,奴婢这就伺候娘娘褪镯。”
皇后在上只看着,熹妃主仆分分钟把李氏顶到了南墙上。
要是摘了镯子就是大大的破财,要是不摘镯子就是丢脸。
皇后禁不住莞尔。
齐妃脸不知是气愤还是羞恼,总之很快涨红了:“钮祜禄氏!你!”
宋嘉书知道李氏是说不出什么好话的,自己人设在这里,又不能跟她对喷,被她骂了就是白骂,于是立刻截断,笑容比之前更加灿烂:“齐妃姐姐别急,您有话慢慢吩咐妹妹,别呛着自个儿。”
齐妃从没听过钮祜禄氏嘴里蹦出这么多姐姐妹妹,偏还热热乎乎跟一回事儿似的,给她喊得毛骨悚然。
她不由就被宋嘉书带偏了,先就恨声道:“你入府比我晚十多年,我为皇上诞下三个皇子一个公主,你不过只有一个儿子罢了。如今侥幸跟我并列妃位,你还真当自己就跟我平起平坐了不成?谁跟你姐姐妹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