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浮现出当日情景,想必自己单方面忘情地与他缠绵悱恻的模样,让他生气到了极点,还亲口说喜欢他,犯下此等大错,寻我,只怕是没什么好话吧。
如此想来,她心头一疼,垂眸呢喃道:“我有罪。”
这种若即若离患得患失的感觉,满琦太懂,欲言又止无数次,终是不知从何说起。
反倒是萧静好调节得比较快,悲伤不是人生的所有,乐观才是。她收整情绪说道:“你原定首孝三年,现在才两年便出来了,只怕……”
满琦微微一笑:“其实我一直觉得,那都是做给活人看的,人在的时候都没能好好尽孝,死了再做这些,有何意义?我想念祖母在心里,不在表面。”
果然是个理智又通透的人,萧静好不可置否,带头出了马车,水墨色裙裾隐隐散发出幽兰的清香,立在原地抬眼确认了翻眼前恢宏雄伟的云上楼,才向前走去。
两人踱步进楼,小二远远便迎了上来,亲切说道:“二位娘子止步,今日我店不接客,还请移步别家。”
萧静好没答话,便听二楼雅间传来句温润的:“小兄弟,两位娘子是在下的客人,还请让她们进来。”
小二听罢禁不住多看了眼两人,边道歉边领她们上楼。
一楼上去又分为左右两道楼梯,她们走的是左边,萧静好用瞥了右边楼道,外有侍卫把手,高鼻、深眸,肤色偏黑,北魏的人。
她与满琦心照不宣对视了一眼,转头正好对上雅间里一脸书生气息,手拿折扇的百里策,小脸小嘴,俊郎秀气,二十郎当岁,官拜礼部主客清吏司,掌宾礼及接待外宾事务。
百里策见到眼前人也是一怔,作为留在皇城牵制他兄长的质子,也曾多次次见过九公主,那时的她容貌并不出众,还总爱躲在没人的地方自言自语。
现下看来,这……哪里是长大,分明就是换了头。
若非他兄长说这就是如假包换的九殿下,只怕连他也要觉得是假的了。
愣了片刻,百里策才退后半步躬身行礼道:“臣见过九公主,自接到家兄密信起,便时刻准备着接应您的到来。”
萧静好在佛门太久,早已不习惯这种见面不是跪就是躬身作揖的礼仪,可她深知自己已不属于那个地方,这些礼仪迟早是要重新捡起来的。
遂微微抬手:“大人不必多礼,日后还要仰仗您的照拂。”
说起来,他还是她小皇叔,只不过因为老一辈皇权争夺的原因,被踢出了萧氏族谱。
萧静好转头介绍道:“满琦,满大人家的千金,你认识。”
两人颔首礼貌一笑,自幼长在京城,又都是官家子弟,自然认识。
三人款款落座,百里策直切正题,说道:“此次出使南齐的是拓拔程枫,中原名字叫高程枫,北魏皇子中排行第五。
此人性格阴晴不定,骁勇善战不说,非常能言善辩,是个难对付的主。
本是应邀来商讨归还我国边境三州十八县的,然多日下来,对方态度强硬,不论我们开出多好的条件,那厢都不答应,谈判一直没达成共识。”
魏国自迁都洛阳后,为更好地掌控政权,进行多次改革,其中最突出的便是学中原文化,掀起了一股取中原名的热潮。
这三州十八县便是前年宋依阮为了铲除百里烨而拱手让给人家的,现在百里烨没杀成,又想低声下气要回来,天下哪有这般好的事。
萧静好在心里这样嘲讽着,若有所思道,“宋依阮有没有说什么特别的条件?”
百里策听她只呼太后闺名,眉角直跳,之后眼睛里躲躲闪闪,吞吞吐吐一直说不出话。
“我来说吧,”萧静好冷笑起来,满眼嘲讽,“她是不是除了付给敌国高额的真金白银,还愿意把我母妃送给拓拔信?”
大冬天还在扇风的百里策张嘴闭嘴,算是默认了。
正在喝水的满琦颇觉奇怪,心说她与世隔绝了半年之久,怎么会知道这些?
萧静好低头把玩着手中茶盏,这个宋依阮跟上世一样,依旧如此猖狂,太上皇尚在,居然要把他的妃子当作礼品送给敌国君王,这真是天大的侮辱。
可姓宋的却不这么想,敌国觉得侮辱了南齐,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被侮辱的人不是她自己!以权谋私,歹毒至此,可见她已经毫无底线可言了。
这对母女!萧静好紧握拳头,即便心中已经是惊涛骇浪波涛汹涌,气到全身发麻,脸上亦没露出半点端倪。
她心平气和说道:“劳烦大人安排一下,我想见见这位使者。”
她特地赶在这个时间点回来,目的就是借百里策官职之便接近高程枫。
满琦每每见她这幅表情,总有种看见湛寂的错觉,不愧是他带长大的,大是大非面前,一言一行简直太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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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三年,健康的初雪来得格外早。晚些时候,白雪如柳絮般纷纷扬扬下落至街头巷尾,迎来阵阵欢呼声,无不再说瑞雪兆丰年。
萧静好在百里策的安排下,去到阁楼后院,云上楼后面是个四合天井。
人还在这头,便听那头传来阵阵说书声:
“要说浴佛节那日的清音寺,那是百鸟朝凤、金光闪闪,清音寺大雄宝殿佛祖金身赫然一动,只朝那范真看了一眼,范真便不见了一只手,现场成千上万的信徒见状,纷纷下回磕头,高呼‘佛祖显灵’‘我佛慈悲’……”
房檐下说书先生唾沫横飞,他对面坐着个高大身影,肩批棕色镶毛大氅,两脚/交叉搭在桌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瓜子儿,说了句:“换一个。”
他声音很轻,却带着某中不可抗拒的压迫感。
说书先生话锋一转,眉飞色舞声情并茂又说道:“当下热度最高的,当属这本《师父,让我一次爱个够》。
说的乃是峨眉山上的湛寂禅师,家喻户晓的当世圣僧,译有经书万策,佛法无边,信徒无数,六根清净四大皆空。
佛祖为考验他定力,送了个女徒弟给他,这女子腰细如束,白皙的皮肤,既不施脂,也不敷粉,长眉弯曲细长,红唇鲜润,风骨体貌犹如画中仙。
两人在与世隔绝的金顶相处了七天七夜,那女弟子似有通天神力,一日,她化身蛇妖,在泉中对湛寂百般耳鬓相磨,试图破其金身……”
“换。”
高程枫不说,萧静好一口心头老血就要喷出去了,《师父,让我一次爱个够》?七天七夜?水中耳鬓摩斯?简直就是无良编纂者。比师傅再爱我一次还过分。
只听那说书的又信誓旦旦道:“接下来这本《我与师父共枕眠》可不得了,要说那夜水漫孤山,湛寂圣僧于风雨中拦腰将徒弟抱下船,转眼去到客栈,圣僧还特地问掌柜的多要了些热水。
在那个雷电交加、风雨飘摇的夜晚,徒弟再次化作妖物,与师父共浴一桶,桶中雾气缭绕花香扑鼻……那徒弟一丝/不挂扑在圣僧怀里喘息……”
萧静好:“………”
高程枫:“换。”
这真的忍不了了,她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一手扶墙,一手掐着人中,这才避免了口吐白沫当场暴毙而亡。她是对湛寂是有非分之想,但何曾这般如饥似渴过?
只不过离开半年,盗版故事便层出不穷,竟猖獗至此。
自“佛祖显灵”一事过后,佛门声望大涨,不少无良商家为了赚钱,便在湛寂收女弟子一事上大做文章,编撰出了各种“妖女是佛祖派来考验圣僧”“妖女试图破圣僧金身”诸多少儿不宜的民间故事。
“能说点别的么?除了湛寂。”
高程枫放下手里的瓜子儿,声音依旧很轻,却有种阴测测的感觉,说书的瞬间寒毛直立起来。
时下就这些书销量最好,是个人都爱看,哪知这位外邦友人却不喜欢。他擦了擦额头冷汗,战战兢兢又掏出一本《健康神童褚凌寒》。
高程枫才瞥见书名,便射了两道寒光过去,问了句:“在你们南齐,他是最厉害的?”
说书先生点了点头,肯定道:“是的,过去他是神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熟读百家兵书,十二岁便上过战场。
现在他是圣僧,信徒遍布天下,确实再找不到比他更厉害的了。”
萧静好满脸微笑与自豪,心是口非呢喃道:“有这么厉害么?”
高程枫悠悠然侧头,用一种漠北雄鹰俯瞰猎物般锋锐的目光盯着身后人,问道:“不请自来,是为何故?”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一【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卷二【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卷三【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久等啦啦啦啦啦,今天提前发。
第44章 、成蝶
萧静好大胆上前, 与那高程枫看了个对眼——他过肩长发微卷,左耳垂挂着一枚弯弯的狼牙,脸部轮廓棱角分明, 小麦色肤色,尤其那双眼睛, 好不犀利!
她顿了顿, 起唇道:“不如,我来为使者说一段?”
高程枫两脚搭在桌上的姿势没变, 凝眸打量着眼前人, 勾嘴笑时,露出两个浅浅梨涡, 他说:“若没说书先生精彩,今晚你陪我?”
“若是精彩呢?”她面不改色,从善如流说道。
他笑说:“若是精彩, 我陪你也可以啊。”
萧静好眉眼微挑,慢条斯理在他对面落座, 抬眸不冷不热一句:“只怕使者无福消受。”
不待那厢再说,她便直言道:“我们中原有本旷世奇书, 明曰《洛神赋》。”
此话一出, 那高程枫眼尾翘了起来。
萧静好嘴角带笑, 继续讲道:“赋中言:河洛有神, 名字叫宓妃,相传乃是远古宓羲氏之女, 因溺死于洛水而成为水神。
一日, 陈思王路过洛水之滨,恰在平静的水面上偶遇了这位风姿绝世的洛神,一时间, 他被神女的绝世之美所深深吸引,特赠玉佩了表对其深切的爱慕之情。
洛神被他的诚心所感,便邀众神仙在烟波浩渺的水上为陈思王热舞,至此,二人开始了短暂而梦幻般的情意缠绵……”
“出去。”高程枫此时已经站了起来,怒目而视,对她发出死亡一般的警告。
萧静好善于顾盼的双眼慢慢抬了起来,不退反进,“笙歌褪去,洛神对陈思王诉说人神殊途,纵使有千般不舍万般无奈,终有一别,最后弃他而去,消失在了苍茫的暮色之中。
陈思王悲痛不已,惆怅万分,随即驾着轻舟追溯而上,希望能再看到这位神女的倩影……”
不待她再继续,“刺啦”一声刀响,对方挂在腰间银光闪闪的弯刀抽出了半截,瞬间杀气腾腾。
“舍不得舍不得,使节,快使不得。”百里策闻声而来,急忙劝道。
萧静好侧眸看去,抬手示意他退下,那厢踌躇再三,无奈只得带着侍卫退开。
高程枫眯起眼来,“哐当”一声弯刀回鞘,两手叉腰道:“谁指使你在我面前说这些?借此典故,刻意还是无意?”
她就着桌上茶水喝了两口,不急不慢说了句:“使节觉得呢?”
北魏原是游牧民族,开国皇帝拓跋圭建国后,为巩固政权,主张学习中原文化,他自己更是痴迷这本《洛神赋》。
一日涉猎,拓跋圭在山中偶遇一女子,便欣喜若狂将其比做洛河之神,以皇后之礼迎娶了她,封为贵妃,宠冠六宫。
不久后贵妃顺利诞下一个皇子,就是眼前这位拓跋程枫。
然而好景不长,梦境总会破碎。几年后那位女子的家人得知自己女儿一跃成为贵妃后,便迫不及待进宫认亲,魏帝此时方知自己心目中的“洛河神女”,竟然只是贫穷农户之女。
邂逅神女的梦境破碎,拓跋圭因此而勃然大怒,遂将那贵妃赶出皇庭,要其永世不得回宫,只留下了年幼的拓跋程枫。
女子所得到的浓情蜜意,一开始就是帝王家不切实际的幻想,梦醒后便被无情地抛弃。多年过去,那贵妃至今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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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程枫捏刀把的手骤然青筋暴起,冷笑道:“这便是贵国义和的诚心?”
萧静好就着木桌起身,退出半步对他作揖,以礼相待,“使节言之过重。”
“言之严重?此乃我皇家秘史,你又是如何得知的?以为凭此,就能要回北境的三州十八县么?异想天开。”那厢重重坐回椅子上,翘起二郎腿,话中带刺。
第一次干这种不道德的事,萧静好手心捏着把冷汗,心说现在是秘密,过几年就全天下都知道了。
她再次作揖道:“今日不谈国事,只想请使节卖个人情。”
高程枫哈哈笑了两声,“人情?我没杀你也是仁慈,你还要人情?”
“使节不如看过此物后再做决定。”萧静好说罢,摊开了手掌,掌心里赫然躺着枚弯曲的狼牙。
高程枫满目惊恐,不需要辨别真伪,只消一眼便就认出那是他母亲之物,与他左耳上这枚,合起来是一个严丝合缝的圆。
年幼时,面对母亲的忽然离去,他哭到肝肠寸断,可拓跋珪却说她是天上的神女,此番只是回天上去了,不值得悲伤。
长大后他才意识到,父皇打心底看不起那个出身低微的女子,那不过是他为自己的梦境编制的完美结局罢了。
“我斗胆猜一下,使节对南齐提出的各大条件都不满意,实则,是在拖时间寻人吧?”
高程枫褐色的眼眸赤红一片,从她手中拿过那枚狼牙,不答反说道:“你以为,单凭此物就能收回失地?荒唐。”
“非也,三州十八县又是另一回事。”萧静好话落,递过去一张羊皮纸。
对方蹙眉迟疑片刻,接过,打开一看,迅速收起来,眼底乍现惊色,“何处得来的地图?”
“这你无需多管,只消按照上面指示之地寻去,自能找到你想找的人。”她漫不经心扬眉道。
高程枫看她的眼神已从不屑一顾到不容小觑,“如此重要之物,你确定不用来交换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