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鸿雪爪——飞鸿雪爪
时间:2021-08-21 09:04:55

  萍月捻了片青杨的叶子,吹响一首奇异的苗岭小调,引来数只蔚蓝闪蝶飞上七岁崖。
  围绕着她的少年少女都大声喝彩,拍手赞叹。
  人群背后传来中气十足一声喝斥:“什么事这么热闹?”
  少年人们回头一看,恭恭敬敬鞠躬拜道:“掌门师父!”“掌门师叔!”
  “铜先生!”
  “屠先生!”
  紫袍中年人一张棱角分明国字脸,神色凛然,眉目威严,正是“剑老虎”江余氓。江余氓身后一左一右跟了两位剑客,乃是他的随行属下铜面生与屠万金。
  江余氓面容不怒自威,此刻又带着三分怒意,令一众少年人们战战兢兢。
  片刻之后,他又笑问道,“你们这群小孩儿,玩些什么这么开心?”
  少年们都松了口气,小心翼翼说道,“萍月师妹吹山曲,引得一群漂亮蝴蝶飞上光秃秃的七岁崖,实在好看的很。”
  “哦?”
  少年人往四散开来,被蝶群围绕的萍月懵懵懂懂回过头,正好与江余氓视线相接。
  剑老虎脸上笑容一点点消失,嘴唇紧抿,幽寒目光凝视之下,哪怕叶玉棠也觉得似有芒刺在背。
  江余氓话音平静非常:“这苗蛮,是哪个混账东西,引到我雪邦来的?”
  此时片刻宁静,不过山雨欲来之势。屠万金与铜面生自然深知这一点,面面相觑,脸色发白,叹着气摇摇头。
  不远处孔婆婆与仪婆婆匆忙赶来,跪在江余氓跟前。
  两位老婆子出身惊鸿山庄,心系有孕在身的少庄主,故必然是偏袒江凝的:“这苗人女子,是公子爷带回来的。”
  若是叶玉棠没想错,这一年天下正乱,南蛮为祸岭南,朝廷诏令无法到达,致使岭南民不聊生。凛冬时节,江余氓携铜先生、屠先生、邱先生前往岭南驱逐南蛮时,邱先生落入贼人陷阱,不慎殒命。江余氓面上虽不说,心中却苦闷之至。开春回到雪邦之后,便因诸多事情,与自己唯一的亲儿子决裂,就此气得大病一场,避居终南整整两年,大邺七年方才被请出山来。
  这一年是大邺五年的话,那此时的江余氓,刚因苗人折损一名至交,一回家中,便见到一个他平生最憎恶的苗人。
  叶玉棠心道糟糕,这回可真完蛋了。
  萍月几乎是被江余氓只手拎着穿过半个雪邦,扔到江映跟前的。
  两父子僵持了一阵。江余氓态度倨傲,似乎等着儿子下跪求饶。
  江映也在等,等着父子之间平心静气的对话。
  等来的却是江余氓不由分说的一句:“让她滚。”
  江映眼神一下就凉了下去,“若我不呢?”
  江余氓不可置信,几近讥讽的笑道,“若你不呢?那就你滚。”
  江映直截了当:“好。我滚。”
  江映一手携着萍月,径直出了门去。
  他轻功极佳,江凝拦他不住,只好挺肚子,回头向父亲求饶:“君子一诺千金重,他允诺旁人要照顾好这女孩,必不该自毁誓言……爹爹,这不是您教他的吗?”
  “就他?”江余氓冷冷一笑,“他无心庄中事务,日日流连长安平康坊。尚未娶妻,却处处留情,名声在外。不知外头养的哪个野女人,送给他这么一个杂种,他就这么理所当然的带了回来。他当我天下第一邦是什么地方?他又算得什么君子!”
  萍月趴在江映肩头,看江凝慢慢跪趴下去,捂着肚子痛哭在地。
  她也不禁流下泪来,小声问江映,“是不是我做错事了?”
  江映脸色苍白,神态坚定平静,“不是。不关你的事。这件事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
  萍月又被江映带回了平康坊画船酒肆。
  除了这间酒肆,江映似乎无处可去。大部分时间里,江映都不在萍月身边,萍月无人照料,闲的发闷,出了房门,在画船酒肆中漫无目的,四处闲逛,不知不觉,便闯入一间虚掩的屋子。
  透过细小门缝,叶玉棠不得不跟着萍月往里头窥探:
  屋中豪华精致,墙面以青漆涂饰,梁上绕着层层罗纱,屋中点着红烛,照得青墙红纱气氛暧昧。
  床上两具躯体叠在一块儿,衣裳凌乱,细长、白皙的胳膊缠绕在一具魁伟、英武的黄棕色身躯上。
  起伏隆动,却始终相接,看上去有种奇诡的美感。
  萍月偏了偏脑袋,似乎想知道这两人是在干什么。
  叶玉棠也随之偏了偏脑袋,这是在练什么双修神功?看起来好生厉害。
  娇滴滴的女声也变得尖、腻,到后来似乎有点喘不上气。
  细长的足背绷得直直,晃了几晃,动作就停了下来。
  女子睁开眼睛,从男子肩上望向门缝,媚眼轻挑,笑着说了句什么。
  男子随之回头,瞥见萍月,低头骂了句什么。旋即起身来,系好腰带,往那胡姬身上又撒了把角子,瞪了萍月一眼,径直出门去。
  胡姬拂去身上铜钱,略整了整缭乱衣衫,歪坐起身,朝门外女孩招招手,道,“月姑娘,过来。”
  萍月走进屋去,胡姬执喝空了的高足杯瞧了眼,抓了把瓜果糖仁扔在里头,递给她抱在怀里吃。水蛇一样的胳膊虚搭着萍月,问,“小姑奶奶,刚才看什么?”
  萍月道,“你们刚才在做什么?我从没见过,好生奇怪。”
  胡姬一把细细嗓子咯咯笑起来,问她,“是奇怪?还是有趣,觉得很喜欢?”
  萍月猛地摇头,“看起来好讨厌,一点也不喜欢。”
  胡姬慢悠悠说着,“这叫男欢女爱。”
  萍月试图理解这个中原词语,有些不明白:“男欢女爱?我怎么觉得,那男子并不怎么开心,你也不怎么喜欢他的样子?”
  胡姬笑叹道,“月姑娘呀,你年纪尚小,自然不明白。如果有一天,有个男子这么对你,你却不觉得厌恶……那就是男欢女爱。”
  ·
  一群胡姬携萍月一块儿一艘画船上头跳了一整日的舞。
  直至长安城中入了夜,天渐渐暗下来,内坊闭门,入平康坊过夜的恩客也渐渐多了起来。男子入画船酒肆,见高挑胡姬与瘦削苗岭女子翩翩起舞,不禁也大受感染,回廊中起舞而和。
  忽而少年长孙茂推门而入,瞧见几乎被胡姬包围的少女,当即跳上画舫,将她拽下来。
  彼时此人已高出萍月半个脑袋,只是蹲身下来同她说话时,依旧是模糊不清一张脸,怎么都看不清晰。
  长孙茂问她,“小丫头片子,你怎么在这里……江映哪里去了?”
  萍月摇摇头,“不知。”
  少年人叹口气,“我想想啊。走,我带你找他去。”
  长孙茂一路将她携出平康坊,趁宵禁之前,带她进入东市鸿鹄茶肆,直入茶肆最深处一间书斋。
  江映一身黑衣,在书斋中寻着什么东西,闻声回头,有点诧异道,“怎么将她带过来了?”
  长孙茂将萍月领至书案一侧,气得笑了,“我不将她带过来,这姑娘今夜怕是在你那处,被当做妓子给……”
  他突然不说了。
  叶玉棠等了半天,不见他回答,干着急:给什么?你倒是说啊?
  顿了顿,他纳罕道,“事不关己的。这姑娘既不是你什么紧要人,你何故为她和叔父闹成这样?”
  江映笑了,“你如何知道,我是为这小姑娘同他决裂?”
  长孙茂不解,“那是为何?”
  江映道,“不论你做什么,但凡不合他心意,便觉得你是‘游手好闲’。不认可你付出一切,事事打压,不留情面。甚至,甚至逼迫你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为妻,你愿不愿意?”
  长孙茂想了想,问他,“哪家女子,美不美?”
  江映一哂,“也是,我又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长孙茂道,“也只有你们父子俩,如出一辙的牛脾气。”
  江映道,“你家父慈母爱,上头五个哥哥给你顶去半边天,任凭你招猫逗狗胡作非为横行霸道,终究不打紧。”
  他走到江映近前,“你就这么铁了心,再不回雪邦?”
  江映头也不抬,“不回。还有,别没大没小的,叫表哥。”
  长孙茂道,“你侄女也不去看看?长得可伶俐,半点不似你那赘婿姐夫。倒是上月周岁抓阄,当着一众江湖人的面,抓了本美男子画册,将祖母乐得不信。”
  江映没则声。
  长孙茂又道,“若我是你,全当无事发生,回头该吃吃,该喝喝,叔父也不至于再硬着心肠,当众将你逐出去。”
  江映道,“君子一言九鼎。江余氓说到做到,我亦如此。以为你天底下人人都似一般厚脸皮?”
  长孙茂“哎呀”一声,“君王九鼎,大夫五鼎,士子三鼎。我家是外戚,要是能九鼎,就礼崩乐坏了。谋朝篡位,那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江映瞥他一眼,“你信不信,总有一日你得死在这张嘴上。”
  长孙茂嬉皮笑脸,不以为然。
  在书斋之中溜达了一圈,打量屋中陈设,似乎颇有兴趣,随口问他,“如今天下第一美人是谁?第一公子呢?哇,不会还是你吧,要不要脸的?”
  江映道,“我处只负责收集整理,不负责品评排名。更何况,《兵器宝鉴》与《夜话中土》,这月也才刚接手过来,与我可毫不相干。”
  拿起桌上一本《美人图册》随手翻看,“排名都没什么更改嘛,四六一换,九、十更替。就没有什么新鲜事物?”
  江映说,“新鲜的倒是有。去年跻身高手榜,忽然猛地连爬上千个名次。学了四个门派的功夫,拜入隐士高手门下,上月铜先生乔装改扮,上少室山挑战,三十余招之内就败下阵来,可见此人功夫远不止如此。厉不厉害?”
  长孙茂不置可否,“高手嘛,不都这样?有什么稀奇之处。”
  江映道,“这人,与你同岁。”
  长孙茂关注点十分奇怪:“是男是女,美不美?”
  江映摇头,“铜先生回来之后,说的是,这人外形是个姑娘,想必是修习邪功,故雌雄莫辨。至于美不美,倒无人提及。”
  长孙茂笑道,“男人嘛,但凡不服气,便都是敌人。敌人哪有美丑之分?”
  江映道,“若这人强到令人世人生畏,你敢不敢娶?”
  长孙茂道,“有何不敢?若我喜欢,管她是鸿钧老祖还是元始天尊又如何,她不杀我,我便决不死心。她若杀我,下辈子再来。”
  这人吹牛吹得也太没边儿了,叶玉棠简直笑到岔气。
  两人聊了半晌,但只听得长孙茂在屋里聒噪个不停,萍月视线却始终都落在江映脸上。
  俊美公子的侧脸,眼睛,睫毛,鼻梁,骨节分明的手指,伏案写就的狂草字迹。
  每每长孙茂开口说话,叶玉棠都非常想扭头看他一眼,但她根本移不开视线。
  她简直又好气又着急,心头笑道:萍月姑娘,够了,可以了,我知道这人长得好看,但也好歹尊重一下别人,好吗?
  长孙茂近在耳侧,“哦?”地一声,突然没再出声。
  烛光照过来,阴影整个将萍月覆住。
  萍月似乎觉得安静过了头,这才舍得回头看长孙茂一眼。
  直至此时,长孙茂的脸依旧是模糊难辨的。
  叶玉棠细细思索,几乎所有男子,都没有在萍月记忆里留下清晰的五官,只除了江映。
  江映异常清晰,清晰得近乎能数出睫毛有多少根。
  长孙茂看看少女,又瞥一眼江映,噙着点子笑,一副一切了然于心的表情,突然说道,“姑娘也大了,将她留在平康坊那种地方,终究不是个事。”
  视线又落回江映身上。
  江映道,“是,这事确实不妥。先前是因她年纪尚小,画舫酒肆有薛掌事等诸人方便照料着。等我忙过这阵子,就另寻一处宅子,将她接过去好生安置。”旋即朝萍月招招手,“过来。”
  萍月走过去,靠着他坐的椅子。
  江映问,“萍月想先学武功,还是想先念书写字?”
  萍月没有讲话,盯着他案上刚盖的红戳看,四四方方的两个字,十分有趣。
  那应该是江映的名章。
  两个字歪歪扭扭,奇形怪状,看不出个究竟。
  叶玉棠瞪大眼睛辨认了半晌,也实在辨认不出来。想了一阵,她突然明白过来:萍月不识字,故记不住汉字笔画。
  江映道,“萍月认识这两个字吗?”
  萍月盯着他的眼睛,很认真的摇摇头。
  江映叹口气,道,“那我们先学写字,好不好?”
  萍月想了想,“我想先学武功。”
  “为何?”
  “姐姐教我来到中原,一定要先学武功,跟中原女子一般骑马仗剑,才不枉活一世。”
  长孙茂不动声色转身离开,将内室留给二人。
  轻轻一笑,脚步声渐行渐远。
 
 
第45章 萍月4
  叶玉棠感觉到自己在动。
  左看, 右看,走步,斜进, 上上,上下, 下上斜退, 腕抖, 手抖,错步站立,收剑回头。
  萍月道, “百味先生, 这回我没出错吧?”
  院落之中,一名老者欣慰的点点头。
  萍月笑着收起剑来,叹道, “这七星斗移步,我可算学会了, 我这就去告诉映哥哥。”
  老者神情复杂, “欸”地叫她,“这种小事, 还是别去叨扰公子爷了。”
  萍月没放心上,蹬蹬蹬往后院跑去, 脚步很是雀跃。
  叶玉棠不解:七星斗移之后还有八卦走圈、九宫飞行、十全组合步。都使上一次,才算松活完筋骨, 接着才正式开始学招式,这丫头, 这会子跑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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