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月却没直接去找江映, 而是先回了自己房中, 走到铜镜面前,左看右看。
镜中少女黑发如瀑,很是漂亮。唯一美中不足,便是那双大而黑的眼中,缺乏神采,甫一看去,有失明一般的超脱。
她似乎觉得缺了些什么,在细密的头发上,簪上一朵莹蓝的花钿。少女顾盼一笑,丹唇皓齿,镜中人变得灵动不少。
萍月低眉一笑,转身,刚入隔壁一间屋子,便不自觉笑道,“映哥哥,我刚学会——”
刚过晌午,日光斜斜照进屋子,江映倚在茵席上打盹。所倚之处,阳光恰好分了阴阳。江映额头虚靠着手背,一手掌心朝天搁在膝上,在光影分界眼睛虚闭,睫毛搭在脸颊上根根分明,看起来有种坐定八卦的谈玄之美。
萍月蹲身拾起滑落的天竺巾帔,替他搭在膝上,从下往上,仰视这画一般的男子有如静止的刹那。
最后,萍月手扶茵席,在江映的面颊轻轻吻了一下,又再次凝望着他,恶作剧般轻笑出声。
叶玉棠心里也跟着笑,说,姑娘,若我没猜错,在你跟前这男人乃是天下至强轻功他爹。你刚学会七星斗移步,怕是还在楼下他就听见了。如今跑上来占他便宜,你真觉得他半点没察觉?
不过睁只眼闭只眼,装睡而已。
萍月半蹲在地,仰视江映,渐渐不再偷笑。而是一手搭住他膝上那只手,再次攀附上去,贴近江映嘴唇的刹那,情不自禁闭上眼睛。
停,停一下!
叶玉棠简直惊骇。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萍月感官无限灵敏,到叶玉棠处更是无限放大再放大。萍月无从察觉,叶玉棠却能清晰辨知到江映呼吸吐纳停了一瞬。好在此人内息强大,很快掩饰住了他因震惊而渐渐急促的呼吸。
萍月嘴唇离开江映,半蹲在地,呆呆望着他。
而后者依旧闭眼假寐,面上波澜不惊。
萍月喃喃:“映哥哥,我今日终于学会七星斗移步。”
“百味先生说我学的太慢了,旁人不过三五日就能学会的,我往往都要学上大半年。”
“百味先生又说了,这不怪我。我落地就带着腿疾,能跑能跳已经不易……”
“与我一起学功夫的,说长安城中有苗医馆。有些人轻功不好的,洗髓截脉之后,竟然能跻身轻功高手榜。他们听说了,都来告诉我,说既能治根骨平庸,兴许也能治好的腿疾呢?百味先生却都将他们骂了一顿,说世间武学,千百年来,但凡急功近利,往往都死无葬身之地。”
“映哥哥,我不怕学得慢。可他们都说,天下轻功最厉害的,除了尹宝山,便是映哥哥。如果有一日,你生了我的气,一气之下一走了之,我怎么将你追得回来呀。”
·
萍月似乎好些日子没见到江映,叶玉棠能感觉到她的心慌与想念。
不过叶玉棠也能理解,如果她是江映,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如何与这十四岁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相处。
有一日,长安城中天气晴朗,萍月正在院子里,与一群同年纪的小孩儿跟着百味先生认真学八卦转圈,忽然听到身旁有人在笑,猛地回头,看见一个颀长挺拔的黑衣男子在廊下远远看着她。
萍月轻功也不学了,高兴得大喊:“映哥哥!”
扔下剑,大步朝他跑去。
在险些被小姑娘熊抱住的刹那,江映后退一步。
只将她手腕虚虚一牵,领她上楼去。
江映仍旧坐在那张茵席上,让萍月站在跟前,训话似的问,“最近好好练功没有?”
萍月似乎不大开心,噘着嘴,低头看鞋尖,“有。”
“听百味先生和薛掌事的话没有?”
“嗯。”
“习武之人,最忌急功近利。那些苗医,都被逐出中原,往后再看不到了。”
“哦。”
江映叹口气,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近前,道,“我说过要好好照顾你,便决不会弃你而去。”
萍月点点头,很乖巧的“嗯”了一声,认真将他看着。
江映接着说,“还有,萍月现在是大姑娘了。和男子要保持距离,拥抱,亲吻,或者更亲密的事,都不可以,知不知道?”
萍月偏了偏头,似乎不解,“映哥哥也是男子,映哥哥也不可以吗?”
江映语气强硬,“对,绝对不可以。除非将来你嫁人,成亲。只有你的夫君,才可以这么对你。”
萍月又垂下头去,脚尖局促的蹭了蹭地,闷闷不乐。
·
萍月右腿上有葡萄酒色斑痣,从很小的时候就有。
近来斑痣越来越多,从皮肤上凸出来,高低不平,像肌肤上结出的熟透杨梅,伴随着破口、出血。但凡久站,不多时,裙子上便是一片殷红。站稳都不易,更别提习武练功了。每逢破口出血没能及时止住,往后便是接连几日的高烧不断。
正德二年与三年,整整两年时间里,江映与身边黑衣人带她遍访中原名医,人人都说这种天生血症,病体遍布右腿青筋,若再往后,还会蔓延至身体其余地方。除非从根部截去右腿,否则无可医治。
花一般的女孩,若就此断去一条腿,往后如何自处?江映自然是不肯的。
往后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阴沉,直至有一日,一封密信递来长安,方才令他豁然开朗。
信上写着:此女腿疾,只安南十方鬼手可以医治。
百味先生与薛掌事面面相觑:这十方鬼手,曾在岭南被江宗主驱逐,永禁入中原。如今避居安南节西道江畔,与江家可谓仇深似海。如今若前去求他,不知该如何刁难公子爷。
江映却毫不犹豫,令密探将求医的信,递入西道江畔。
十方鬼手倒也爽快,回信只有一行字:江映背负此病女前来,只身破我西道江畔天罗地网势,她便有得救。
十方氏族乃是岭南渔猎出身,天罗地网势布于近海与密林之中,本是用以捉捕飞禽游鱼。入岭南后,赚得盆满钵满,被雪邦驱逐出中原后,金盆洗手。为守护不义之财及躲避仇家追杀,避居西道江畔后,于近岸密林、河岸、山脊遍布蚕丝鱼线。此种鱼线细且锋利之极,曾有人将鱼线牵于仇家策马必经之地,缚于离地五尺、十尺距离,当即连人带马,具被腰斩当场,杀人于无形。
西道江畔的天罗地网势,乃是普天之下最阴毒、最无形的一道奇门机关。堪称是游鱼不渡,飞禽难越。让江映缚一女子只身前往,无异于叫他亲自前去,粉身碎骨。
江映仍去赴约了。
叶玉棠透过萍月的视线,从江映肩头,细细辨认着悬崖两岸细密的网线。间或一、两道蚕丝线在日光底下闪着细晖,又转瞬即逝。调换视角,便又能看清另一些。细丝排列毫无规则或逻辑可言,但以一“密”字贯穿全身。
腾掠极精之人,往往耳力也极佳。追击、躲避,除开极其灵敏的身法,往往凭借的还有听声辨位的能力。若有人精通暗器,以银针细线偷袭,也能靠着破空之声,辨出暗刃方位,进以还击躲避。
但此鱼线,纵是你瞪破眼眶,却也一目不能遍览全貌。
无声无息,横亘于悬崖密林之中,只等着杀你于无形。
叶玉棠仍在思索如何最快的过此天堑之时,便已听得江映摇头一笑,道,“可真看得起我。”
他解下腰带,将萍月紧紧缚在自己背上。
挽起袖口,露出绑缚袖里剑的腕带,腕力一击,飞出数只杏叶大小的三叶镖,似手弹琵琶一般,拨动地网天罗,向深处层层游走。
紧绷的蚕丝鱼线并未就此斩断。鱼线照射出粼粼光斑,随着琴弦拨|弄嘈嘈之声,天罗地网被袖里剑弹出了一首极其怪异的音律。江映听声而辨,找准机会,身形一纵,一弯,坠落之前,踏足一根跃动琴弦,又往前纵出数尺,追随着袖里剑,在天罗地网势之中,如游鱼一般自如穿梭。
可这终究不是万全之策。袖里剑少,蚕丝鱼线却数不胜数,总挡不住有漏网之鱼。
有一根鱼线被拨弹而回,敲到萍月脸颊上,她吃痛不已,忍住脱口而出的轻哼,却仍旧乱了江映心神。
一不留神,远处袖里剑已寻不见踪迹。
叶玉棠心道糟糕!
他纵身自此处,凭借一道道细细鱼线的弹动之力方才不至于坠落。
并不足以支撑他背负一人,在鱼线上耽搁如此之久。
哪怕只是一扣一击,击出袖里剑的时间!
果不其然,江映立刻决定放弃继续往前纵掠,而是低头飞出一箭,寻着声响,往下急坠!
在坠地之前,他松开腰带,抱着萍月,翻滚出数尺,方才避开了西道江水中的鱼线。
他将萍月置于地上,蹲身检查她身上是否有伤痕。
幸好。除开她白皙脸颊擦出的一道血痕,并无别的伤处。
不过江映自己的状况并不大好,哪怕他身法再佳,终究抵挡不住蚕丝细密。虽没被斩断手脚,身上却也被擦蹭出数道血痕。
不过也还算不错。
他抬头。
萍月也随之抬头,与他一同借着夕阳,望向头顶悬崖峭壁。
叶玉棠突然心里生出一个想法:等到月上中天,从头顶直照而下,正好能清晰看见正上方头顶每一根丝线,就此,便可以贴着峭壁,直上天堑!
江映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很明显的松了口气,并没有着急上山,而是回头问萍月,“饿不饿?”
萍月点点头。
入了夜,萍月却突然烧得厉害,整个人似乎都有些烧糊涂了。
此处丛山密林之中,除却头顶天堑之上等着个十方鬼手,恐怕再寻不着半个大夫。
萍月始终昏昏沉沉,间或醒来一阵,含混不清的喊了一声“好热”,便又睡过去。
视野似乎也都是模糊不清的。
叶玉棠只隐隐觉得江映一直背着萍月在走,走了许久,甚至叶玉棠都觉得有些步履蹒跚之时,隐隐听见溪流之声,他方才停了下来。
此处有山,若是山溪,便是来自山上融雪。溪水是清凉的,必比入海江水更加干净。
萍月被他平放在地上时,微微睁开眼来。
月亮高悬在峭壁之上,略略向西偏斜。
窸窣之声想起,萍月侧眼一看,隐隐见得江映除去外衣,光|裸身躯,将自己从头到脚,整个浸入溪水之中。
嘶……
叶玉棠看在眼里,替他冷的打了个激灵。
片刻之后,他从溪中出来,抬眼一看,正是月上中天之时。
他赤|裸上身,以外衣将萍月牢牢缚在自己身上,抹了一把脸,一弯身,以极快的速度,直上悬崖。
叶玉棠能觉察到萍月的体感。
贴着她的江映躯体,是冰凉的,故她清醒了不少。
颊上却流下泪来。
数日时间里,萍月始终都是神志不大清楚的。
隐隐听见床帏之外,有个苍老声音对江映说:“我摘去她右腿的病理青筋,以你左□□信至三阴、阴包至血海,右足筑宾至复溜、漏谷至蠡沟加以替换。这样,你也不至于跛足。但自此之后,你双腿经脉滞塞,汇流气海之力,可至手太阴肺经,却不可至双足三阴交。也就是说,你可以用轻功,可用外功,但再不可用内功。”
江映道,“也就是说,我自此下盘虚浮,若有人来攻我,直攻下盘即可。但习武之人,下盘乃是原力。往后,有人杀我,我只以轻功逃命,不敢反击,否则三招之内必会被看破弱点。”
十方鬼手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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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渐渐快好起来时,江映叫人将她从安南就近接到他在岭南一处别院。
萍月躺在床上,一见到江映,见他面容苍白,步履虚浮,背过头去直掉眼泪。
江映坐在她床头,故意说道,“既赔银子,又赔功夫,我怎么这么亏?早知道,当初就在平康坊将你卖掉,给富户作童养媳,早些让别人替你治病,我好逍遥快活去。”
萍月气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阵,气呼呼地说,“你既在我身上亏了这么多钱,干脆把我娶了得了,省得便宜了别人去。”
江映正色道,“那不行。”
萍月泪眼汪汪转过头来,问他:“为什么不行?”
江映道,“我答应了你姐姐,要好好照顾你。等她回来找你,我将你完好无损交回她手上,方才不负重托。”
萍月道,“若再她不来找你呢?”
江映不语。
萍月道,“我们何氏的女孩子,都有些天生血症,能活过二十岁的几乎没有。我姐姐将我托付给你那年,她已经十八岁了。”
江映道,“那我就将你一直养着,直到我养不动了,入土之后,再去阴间同你姐姐复命。”
萍月气得肩膀颤抖,“姐姐,姐姐,满口都是姐姐,姐姐什么这么好?”
江映沉默半晌,方才说,“萍月,你该多出门认识些朋友。天下之大,比我有趣的男子太多太多。你若是见到喜欢的,就再不会想多看我一眼。”
萍月转过头去,无声的流泪。
叶玉棠叹道,她已经见过太多男子,可自始至终,眼里都只有你一个人而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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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春分,已是正德五年的三月底。叶玉棠算了算时间,彼时长孙茂被家里来人劫回家去相亲已有快一月。而她自己,也已身在龙脊山,陪仇欢喝闷酒,夜夜听她回忆和尹宝山那点子陈年破事。
萍月在床上躺了足足三个月,渐渐好了一些,回想起江映那番冷硬的话,便背着他,偷偷溜出门,到了梧州城外头散心。
自她大好之后,腿脚比往常灵便了不知多少。见到一株三华李,树上黄澄澄的果子正熟,一时玩心大起,脚踏枝干,轻轻松松上到树上晃动枝干,三华李接二连三掉落下去。
突然听见“哎哟”一声,她朝树下看去:只见一名身穿白底、杜若色左衽对襟绸缎外套马褂,戴同色头帕的男子,摸了摸被三华李砸中的脑袋,抬头,瞪了他一眼。
那男子手头执了一支玉笛,玉笛上坠了粒红色坠子。五官清秀,带三分邪气。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但也可能是因他有两颗尖尖犬齿,宛如未退化完全的小兽一般残忍天真,故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