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鸿雪爪——飞鸿雪爪
时间:2021-08-21 09:04:55

  写着写着,纸上的字一个接一个晕染开来。
  萍月趴在桌上,哭到不成声。
  叶玉棠猜想:她究竟是为什么哭呢?
  如此面不改色的犯错,故为自己感到羞耻?
  一声一声水滴滴落到纸上,她望着眼前一片漆黑,始终想不明白。
  ·
  和江映一起回来的,还有江凝夫婿方无量落入猫鬼阵的消息。
  自打入赘雪邦,每每说起此人,往往都说“江湖情敌”或是“江门女婿”,方无量这个名字渐渐少有人提及。直至最近听说他失陷“猫鬼”,众人才渐渐想起,此人娶江凝之前,曾是青城仙都大弟子。也因此,除瘟疫,捉拿蛇母,为老丈人除去心头大患,方无量自然一马当先的,尝到了猫鬼阵的厉害。
  但入猫鬼三五日,枉做枯骨寄余生。
  彼时剑南道以南上百城邦,遍布蛊阵,几近已无人可入。江余氓哪怕立刻联手六宗,却早已无法挽回女婿性命。正值焦头烂额之际,雪邦收到一封传书,言明向他讨一个名叫“何萍月”的女子。
  信上写:你儿子夺我过门妻子,我用你女婿性命来祭,公平。叫你儿子亲手送此女到一心岭,我便饶过此窝囊废性命。
  江凝是第二天晚上赶到梧州,风尘仆仆,面容瘦削。
  手头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人儿,一见到江映,蹲身同她说:“彤儿,叫舅舅。”
  小女娃子跌跌撞撞抱住江映的大腿,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说,“舅舅,救救爹爹,救救爹爹。”
  江凝无声地望着江映,跟着流下泪来。
  江映将小女孩一把抱起,道,“姐姐,进屋说。”
  叶玉棠经由萍月的视线,透过窗缝看见江映。他快步进屋,打窗前走过,替她将窗缝紧掩。
  江映携着姐姐与外甥女去了远处房中。
  萍月光脚下地,赤足,穿过大半个天井。因怕江映觉察,绕过起大风的后院,在风吹衰草之声掩饰之下,悄无声息伏在江映近处窗下。
  刚趴下去,便听见江凝说,“你姐夫他腰不好,长久被站在荒山野地里,不知有多疼……”
  说到这里,她整个哽咽住。
  江凝几乎整个伏到地上,泣不成声,“父亲,父亲不肯来求你……姐姐只好自己来……彤儿还这么小,她不能没有爹爹。”
  江映慌了神,“姐姐,起来说话。”
  江凝自知失态,冷静了一阵,才慢慢问道,“那姑娘,是你什么人?”
  江映道,“不是什么人。”
  江凝换了个问法,“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江映道,“姐姐,你还记得,侠义二字如何写么。哪怕一介蝼蚁,也都不是你可用以制衡的筹码,否则与草菅人命有何异?姐夫的事,你且不要心急,我再想办法……父亲和我都在想办法。”
  “来不及了……”江凝一声哽咽之后,突然笑了起来,道,“人命无分贵重。她不算得你什么人,你姐夫却是我和彤儿的命。弟弟既铁了心要做君子,今日,这个小人由我来做,如何?”
  话音一落,兵刃“铮”地出鞘。
  一剑破空疾刺,江凝心知他功夫在自己之上,出手毫不手软。
  江映却似乎并未闪躲。
  衣料撕裂,皮肉破开。
  江凝猛地收手,痛心大叫“你为何不躲?”
  江彤哇地啼哭出声。
  萍月猛地站起身来,几步疾走,似乎乱了阵脚。
  江映低声说道:“姐姐杀我!我怎么敢躲?”
  兵刃坠落在地,江凝哭笑皆不成,“好,好得很!我的好父亲,我的好弟弟!”她揩去自己脸上的泪,又替江彤拭去脸上泪痕,道,“彤儿,娘亲有办法,娘亲自有办法。”
  而后将弯身将女儿抱起,疾步走出院落。
  江映追上去,拽住她衣袖。
  江凝一掌拍开,“走开!”
  江映本就受了伤,故作吃痛之声,想像小时候那样,假借伤势来骗的姐姐回心转意。
  这次江凝却置若罔闻。
  眼见姐姐走到门口,他一声大吼:“拦人!”
  门旁一左一右飞出两道黑影,陡挡在江凝身前。
  江凝搂住江彤,倏地下腰,堪堪弯身避过两道黑影追截。
  弯身飞出数尺,旋即以极快的速度回过腰来,一回身,自下而上击出剑柄与剑鞘,前者击中一人下颌,后者击中另一人胯部。
  两人吃痛,一愣神间,江凝已跃上屋脊,不见了踪迹。
  如此紧要关头,乍一见惊鸿庄主出招,叶玉棠竟忍不住心头大赞:好!好高妙的身法!
  一时间竟忘了替这起子人着急。
  江映狠狠捶了捶门框,不当心撕裂肩头伤口,疼的弓起背来。
  薛掌事携着药囊,急急赶来,就地替他清洗伤口,敷上金疮药。
  江映额上虚汗直冒,咬牙偏过头来,和萍月视线相接。
  萍月赤着脚,站在天井那头的回廊上,远远望着江映。
  江映于是又故作轻松,笑着训斥道,“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回房间去睡觉。”
  萍月点点头,赤着脚,乖乖回到房间里。
  她抱着膝,坐在床边,也不知在想写些什么。
  过了阵,又赤着脚,一路小跑到院门口,见江映与薛掌事仍在门口低声谈话。
  江映觉察到,回头来厉声呵斥:“又出来做什么?”
  萍月倚着廊柱,轻声问,“映哥哥,剑南道中了瘟疫的人,都是什么样的呀?”
  江映略一思索,道,“你是问蛇人?”
  萍月点头。
  与江映视线一接,薛掌事道,“似乎脏器损毁,口不能言,偏好生食,难咽熟食。数十日后,皮肤皴裂,眼珠漆黑,昼伏夜出,行动敏捷。”
  江映侧过头,“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萍月呆呆默诵了一次,随后说道,“没事。”
  江映微眯眼,打量她。
  薛掌事道,“兴许刚才听说姑爷遇害,蛇母问宗主要她去换,挂心这事,所以忧心。”
  江映闻言,问她,“是这样吗?”
  萍月点头。
  江映蹲身下来,道,“听着。无论谁丧命,错的都是蛇母,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萍月点头。
  江映接着说,“这种阴险狡狯之人,无论他许诺什么条件,都未必肯真的兑现。谁若信他,便是傻子。”
  萍月点点头,忽然走上前去,将他紧紧抱着。
  江映双臂无处安放,僵在半空,以眼神向薛掌事求助。
  薛掌事眼神瞥他,道,“你今日以性命维护她,她心里感动,抱一下怎么了?”
  说罢,伸手将门扉合拢。
  江映叹口气,哪怕胳膊发酸,也只好由着她。
  ·
  天交二鼓,萍月穿戴整齐,走到书桌前,抽出那本《诗经》。稍稍一翻,便露出其中夹的纸条。零零散散,姐姐这半月已送来五六封信。
  将来信一张张展开,置于她昨日刚写好的《卫风·氓》之上,以一张镇纸压住,而后垂头,道,“姐姐达成心愿以后,与映哥哥重修旧好,往后策马仗剑,一定要长长久久。”
  叶玉棠心里一惊: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要做什么?
  姐姐达成心愿……
  她莫不是真的将巴献玉的鬼话当了真,误以为云碧偷神仙骨,是给自己用的?
  然后自然而然以为云碧回来找江映,是要重修旧好?
  萍月不知道巴献玉是巴献玉,她以为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笛子。
  而她通过笛子的话,得知云碧嫁入巴蛮后,告诉巴蛮人,自己就是何萍月。
  所以萍月误以为,巴献玉向江映要的人,是那个盗取了神仙骨,自称是萍月的何云碧?
  所以这个真正的何萍月,为了成全拥有了神仙骨的姐姐与江映,打算去找巴献玉,告诉他,自己才是他要得人!
  ……
  何萍月,你怎么这么蠢。
  你映哥哥不是都说了吗?信蛇母鬼话的人,都是傻子啊……
  叶玉棠急的哪怕抓破头,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萍月趁着江映受伤深眠之际,翻窗而出,一路狂奔,直到梧州城驿站,询问驿丞此处是否有漂亮妇人前来买快马。
  究竟是为什么呢,姑娘?
  话音一落,江凝款款从驿站走出,远远打量她。
  萍月几步上前去,问江凝道,“若我回去云台山,能令少庄主、庄主和映哥哥和好如初吗?”
  江凝嘴唇一抿,尔后一笑,“自然。”
  萍月道,“他反悔了,所以叫我来找少庄主。”
  叶玉棠长叹了口气,向后一仰,气得七窍生烟,十指生凉。
  作者有话说:
  ·
  姐妹两,一个是白血病,一个是右腿先天性毛细血管瘤。
  ·
  “他日我若想起你,应信当初情深义重。”有人有情,有人有义,这话贯穿全文,始终有效。
 
 
第47章 蛇母2
  萍月被江凝裹挟着赶路。
  时而纵马狂奔, 时而轻功疾驰,不过寥寥半日,便已至约定的暗沼。轻功过沼之时, 江凝不慎一脚踏空,几度吸入瘴气, 失陷泥沼。头晕目眩之际, 将萍月一掌推到丈余外的岸上, 大声叫她:“往前跑,不要停!见到神母像,从脚下暗道过, 在洞口之下, 大喊‘龙牙狼牙’,叫他以方无量来换!”
  萍月却没动,四下一寻, 突然走入一处灌木丛。
  江凝一时急了:“错了!该直入山谷……”
  话音一落,萍月自灌木丛中, 寻出了一支极长极长的枯枝。小小身躯, 艰难的抱着一头,将另一头朝江凝慢慢伸过去。江凝愣住, 旋即攀着枯枝,拔出陷入泥沼的小腿。一个借力, 足踏枯枝腾掠而出,轻轻坠落到岸边草丛之中, 坐在地上,扒掉了另一只腿上的靴子。
  叶玉棠经由自萍月双眼所见, 顿生疑惑。
  不知世间诸多男子, 目睹此刻“惊鸿仙子”如此笨拙狼狈的一幕, 又会几生怜惜?
  江凝抬头,叹口气道,“你……你是个好孩子,可是对不住了,若有来日,我悉数偿还给你。”
  说完这话,她复又挟着萍月,一气掠出丈余,数个起落,便已至神母脚下。彼时正值枯水时节,江凝携她一同钻入甬道,疾步走到枯井之下,向山谷一声急呼:“龙牙,人我已带到——”
  随着一声惨叫,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被丢进了井里。
  江凝急呼:“无量哥!”
  躬身将他抱坐起来,查探完伤势,确认他虽受了些伤,却仍呼吸尚存,虽泪流满面,却已松了口气。
  随后,抽剑去斩绑缚他的绳索,试了几次,那指头粗细的绳索却都毫发无损。
  方无量低声呓语:“凝儿,这是玲珑索。”
  玲珑索,只可解不可断。
  要解此索,非数日不能为。
  江凝回过神来,拽了拽绳子那头。绳子紧绷起来,通向井外。
  与此同时,从井口坠下的,还有一整根绳索。
  她一咬牙,捉着那根绳索,在萍月身上绕圈打结。
  萍月没有抵抗。
  而后,她拽拽两根绳索,得到那头回应之后,慢慢松开萍月。
  这根绳松几尺,萍月便被提离枯井几尺。
  直至瞧见山谷与月光,绑缚方无量那根绳索急速没进枯井,长数十尺的玲珑索,眨眼便被枯井吞没了影。
  谷中并无人,独有一根玲珑索牵引着她往前走。落地走上不过数步,一股强有力的气劲自萍月脚底猛灌而入。而她体内没有内力与之抗衡,堪堪遭受了当世诸多高手都难扛下的猫鬼气劲,不过瞬息之间,便已晕眩过去。
  ·
  叶玉棠听见击鼓之声,活泼又轻快。
  萍月就在鼓声之中睁开眼来,入眼是四个探头探脑的少年。
  四人皆着左衽衫,颜色各异;各负乐曲,分别是鼓、琴、埙、巴乌。
  经由萍月视线,并不能一一看清四人面目。叶玉棠以乐器而辨,猜测这四人正是“士一人,随从四人”的四随从:龙牙、狼牙、麟牙与獒牙。
  为首那个乃是龙牙,他虚虚敲两下鼓,鼓声停下来。
  而后拍拍手,回头说道:“拿勾1,她可算醒了。”
  四人散开,萍月转头。
  自人群缝隙之中,望见一个斜倚在屋檐下的少年。
  少年着藏蓝左衽三襟衣,束发挽髻,戴同色头帕,帽尾缀了一片片蝴蝶银坠;脖上戴铜鼓纹、蝴蝶瓜米穗银围帕,系一对茄形耳坠。每一件银饰,花样皆极其繁复精致,可见他地位何等尊贵。
  少年正在阶息美人靠上歪坐着,正同人说着话,笑嘻嘻的。
  听见有人叫他,漫不经心的转过头,与萍月视线一接,笑容一定,转头大步走来,身上银坠撞动,哗啦啦的响。
  他在她跟前停下,想了想,一脚踩在一只矮凳上,俯身,几近脸贴脸的仔细瞧她。
  萍月别开视线,一眼就看见他腰际玉笛。
  眼睛阖上,一行泪淌了下来。
  巴献玉开心地笑起来。
  笑声近在耳畔,声音略有些沙哑,像软嫩糕点里未完全化开的砂糖,似根根小刺挑动口腔一般,挑逗着耳膜。
  他说,“明白过来了吗?很伤心,是不是?”
  萍月不语,望着偏厦顶上的穿斗,不看他。
  这负隅顽抗的姿态,似乎令他更来劲。
  他摆正那条小凳,跨坐上去,像小童骑木马一般的姿势坐在她跟前,打主意要好好和她说一说这事。
  巴献玉道,“江余氓子女离散,何云碧七年筹谋、江映死守的誓言……我不过三两句话,这一切统统付之一炬。你猜这群人,会有多伤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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