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玉棠心里大惊:巴献玉!怎么在这里?
她定下心一想:此时三月底,他刚去凤谷同当时的自己见面不久,此时兴许正要、或者已经回去黔州,发现即将大功告成的神仙骨与何云碧一齐不翼而飞,正是怒火中烧的时候。
此人狡狯如斯,若他发现面目与与云碧极为相似的萍月,再盘问三五句,定会恨屋及乌,不知如何想法子折磨萍月。
她心里着急,只默默企望此人此时尚未回到巴蛮。
巴献玉歪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儿,怒气渐渐消了。
旋即一丝笑意浮上来,冲她说了几句苗语。
萍月莫名其妙。
巴献玉道,“你不会说苗语?”
萍月道,“我听得懂,但不大会讲。”
巴献玉眼波一动,一瞬之间,神情极为狡黠,似乎已经猜到她是谁。突然说道:“你似乎不太开心?”
萍月一眼被人看穿了心思,颇有点不开心。
巴献玉婉转解释:“我看你是苗人,觉得三分亲切,却没想到你不会苗语。”
他轻吹玉笛,吹出欢畅的、悦耳的啁啾,一只艳红的蝎子从草丛深处爬到他脚边,再沿着树干,探知着活人气息,缓缓往上爬。
叶玉棠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巴献玉语调轻松,循循善诱,“那你在烦恼什么呢?”
萍月在树上晃着脚,托着腮,丝毫没察觉毒物靠近,“我在想,中原文字里,‘男欢女爱’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姑娘,你跟他在这唠什么男欢女爱?赶紧跑!跑回家去告诉江映这杀人狂魔就在此处林子里,叫他来取他狗命,好不好!
叶玉棠简直气得头疼。
“男欢女爱?”巴献玉仰起头,停下吹笛,竟然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苗人的男欢女爱很简单,中原人的男欢女爱,就很复杂了。”
萍月不解,“怎么还分中原人和苗人?苗人是什么样呢?”
巴献玉跃上树干,坐到她身边去,“在施秉云台山,你若是有了心上人,只需在入夜之后,在女娲石柱两旁的山上与她对唱。你唱上一句,若她接了下一句,便是应允和你男欢女爱。随后,你趁夜去她家中……”
萍月歪着脑袋,“去她家中做什么?”
巴献玉挠挠头,“我也不知道。”
“你没娶过妻?”
“娶过,但是我不理她,过了几年,她就跑了。”
何云碧盗走神仙骨已被他发现。
叶玉棠心凉了半截。
萍月却毫无半点危急感,“那中原人呢?”
巴献玉道,“中原人的规矩可大了。要先合八字,然后要父母同意,要准备嫁妆聘礼,还要有良辰吉日。”
“父母同意……”萍月垂下头来,似乎想起江余氓的怒火,想起江映的离家,好像自己有很大责任。
巴献玉见她闷闷不乐,又问,“你为何对这个这么感兴趣?”
萍月道,“我小时候,有个胡姬跟我说,如果有个男人对你做那种事情,你不觉得厌恶,那就是男欢女爱。上次我生病的时候,他对我做了那种事情,我发着烧,但是一直心都跳得好快,一点都不讨厌。”
巴献玉道,“‘那种事情’?是什么?”
萍月道,“一个男人脱光了衣服,和女人抱在一起,就是那种事情。”
巴献玉道,“那你一定很喜欢他了。”
萍月开心地笑起来:“他可好看可好看了,所有中原女子都想嫁给他。”
巴献玉呢喃道,“中原人。”却也好像知道萍月说的是谁似的。
艳红的蝎子在树干上漫无目的的寻觅好好一阵,兜了好几个圈子,终于爬到他们身边。
萍月好奇地叹了一声,“这虫子怎么到树上来了?”
巴献玉一伸手,那蝎子便乖觉的爬到他手心里去,在他手心挥了挥蝎钳。
倘若你不认识巴献玉是谁,你一定会觉得,此情此景还挺可爱。
他说,“我只是想叫它跟你打个招呼。”
萍月笑起来,接着又说道,“我得回去啦。出来这么久,映哥哥和薛掌事都会着急。”
巴献玉点点头。
萍月又道,“对了,你陪我聊这么久的天,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我叫……”巴献玉想了想,说,“我叫笛子。”
作者有话说:
稍稍修改一下33章的时间线,免得巴献玉杀人杀得太赶了
江映时年35岁,江凝字以敏
第46章 蛇母
叶玉棠低头, 入眼是默写得歪七扭八的《三字经》。大概是手跟不上脑子,这一手字……实在不敢恭维。
少女伏在案上,整一个唉声叹气。
阳光从敞开的窗户照到桌上, 一道飘逸灵动的影子,扑闪扑闪, 将半透明的金斑投射到《三字经》上。少女抬起头来, 只见窗台上不知何时放了一袋棉线系的风干蒲鱼。她一笑, 趁着薛掌事打瞌睡的时候,抓起那袋蒲鱼肉,翻窗而出。
左看右看, 并未寻到人。
那只金斑喙凤蝶在她眼前打个旋儿, 追逐阳光往西去,一路领着她来到梧州城外浔江畔。在两溪汇流处那株三华李树上,果真又见到那苗人少年。
稀稀落落几个音调收尾, 那只金斑喙凤蝶飘飘荡荡落在他肩头。
萍月走过去,踢踢树干。
少年人垂眸看她, 面无表情。
萍月晃晃手里布袋, 道,“笛子, 谢谢你每天送来的蒲鱼干。你怎么不进城里来找我玩呢?”
他笑了,“苍梧不许苗人进城。”
萍月惋惜的点点头, 又说,“薛掌事管我管的可严了, 不然我可以常常出城找你玩。对了,你怎么都不问问我叫什么名字呀?”
巴献玉抬抬眉毛, “因为我知道啊, 你叫何云碧。”
萍月噗一声笑出声, “我不叫何云碧,我姐姐才叫何云碧……我叫萍月。”
巴献玉偏偏脑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怎么了?”
“你姐何云碧,嫁给了苗王的儿子巴献玉。”
“姐姐过得好么?”
巴献玉很诧异,“你不知道?”
萍月摇摇头,“姐姐临走之前,叫我发誓,任何时候、任何人都不准去寻她的消息,除非她主动来寻我,否则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何蛮男子早夭,女子短寿、多疾。我害怕,也不敢主动问起。”
巴献玉笑出声来。
萍月不解,“你笑什么?”
“笑你蠢。”
“我怎么蠢了?”
“你姐姐十五岁抛弃你,和中原人寻欢作乐,快活得忘乎所以,到血疾开始发作,都不肯回来。作姐姐的逃了,该信守承诺,和巴氏通婚的,就轮到了你。直到有一天,她病得无药可医时,一听说巴献玉造了光明躯、神仙骨,便立刻跑了回来,代替你嫁到巴氏,还叫你不要去找她,猜猜看,是为什么?”
萍月脸色沉下来,“自然是姐姐心疼我年纪小。姐姐觉得,她逃脱的厄运,不该就此由我来背负。”
巴献玉笑出声来,“哈,可真是个好姐姐。”
萍月气得肩膀耸起,“你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不然还能是什么样。”
巴献玉懒懒得说道,“你姐姐贪图神仙骨,在巴献玉身边蛰伏整整七年之久。在他大功告成之际,将神仙骨偷盗了出去。”
萍月道,“神仙骨是什么破烂东西?姐姐为人正直,从不做这种偷鸡摸狗的坏事,你不要污蔑她!”
巴献玉啧啧叹道,“我可没有污蔑她。上个月,何云碧与神仙骨一齐不翼而飞,这件事,云台山谁不知道?不信你找个认识的人问问。”
萍月咬牙,“我离开云台山时还很小,已经不认识什么族人。”
巴献玉笑了,“你又不是什么要紧人物,我何必拿你姐姐的事气你?我没法跟你证明这事,不过我猜,不出十天,你姐姐就会写信给你的映哥哥,叫他带着你去找她……”
萍月眼睛一亮,“十天?”
巴献玉见她一脸期待,不禁摇摇头,“到时候,你与你的映哥哥会看到一个白皙高挑,武功盖世的姐姐。”
萍月上前一步,急急问道,“姐姐血症治好了,这七时间年里,还学了一身绝世武功?”
巴献玉道,“这一切,都是她偷来的神仙骨带给她的。你在长安时,可曾听过有人以‘凡人身’换‘神仙骨’,继而武功进益,独步江湖的?”
萍月不屑笑道,“习武切忌急功近利,否则死无葬身之地。我都不信,姐姐怎么会信?”
巴献玉耸耸肩,“随你信不信。反正呢,你姐姐,不出半个月,一定会递出信来,叫你映哥哥带你和她见面。到时候,你见到你姐姐,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若你还不信,回家去问问你的映哥哥,什么是《光明躯》《神仙骨》。你姐姐为求苟活于世,当年敢狠心离开最心爱的男人。她知道这男人重情义,让你呆在他身边七年之久,不过是方便拴住他的心,以托付你为借口,七年之后,摇身一变,成了她与你都最想成为的那种武功高强的中原女人,出现在她心爱的男人面前,可真是煞费苦心……你说,两人七年再见,会不会复燃旧情?”
一席话,听得叶玉棠简直汗毛倒竖,五脏生寒!
这他娘的……杀人诛心啊。
她头皮发麻,胸中打鼓,默默只盼望萍月万万不要听信此人鬼话。
萍月显然还是太天真了,神色一黯,明显气得嘴唇发白。
狠狠踹了几下树干,“颠三倒四,胡说八道!枉我当你作朋友,谁知是个浑说我姐姐坏话的王八蛋!”
巴献玉开心地笑了,“我是好心提醒你。何云碧盗了神仙骨,摇身一变,回到中原,成了映哥哥的情人。蛇母呢,也不大好惹。神仙骨丢了,可能多杀几个江湖人,方便他早日重铸一件神仙骨,到时候西南边陲,搞不好要几个城几个城的死人。赔了神仙骨又折了老婆,便宜都让你映哥哥占去。你说,他一怒之下,会如何刁难你的映哥哥?”
说完这话,他摘下肩上金凤蝶,低头装进腰际布袋之中。
接着从树上下来,拍拍屁股,再不理她,错身而走。
萍月攥紧拳头,大声喊,“你去哪儿?”
巴献玉回过头来,“回成都府去。我今天本是来跟你道别,谁知反倒挨了顿臭骂。”
萍月满腔怒火无从发泄,微微仰头睨他,肩膀颤抖,说不出话。
巴献玉嘴角一扬,掉头而走。
·
萍月走回家去时,浑身都跟散了劲一样。薛掌事在后头喊了好几声,她都没听见,呆呆的穿过天井,走进后院。
岭南湿重,又逢三月回南天,江映腿疾犯得厉害,请大夫上门给他拔竹罐。
萍月听见痛呼声,脚步一顿,回过神来,转头跑进江映屋中。
王大夫正将一只回冷的罐子自他膝上摘下,倾倒出里头黄白脓水。
江映俊脸发白,咬着牙关,仍不忘训斥她:“书不好好念,上哪里野去了?”
萍月心事重重,在屋里来回踱步。
江映眼神跟着她来来回回转,估计更是头疼得厉害,“停。”
萍月脚步停下来,乖巧地坐到他跟前的竹椅上,沉默良久,方才问道,“映哥哥,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骂我。”
“说。”
“光明躯,神仙骨,是什么?”
江映沉声问,“哪里听来的。”
叶玉棠心提到嗓子眼。
快告诉他那人面貌如何,江映一定猜得到!
萍月微微颔首,“我不信。这样随便听信谣言,我便不当他是我朋友。”
江映点头,“鼠目寸光之人,才会饮鸩止渴;心术不正之人,才会痴迷于一步登天。这两种人,都不值得欣赏交际。”
萍月想了会儿,突然说,“姐姐不是那种人。”
江映一怔,稍加思索,似乎才回忆起往日种种,继而说道,“你姐姐,很聪明。偶尔会动些歪心思,说是狡黠也不为过。有一日会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我说不好。不过她为人重义气,瑕不掩瑜,我十分欣赏。”
萍月道,“说不好?你也不了解她?”
江映笑起来,赏了她一个暴栗,“傻丫头,切不可叫人给琢磨透了,凡事留几分余地,方能长久。”
萍月揉揉额头,很认真的问,“如果姐姐回来,你会和她重修旧好吗?”
江映想了想,笑着说,“若她还和从前一样美,若她仍有意于我,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那为什么,”萍月声音渐渐小下去,委委屈屈的说,“……换作我就是不可以?”
·
四月将至,剑南道忽然瘟疫四起,数日之间,便空了五座城镇……这是应验的第一件事。
江映离开梧州,一去就是大半个月,独留她与薛掌事在梧州城等瘟疫平息的消息。有一日,一只胖鸽子飞进院子,跌跌撞撞地扑进萍月怀里。萍月笑着摘下鸽子腿上的信筒去找薛掌事,走到半道,忽然心念一动,将里头的信纸取了出来。
寥寥一行歪歪斜斜的字,写着:萍月安好?带她来桂州见我。云碧。
她将短短一截信纸翻来覆去读了不下百遍,最后走进自己房中,呆坐在书桌前。
而后,将信纸夹到《诗经》之中,合上书页,若无其事的研墨,在纸上写下: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