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杀人令他痛苦,那便她来好了,反正都一样。
珞泱抬腿将敌人手中的刀刃踢掉,长剑毫不犹豫地刺向那人的心口,她的腰肢柔软,轻易便弯到难以想象的弧度躲过伏击,她一面击退敌人,一边将砍向身侧少年的刀势一一瓦解。
他们在刀光血影中对视一眼,竟生出了难得的默契。
骏马冲破重围,冲破如牢笼般困囚它的燕南关,野兽也挣脱了牢笼,冲天际尽情地嘶吼了一声。
所过之处,敌人俱灭。
他们驾马飞梭而过,将围困他们的对手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一直行到一处湖水岸。
珞泱下马捧起湖水洗净脸上沾染的血迹,侧眸看见萧执正靠着马,沉默地擦拭剑锋。
她问他:“那群人身法敏锐,不像山匪,你得罪了何人,要趁你离京时置你于死地?”
她猜可能是赵家,可赵家现下自身难保,没有精力再来找他的麻烦。
“太多了啊。”萧执的目光直直地注视她,漫不经心地说:“大周一半的世家贵族都有人下过影卫的刑狱,谁知道今日会是哪一家来寻我麻烦,怕了吗?小郡主。”
“你知道。”珞泱看着他,语气笃定地说。
萧执沉默片刻,说:“萧成。”
“赵家和常王关系匪浅,我应该想到的。”珞泱沉吟着看向清澈的水面,少顷后惊异地抬头,问:“那你还敢来浔阳?”
“赵家倒了,他等不及了,底牌所剩无几,狮子也要发狂。”萧执看见珞泱清洗完,带着一身清新的水气向他走来。
萧成急功近利,行事倨傲,所做所为在他这儿素来不痛不痒,从未能真正伤他分毫。
倒是谢家娇弱的小郡主竟然会武实在是他的出乎意料。
“你的身法不像谢家的。”他肯定地说。
萧执在雁平与谢昭相识,一起行兵作战击退北梁,对谢家的身法熟悉的很。
“郡主,你的秘密很多。”马术精湛,剑法熟稔,就连杀人的时候也果断决绝,眼睛都不曾多眨一下,与她平日表现出来的模样大相庭径。
“我的秘密,影卫不早就查清楚了吗?连和赵家的那点龃龉都没瞒得住。”珞泱温和地笑着,问:“还有什么秘密,能在萧世子眼下藏得住?”
“谁知道呢?”萧执轻嘲一句,将一尘不染的剑锋重新插回剑鞘中,说:“郡主素爱甜言蜜语,叫人真假难辨。”
“真假难辨,你想辨的是哪一句?”珞泱冲他眨了下眼睛,真挚地说:“我舍不得欺瞒世子的。”
萧执骤然起身,解开系在树干上的马绳,将马牵过来,语气幽凉地说:“上马。”
少女接着笑,比四周的山鸟花叶还要俏丽,她遥遥地望着他,眼睛都不曾移开一下。
“萧世子,你好像又生气了。”
——
此地离浔阳的官驿站已经很近,驿站人多,为了避嫌,萧执没有上马,单手牵着马绳,而马上载着青裳翩跹的少女,行于阡陌之间。
人烟也近了,抬眼便能看见远方几处人家的炊烟袅袅,鸡鸣伴着日升,好一派生机勃勃。
经过之前那一场酣畅的战斗后,珞泱的身心都放松下来,她轻哼着当年塞北常见的曲调,看着前方清隽幽冷的少年郎。
她想起了前世同陵琅在塞北的那段时光,那里虽艰苦简陋,可却自由而轻快。
塞下的将士们纯朴善良,不知远在皇城中,宫廷中的那些权谋斗争,只知陵琅太子谦逊温雅,知他才华横溢,年少有为,几番平祸乱,提携寒门,若即位,该是一位名垂千古的良君。
陵琅曾在那里,在塞北每个流萤慢慢浮起的夜晚,给她讲史书里不曾写下的故事,教她诗书礼义,授她真知灼见。
他细心浇灌,将她养成长安城别家姑娘都不曾有的精彩模样。
弱冠少年,温雅谦和,清澈的像高山上的雪,夜空中的月。
珞泱一边轻轻想着,一边瞧着眼前的俊美少年郎。
他现在又好好地站在她面前了,仿佛当年东宫中那樽绝世酒,黑云一般的兵压皇城下,只是宣德年间,她大梦一场。
心中似有春花欢然盛放。
她清脆地问他:“你想见安石道人,应当是天子的意思,天子要做什么?也要请他入仕?”
少女灵动的双眸扑闪着,说:“不成的,白止那老头倔得很,你知道他曾经的两个弟子吗?”
“于炯与沈黎,少年卿相,大周无人不知。”萧执平静地回答。
“他俩死了。”珞泱说:“他二人出身寒门,他们想提携寒门,便会动了世家的利益,大周的世家根深蒂固,连天子都只能缓缓图之,这种局势并不是几个人便能改变的。损了珍爱的两位弟子,安石道人便放弃了,左右他名声已显,不若安于山水之间。”
接连两个弟子都折于世家寒门的争斗中,白止早便心灰意冷,终身都不入仕。
“他既然肯在浔阳建柴桑书院,便说明他心里还存着希冀。”萧执轻声说:“身怀惊世之才,不会安于此。”
珞泱狡黠地笑一声,俯身对他说:“你说的对,要他入仕,我有法子,世子,我帮你呀?”
少女清灵的目光明晃晃地投过来。
萧执不为所动,说:“你是谢家的人,帮我对你没有利益。”
“唉。”珞泱痛心疾首地叹息一声,幽然地道:“可怜我对世子一片赤诚之心,世子却总将我想得唯利是图。”
萧执听着她的叹息,没有回首便能想象中她的表情是如何生动,眸光是如何含情。
像是一株沾了晨间露水的海棠,颤巍巍地晃动着,素爱将自己最动人的一面呈现在众人面前,等众人心绪乱了,动容了,它的恶作剧便达到了,就缩回叶下,狡黠地笑,仿佛还在反问别人:“啊你怎么回事?”
珞泱尚还不知少年所想,她是真心实意想帮他,上辈子陵琅便想填平士族与寒门的沟壑了,可惜他的心血俱毁于公子启之手,偏偏眼前的少年不信她,甚至觉得她必有所图,她心中有些忧愁。
她的陵琅这辈子如此多疑,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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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浔阳郡守府今日来了贵客。
听闻是自长安来的世家子女,身份尊贵,于是整个府邸的气氛都小心翼翼起来。
郡守痛心地令侍女捧出了今年新得的金贵名茶,吩咐着给贵客沏上,又颤抖着将平日藏着的珍贵食材送去了膳房,最后与贵客几番奉承着寒暄完后,他勒紧了钱袋,端着一碟最爱的茴香豆,坐于门槛上,对着凉风叹息。
“客人饮了吗?可有评说?”他问身后小厮。
小厮弓着腰,答:“饮了,无,似乎司空见惯。”
郡守的心中一阵抽痛,又问:“客人的晚膳如何?”
小厮继续答:“用了,客人说火候欠缺,且食材略陈,不够新鲜肥美。”
郡守心如刀绞。
“大人。”小厮恭敬地提醒他,“方才您给贵客献上的是二爷藏了多年的佳酿,前日您同夫人吵了架,您还回嘴了,夫人此时不是很见得您好,已经偷偷差人去向二爷传了讯。”
郡守手中的那碟茴香豆抖落几颗,胡须在凉风中微颤。
“大哥!”夹道中有人驾着马驰来,人未现声已至。
来人翻车下马,他身形高大,一身深色宽袍,气势汹汹,横了眉目。
“二弟。”郡守将茴香豆小心翼翼地在身侧搁置好,平和地向他打了声招呼,说:“酒乃身外之物,不至于此。”
不料对方上来便踢翻了他的豆子,恨恨道:“谁要同你谈酒?大哥今日都做了什么?在浔阳安逸的日子过惯了,连血海深仇都淡忘了吗?”
他用力地踩碎地上的豆子,满目通红地质问,若不是念着伦长次序,恐下一刻便要来揪人衣襟。
小厮被吓得躲到一旁瑟缩着,郡守倒还是一派温和,他说:“有贵客至,平日你闹腾便算了,今日莫要失了礼数。”
“大哥!”来人抬高了声音,眼中血丝尽显,青筋浮起,厉声道:“你当我不知?什么长安来的贵客,你可别忘了,咱们的爹便是死于影卫的刑狱,今日你却把仇人以贵客相称,取出美酒佳酿好好地招待他!”
“崔焱。”郡守叹息着闭了目,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再睁开时目光已经移向了斑驳的门槛。
那门槛的红木上面已经坑洼不齐,色彩褪落,属实配不上堂堂郡守府的名头,但是他没舍得换过。
郡守名崔汝,来浔阳上任已经两个年头,他虽无甚大名声,可兢兢业业,倒也有几番值得称颂的小功绩。
“你想做什么?提刀去杀了他?”崔汝反声问他,神色还是一派温和,仿佛做惯了老好人,不会动怒。
可他的声音却严肃起来,“且不说他身边随行的是谢家尊贵的新宸郡主,便是他一个人站在这儿,你又能耐他何?你以为他是个落魄皇族世子?没了平西王府,早没了靠山?错了!他是天子封的影卫总指挥使,圣眷正浓,天子便是他最大的靠山!天子宠信他,亲派他来浔阳,若是他在浔阳出了事,我们兄弟二人倒是死不足惜,可你置常王殿下于何地?”
提到他敬重的常王,崔焱积攒的一腔怒气被这一句句的反问打散了大半,可他脾气倔,行事素来一根筋,认定的事情轻易不会更改。崔汝怕他的性子易犯事,将他从长安一起带来了浔阳,放在眼皮底下管着,这两年也没能叫他收敛分毫。
他拳头还紧握着,眼眶微微泛红,想的却是当年父亲如何惨死于影卫刑狱的严刑下,被草草收了尸,是他与大哥顶着众人的目光,变卖了一半家产,遣散奴仆,又得了常王殿下的援手,在皇城中一番打点,去将父亲的遗体寻回,好好下葬。
他恨影卫,恨长安,更恨天子!
崔焱霍然抬腿,跨过门槛,便大步往里走去。
“你要做什么?”
身后崔汝见状,目光微微变色,高声喝问。
“我能做什么?”崔焱不忿地嘲笑,“既然大哥都说了,那是贵客,动不得,那我自然只能好好拜访一番长安来的贵客了!”
等人走后,崔汝看了藏于一旁还在瑟缩着的小厮一眼,小厮连忙跑上前来,他方才怕二爷朝他们这些下人身上出气,跑得有些远了,现下才反应过来。
崔汝没有多责怪他,他待下人素来宽和,嘱咐小厮道:“去挑几个身强力壮的护卫跟着二爷,若他要动手惹事,便直接将人打昏送回屋里。”
——
室内一片暖香,金碧山水画屏后,珞泱正于紫檀木案前提笔要写一封递交给安石道人的拜帖。
“好字好字!”王涣之探着头,惊叹了一句,手上还不忘殷勤地磨着墨汁。
被抢了差事的绿枝白了他一眼,推开红木小窗,悠悠地张望外面的天空。
王涣之视若无人地继续称赞,“珞泱姑娘的字游云惊龙,清峻朴茂,犹如落纸云烟。”
堪堪才写下一个字的珞泱笔下一顿。
……倒也不必如此。
“姑娘。”有侍女推门,呈上精巧可人的糕点,她恭敬地柔声说道:“郡守大人恐饭菜不合姑娘胃口,特意嘱咐新来的厨子学做了几份长安时兴的糕点给姑娘品尝。”
她将糕点搁置于案旁的小桌上,偷偷抬首瞧了一眼,案前的姑娘雪肤花貌,一身绯红袄裙,胸前配着别致的璎珞,正娴熟地蘸墨落笔,举止间自有一派雅致,好高贵的气派,真是不坠世家贵女的名头。
便是公主应该也如此了,她心中暗叹。
侍女没敢多看,低了首便款款退下。
等侍女轻掩上门离开后,珞泱抬眸看了那糕点一眼,说:“这郡守实在殷勤。”
王涣之也疑惑,“王家的名头这么好用,竟使这官员殷勤如斯?”
他之前安顿那群护卫,比众人来的晚一步,尚不知情,只以为是郡守是看在王家的面子上百般讨好。
而郡守本人得知府里突然来了位娇贵的郡主,赶紧先将人好好供着,生怕这位祖宗掉了根头发,更未曾声张。
珞泱不欲多生事端,继续瞒着他,配合他的话感叹,“是呀,不愧是大周素有书香风流之名的王家,只说了王公子的名字,这官员便对我们如此礼待。”
王涣之飘飘然,说:“等回了长安,王某亦可请姑娘到府上一聚,王家藏书阁还存着家族世代文人雅士的书画字帖,姑娘若喜欢拿去便是。”
“好呀,若回了长安,必会去叨扰王公子一番。”珞泱温柔地笑着。
真好,王太傅不在这儿,不然听见了怕是要气死,当场收拾门户。
珞泱将拜帖写完,交由门外的卢叔送去柴桑书院。
王涣之在一旁把玩着折扇,笑着说:“姑娘不必忧心,便是被回绝也无碍,我已差人去同郑兄说过,他行事稳妥,大可放心,明日我们直接过去,自有他来打点。”
要不是珞泱同郑子逸熟识,她差点都信了。
郑子逸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行事稳妥。
“小姐!”小七远远地看见见珞泱站在门外,将头探出窗外,冲她喊了一声。
珞泱侧眸看他,微微笑着,走到他的窗前,目光却飘向里面的人。
萧执正在读尹相传来的书信,感受到少女灼灼的视线投来,抬起了头。
窗外的少女便冲他粲然一笑,好生灵动。
王涣之也附身过来,看见内室的萧执,向他殷切地打了招呼,他还记得这是珞泱姑娘的兄长,他对人家妹妹有意,定要先讨好一番她的兄长的。
长安城的文人雅士们受谢玦的影响,素爱穿一身白衣广袖,配美玉,执折扇,王涣之也不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