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刻意拉近了距离,少年清幽的气息与衣襟间的墨兰香夹杂着隐隐沁来。
车厢中狭窄的空间很轻易便让暧昧的氛围酝酿开。
珞泱情绪安然,似乎并无波动,抬起水盈盈的杏眸,纤长的睫毛蹁跹如一只展翅的蝴蝶,眉眼弯弯地笑了,“别靠这么近,世子容色灼灼,我怕我,难以自持。”
少女抬眸的刹那,清澈见底的目光一下子便撞进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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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世子黑切白,其实内心十分纯情。
第八章
萧执不说话了。
他闭着眼眸小憩,靠于座椅的车壁上,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恼羞成怒?珞泱捧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唇边忍不住浮出笑意。
少女的目光带着春日和煦的温度,却烫得人心绪紊乱。
对面的少年终于坐不住了,冷冷地看她一眼,“郡主不如换辆马车。”
“你在气什么?”珞泱笑了,“萧世子,叫我上来的也是你,赶我出去的还是你,不是说以兄妹之名,哪有兄妹出行,还分两辆车驾的?”
萧执眸色浅淡,难以窥见情绪,他向来是不愿意露出一丝多余情绪的。
珞泱适可而止,只怕将人气急了真把她扔出去,便收敛了几分笑意,转了话题,问他:“宫中新来的那位岚夫人,想必你知道她的底细,她进宫的时机巧妙,萧世子没有细查过?”
“她的身份不假。”萧执侧目说道。
身份不假,背景不假,可正是因为太过完美的契合,反倒总让珞泱心生忧虑,她忍不住问道:“是你发现了她的身份?让天子借此铲除赵家?”
萧执轻轻笑了,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仿佛刚刚暗自生气的是旁人,说:“想什么呢?小郡主,我可不去花楼。”
珞泱叹息一声,心想自己整日为他这一世的命数担忧,他倒是不紧不慢,便气愤地瞪他一眼,“多的是螳螂扑蝉黄雀在后的人,迟岚进宫必不可能是偶然,暗中有人在助天子铲除赵家,此人在暗,你们在明,安知他下一次是敌是友?”
她心中气着,便拿起一块梨花卷恨恨咬着。
面前的小郡主表面虽温和平静,咬着甜品的口劲却不小,气鼓鼓的似乎下一刻便要扑上来咬他一口。
萧执以为她的忧虑是在谢家,便道:“陛下要的是寒门势力的崛起,让寒门能与士族分一杯羹,赵家自己多行不义必自毙,在这个时机撞了上来。至于谢家,暂时还安稳得很,大周现下没有能当谢大将军用的能人。”
车驾行到颠簸处,微微晃动,萧执腰间的身份铭牌恰好掉到了珞泱脚下,她捡起来看了一眼,好奇地问:“萧砚非是谁?”
“表字。”萧执平淡不惊地答道。
他虽然未及冠,却已身居影卫总指挥使的要职,入仕早的子弟都会提前取字,这在大周并不稀奇,珞泱却想起了自己前世的字。
世人常有“待字闺中”之说,便是借了女子出嫁后,她的夫君便会为其取字的缘由。
上一世陵琅也为她取过字,他也曾翻遍诗书,为她选取美字嘉名。
但那些都是卫国的习俗,周朝民风开放,及笄后自己取字的少女不在少数。
珞泱轻轻晃着萧执的铭牌,对他说:“我也有字,我叫珞泱,璎珞的珞,泱泱流水的泱。”
少女说完便将铭牌还给他,眨着一双水盈盈的眸子,期待地看着他,等待夸奖。
萧执掀眸看了一眼,顿了片刻,道:“挺别致。”
珞泱闻言心满意足,又察觉了一丝困意,便翻出一件柔软厚实的裘衣,自己铺上,靠着车壁闭眼要睡了。
有暖丝丝的光从帘缝中偷跑进来,落在少女安稳的睡颜上,竟也生出一分岁月静好的荒谬感。
小七驾着马车一直行到傍晚,在驿站附近的郡县停了下来。
绿枝探进来将珞泱叫醒,扶她下了车。
等卢叔与小七两人安顿完车马,珞泱便跟在萧执后面,揉着惺忪的睡眼,说:“我饿了。”
二人容貌出众,衣着华美,在街市上格外引人注目。
见萧执似乎要先寻找客栈,客栈的饭食可比不得酒楼的,珞泱不满地开口:“要先用膳。”
萧执的步子顿了一下。
最后几人寻到了天一楼,天一楼是郑家的产业,而郑家在金陵,恰好同谢家比邻,珞泱与郑家小公子郑子逸还有着一同气走书塾夫子,抓鸟摸鱼翻墙采莲掉水之深厚的友谊。
郑家的家业自然不止长安金陵,半个大周都有郑家的铺子,商贾之家的首富名不虚传。
此地已经远离皇城,大堂之中仍座无虚席,绿枝前去点了雅间,几个人便于楼上落座。
小二见他们衣着华美,气度不凡,便也格外殷勤,立刻抢着跟上来。
等饭菜呈上来之后,楼下大堂上的说书人也敲起了板子。
“上回说道,这卫国公子奇与燕国勾结,逼卫王传位于自己,公子奇继位后,燕国却毁诺,不肯退兵,想趁机吞并卫国。燕兵即将攻入卫国王都,公子奇慌乱之下欲携宠妃逃亡,又想起被囚困的太子琅,遂使侍女赐鸩与太子琅,琅饮而亡矣。”
“而姚女正是太子琅的妻子,塞北姚将之女,燕兵要攻入王都,姚女虽承受着家国破灭之苦,丧夫之痛,却不肯退却,率了城中两千将士守卫王城,撑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不肯成为燕军俘虏,自己跳了城楼。”
说书人叹息一声,又敲响惊堂木,转道:“可巧的是,正是因为姚女守了这一天一夜的城门,生生拖到了援兵赶到,方才保住了卫国王城,打退了燕兵!”
堂下人听到此处不由喝起彩来,高亢地喊着好,夸赞姚女的忠义气节,痛骂逃窜的公子奇与背信弃义的燕国。
珞泱放下了长箸,神色有些难辨,她轻声说:“若是陵琅太子继位,卫国定然不至于此,他有经世之才,却毁于奸佞之手。”
萧执抬眸看了她一眼,轻慢地说:“你喜欢卫太子琅,那个短命鬼?”
珞泱闻言险些眼前一黑,方才生出的悲伤顷刻被冲散,瞅了他一眼,心里暗暗开口:是啊,那个短命鬼,可不就是你吗?
小七正兴致勃勃,说道:“我最崇拜姚女了,真是巾帼英雄,若是卫太子琅继位,卫国兴许能多存几十年,姚女也不会死了。”
“若是卫太子琅继位,现在可能便没有大周,若是没有大周,可能便也没有你了。”绿枝忍不住笑。
珞泱任由自己上辈子的前尘往事作为他人的饭后闲谈,惊堂木一响前生骤然收尾。
她早过了会为那些事黯然神伤的时候,上辈子无愧于家国,也没敢辜负父亲与塞北的将士们。
唯独有愧于陵琅。
陵琅是为她死的,可史书轻描淡写的几句,轻易便冲淡了因果,书中人的情感如此浓烈,短短几行字怎敢清算?
萧执见对面的小郡主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敛起眸,漫不经心地道:“卫太子琅确有几分才学,策论见解皆有独到之处,可他时运不济,何必为他感伤?”
他用着和陵琅一模一样的声音,口吻却截然不同,珞泱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他,目光所触之处,是少年如美玉般清绝幽凉的眸子,心中似生出七弦,被轻轻拨动,泛起一层浅浅的涟漪。
“几位兄台,王某前来拜会一番,可有幸相见?”
有人叩响了雅间的红木门,门外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卢叔示意珞泱勿动,自己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小公子,带着两个侍从,他一身白底金丝绣云锦,手中执了把白玉软扇,俊逸的眉眼欣喜地笑着。
见有人开了门,他先行自我介绍道:“几位兄台,在下王涣之,有缘拜会。”
锦衣小公子未等邀请,自己便抬脚迈了进来,分外自觉地落了座,示意身后侍从关上门,悄悄地说:“我观几位兄台举止高贵,衣着不俗,也是长安人吧?”
没有人应话,他也不觉得尴尬,排开折扇,半掩了口鼻,小声问:“诸位兄台可也去柴桑书院求学?”
珞泱有点讶异,点了点头。
王涣之见终于有人应他,开心坏了,接着道:“不瞒几位,在下也是前去柴桑书院求学。”
“你是王家人?”萧执难得肯抬起眸看他一眼。
“是是是,兄台好眼力,在下佩服!”王涣之激动地轻拍一下折扇,抢着说:“我见诸位兄台应也是世家子弟,可也是掩了身份前往柴桑书院?”
“唉,你们错过时间啦,柴桑书院现在不收学生了。”王涣之叹息一声,折扇又一拍,眼睛一转道:“不过还好遇上了我!不瞒诸位,王某在柴桑书院有人,此人乃是在下的至交好友,姓郑,恰巧能接应一番,诸位兄台可有意一同前往?”
珞泱闻言顿了顿,沉默半晌,忍不住问:“你说的那位郑姓好友,可是名叫郑子逸?”
第九章
“这位兄……姑娘好生聪慧!”王涣之惊道:“不瞒诸位,我的那位郑姓好友,正是那金陵城郑家的小公子,安石道人亲收的弟子!”
惊叹完后他又环顾一圈四下,附过身,小声询问:“还未请教诸位身份,可能得几位如实相告?”
如实相告是必然不会如实相告的,珞泱瞟了萧执一眼,笑道:“我们兄妹来自长安商贾之家,并非世家贵族,兄长名……”
“砚非。”萧执放下杯盏,附和了一句。
“没错,我们二人此番正也是前往柴桑书院求学,巧的是我们在书院也有熟人接应,故不必劳烦王公子,兄长性子孤僻,恐不喜热闹。”她意味深长地盯着王涣之。
王涣之侧目朝萧执看去,黑衣少年面容孤冷,身边放着一把佩剑,锋芒暂敛,着实不是好惹的样子。
可他一路无聊得紧,难得遇上同道之人,又不甘愿放弃结伴的机会,心里想着这位砚兄虽然不好接近,可他的妹妹倒是温和善意,且又美貌动人,很是令他倾慕。
便又拾起勇气,说:“可是此去浔阳的路上不甚太平,两位只带了几个护卫恐怕不能够,我此行随从甚多,不如结伴而行?”
……
珞泱不想理这个没眼色的了。
没眼色的王涣之浑然不觉,心中安排得妥当,抬手唤来随从,热切地吩咐:“天色将晚,且替我与几位兄台备好上等的客栈,咱们明日再出发去浔阳。”
萧执看着他殷切地吩咐随从,没有阻拦,转眸轻笑一声,说:“不太平,跟着我们自然不会太平。”
王涣之只当他吓唬自己,他可不会被轻易唬了去,便轻摇折扇,胸有成竹地对珞泱说:“姑娘莫慌,我带的护卫武艺高超,皇城的禁军都难挡,任他有多少流寇山匪都不足为惧。”
等他们几人起身离去,王涣之依旧决心要跟着,又被卢叔拦在了后面,卢叔力大无穷,一只手便将他牢牢制住,任他挣扎。
入夜后,寒雾晕散,月色如银浆倾下,照得庭前一片雪白。
有大雁衔信而至,小七打开窗户,取了信件,拍了拍鸟的脑袋,喂了一把食物给它,转身将信件呈给了萧执。
萧执一目十行地看完,轻声说:“萧成要动手了,他挑了个好机会,我们在浔阳城外出了事,他倒是可以撇得一干二净。”
小七闻言心中惊诧,他们此行低调,还与尹相分开而行,此事明明没有几人知晓,怎么还叫常王得了消息?
他忍不住询问:“世子,我们此行已经够隐蔽了!他怎么还能得到消息?”
“影卫里有他的人。”萧执将信烧掉,眸光沉静,取了剑对他说:“要连夜赶路了,去叫小郡主。”
“啊?”小七有些不情不愿,愁着一张脸道:“这个点……我觉得新宸郡主会生气,不如我们与郡主兵分两路?免得叫常王的人误伤了郡主。”
萧执闻言一哂:“他们恨不得误伤,毕竟现在没人能惹得起大将军府,他自然想借刀杀人。”
若让谢家知道新宸郡主在他们这儿出了事,长公主之怒,大将军之怒,影卫承担不起,天子也承担不起。罪魁祸首不是他们又如何,总之人是被他们带出长安的,那他们就是罪魁祸首。
小七想到这里,方才反应过来,惊叹:“世子,那咱们此行是带了位祖宗啊!”
敢带,自然也能毫发无损地送回去。
萧执眸色转冷,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不再言语,兀自先出了门。
珞泱在睡梦中被唤醒,一路飘浮着步子被绿枝带上马车,清凉的晚风一吹,倒是清醒了许多,疑惑地问:“有人要打家劫舍?”
风吹开马车的帘幕,露出前方少年披着月色的身影,他闻言低声笑了一句:“是啊,小郡主,所以我们要连夜逃亡了。”
珞泱将头伸出马厢,认真地道:“我可没有走漏任何消息。”
萧执在长安树敌良多,想要他性命的人不计其数,珞泱早便料到此行不安稳,因此连长公主都没有如实告知,此番竟然还能被贼子得到消息。
若是让萧执怀疑消息是从她这儿泄露的……那可不行,她才不给人背黑锅。
“郡主坐稳,驿站的路不能走了,我带你们换山道。”小七上了车,拉起马绳,呦呵一声。
绿枝被留在车里保护珞泱,由卢叔在外面把风。
小七赶着马车,还未行几步,后面便传来一道清朗幽怨的声音:“几位兄台怎可弃我一人于此?”
王涣之由随从搀扶着,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幽幽地望着几人,说:“还好我有先见之明,派小厮事先守着,未料到几位兄台当真是薄情寡义之人!为了弃我于不顾宁愿连夜赶路,可是把王某当作洪水猛兽了不成?”
王涣之是个文人,不会骑马,便要往珞泱的马车上挤,被卢叔狠狠地斜一眼,霎时一动不敢动,扯着随从的衣服,问:“车呢?赶紧牵过来!”
片刻后马车便被牵来,富丽堂皇的一片,照亮了半边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