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昇压下心头的苦涩,柔声安慰好柳氏,起身出去到萧景和那里把事情说清楚。
他走后不久,素衣妇人便进来了。
柳氏一看到她,一双眼睛红的充血,尖锐的声音叫人耳膜作痛:“你这个贱人!你来干什么!滚出去!”
袁夫人冷笑,根本不理会柳氏的咒骂,迈着沉重的步伐靠近她,一把拽住柳氏的头发:“到底谁是贱人你自己心里清楚,怎么样,杖责的滋味不好受吧?果真是蠢笨如猪,我不过是叫下人胡诌了几句,你还真的信了。”
她忍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机会,这一次,她要借太子和良娣之手,要袁昇和这贱人一起下地狱。
柳氏咒骂许久也只是那么两句,袁夫人神色晦暗,慢慢的走了出去。
“你们就等着为我儿偿命吧。”
那边的萧景和是根本不想看见袁昇,但又不能把人赶出去,对着温言小声嘀咕了一句真晦气以后,由着他在那里七扯八扯。
经过这段时间的休整,灾情相较于刚来的时候,已经大有好转,由于萧景和每日深入基层,随着张太医和玄参一起帮忙分发粮食和药物,灾民都认识了他这位太子殿下,最离奇的是,有一回萧景和实在无聊,和一群灾民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唠嗑唠了一下午。
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还跟人家说着自己出去玩的时候发生的有意思的事情,当真一点架子都没有。
赈灾这方面他做的挺好的,就是袁昇那边,这么久也没什么进展。
摘星楼他不建了,河东的官员不知道被贿赂了还是怎样,提到此事一概不知,四玉天天盯着袁昇,他是一点可疑之处都没有,除了处理河东大小事宜帮忙赈灾以外,就是陪着柳氏哪也不去。
萧景和感觉自己的头发都被薅掉不少了。
“这老小子也太谨慎了。”萧景和抱着头,哀怨的不得了。
明知道袁昇是有问题的,就是啥都查不到,这叫什么事啊。
“我想我得去看看柳氏了。“温言拨弄着香囊上的穗子,淡然开口,既然找不到袁昇的漏洞,那就去找柳氏的,摘星楼为她而建,说她什么都不知道温言一百个不信。
萧景和不大愿意:“别去了吧,那个疯子神智不清的,要是再伤着你怎么办?”
“我大意一次还能大意两次吗?”
“你随意。”萧景和见好就收。
玄参和茵陈两两相望,交换了眼神之后达成共识。
这两位越来越像真正的夫妻了。
从江宁到长安再到河东,他们越来越亲昵,谁也不端着,轻松随意的相处,这样就很好了。
温言去柳氏那里的路上,碰上了一人。
她见她第一眼,本能的不舒服,看了看她的服饰,试探性的问道:“可是袁夫人?”
“正是臣妇,见过良娣。”
温言心下多了些考量,笑靥微开,“来府上许久都未曾见过夫人,听管家说夫人伤了腿,不知夫人可好些了?”
袁夫人眯了眯眼睛,她本是笑着的,温言却觉得有些阴沉晦暗。
“良娣大概不知道,节度使是不喜臣妇出来的,管家那般说辞只是为了更好的困住臣妇罢了,今日天气好,臣妇在屋子里闷了许久,想出来透透气,遇上了良娣也不知道是谁的福气。”
这一段话信息量有些大,温言先不管前面的,她思索后问道:“何来福气一说?”
在这时候,袁夫人的笑容才诡谲起来,嘴角咧的很开,眼睛瞪大着,发出桀桀的笑声,“良娣不是在找袁昇私扣灾银的证据吗,柳姨娘院里藏着不少呢。”
节度使府都是疯子。
温言似乎失了声,什么都说不出来,柳氏的疯魔,袁夫人的阴森,袁昇为建摘星楼铤而走险,这其中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让这些人变成这样。
她忽觉遍体生寒,袁夫人向她这里迈出一大步,微微抬头看着她,捂着嘴笑,捏着嗓子说:“你去看呀,柳缨院里的小厨房有地窖,那里有你想要的东西,你快去看,快点杀了柳缨和袁昇啊,我知道你可以的,你快去啊!”最后袁夫人是想抓住温言的,被她冷漠的挡开了。
“疯子。”温言拂袖离去,她倒要看看柳氏的院里到底藏了什么。
袁夫人倒在地上,竟然开始了打滚。
“袁昇啊袁昇,我看你还怎么护着她,你们都得死,欠我的都得还!”
温言匆匆找来四玉,墨玉青玉跟她一起去柳氏院里,红玉紫玉则去外面把萧景和找回来。
柳氏那里的人看见温言行色匆匆,慌乱之下跪在地上:“见过良娣,节度使吩咐过了,柳姨娘身子不适需要静心休养,不可旁人打扰,还请良娣恕罪!”
墨玉开口呵斥:“放肆!良娣想见谁由的了你来拦,让开!”
那婢女哆嗦着身子,还是不肯让开,声音里已然带了哭腔:“还请良娣见谅!”
与此同时,管家也赶了过来,袁夫人在地上打滚说胡话,他便知道要出事,顾不得其他只能先来拦住温言。
“某见过良娣,启禀良娣,柳姨娘神智不清,恐贸然之下会伤了良娣,节度使马上就要回来了,不若良娣再等等,等节度使回来……”
他话还没说完,墨玉的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再敢多说一句,就让你命丧于此。”
温言扫了他一眼,带着青玉直冲着地窖而去。
她等不了了,她只有三年的时间,不可能一直耗在河东。
她气势汹汹,身后的青玉更是提着佩剑,院里都是些婢女,哪里敢去拦。
等到萧景和和袁昇一起赶到的时候,温言已经站在地窖里,手上是厚厚的一沓文书。
萧景和都忍不住张了张嘴,本应该黑暗潮湿的地窖,堆满了金银珠宝,四周墙壁用金子堆砌,什么当世名画,珍奇古玩应有尽有,这已经是一座小型的黄金殿了。
温言僵硬转身,面对着袁昇扬起手里的东西,“节度使,真是让我震惊啊。”
就是震惊,哪怕她在大燕摄政那么多年,都没有见过有官员贪污的这么厉害。
足足几万金,大把大把的铜钱,私扣粮饷,暗中采买大量粮食于水患期间高价售卖,这些年朝廷拨给河东整兵的钱他都敢贪,袁昇真的是不要命了。
温言目光复杂的看着萧景和,剩下的不用她说萧景和都明白,这么大的数额,还在是水患灾情期间,袁昇一人死不抄家灭族都是最大的宽容了。
自始至终,袁昇没有说过一句话,从那两个婢女去找萧景和的时候他就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了。
最开始被温言唬住了,粮食的问题他并没有重视,而是更加隐蔽的把更重的罪孽藏住,他一直小心谨慎让他们挑不出错处和漏洞,眼见着就要过去了,现在什么都没了。
萧景和让东宫亲卫拿下袁昇,到现在,他的任务才算真正完成。
他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温言走进他身边,勾住他的胳膊,道:“这一次算是我们走运了。”
袁夫人给他们铺好了路,等着他们轻松的走完。
袁夫人也来到了院子里,现在已经真的疯了,看着袁昇被钳制住,开心的跳起来鼓掌。
“好啊好啊,袁昇你终于要受到惩罚了,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你就和柳缨那个贱人一起去地下为我儿忏悔吧!”
袁昇平静的面孔出现了半晌的僵滞,他看向袁夫人,很平和的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出卖他,他让她锦衣玉食这么多年,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为什么?你居然还问我为什么,袁昇,这些年你对我的伤害那么大,你放任柳缨害死我的儿子,河东上上下下只知节度使妾,不闻节度使妻,你宠妾灭妻,哪怕知道我的孩子是被柳缨毒死的也不舍得罚她,这就是你答应我的会一直对我好,给我当家主母的体面?”
袁夫人心里的怨恨一日胜过一日,自从儿子死了以后,她逼着自己活下去的每一天都是为了报仇。
“你活该!”
柳氏不知何时也在人的搀扶下走了出来,比起袁夫人,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你才是贱人!明明袁昇要娶的人是我,你们范阳卢氏却向柳家施压,害的我父亲我兄长惨死,你抢走我的夫婿,让我做了妾,害死我的家人,我杀你一个儿子哪里算过分了!”
这出闹剧看的温言和萧景和甚是头痛,从对话当中也约莫猜出了大概,袁昇这是辜负了两个女人,人家一起用不同的方式把他拉下来。
事情要从十二年前说起。
那时候袁昇还是意气风发的汝南袁氏嫡子,天资聪颖,形貌俊美,是长安权贵之家最被期望的女婿人选,那时候袁昇心高气傲,不喜欢由着父母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遂出去游历两年。
也就在这两年里,他结识了柳缨,同她相知相爱,一心要娶她为妻。
袁昇再回长安便是告知父母他要娶柳缨,袁氏家主主母不由分说的拒绝了,柳缨只是出身商户之家,在世家清贵眼里是最上不得台面的,且士庶不通婚,这是士族百年来的规矩,怎么能够在汝南袁氏被打破。
为了歇了袁昇的心思,汝南袁氏很快为他选中了一位妻子,便是出身范阳卢氏的袁夫人。
袁氏在地位上是要高出卢氏许多的,当时卢氏被一些事情缠住,正是需要氏族助力的时候,袁氏这门亲事对他们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哪里还会放过。
当时袁昇知道以后百般不从,叫卢氏知道了柳家的存在以后,起了些坏心思,对柳家下了手,只是破坏了柳家的生意而已,哪里想到闹得那么大,柳家生意场上的死对头跟着掺和,硬生生逼死了柳缨的父亲和兄长,柳缨也在被追债的过程中跌落悬崖,生死不明。
闹成这个样子,袁昇心如死灰,在父母强逼之下娶了袁夫人。
虽然没有爱情,可他依然敬重袁夫人,也许诺了她会待她好,绝不再娶,这些都是建立在柳缨死了的基础上。
才成婚那几年,袁昇和袁夫人过的还算不错,夫妻和睦,外人称赞,直到柳缨回来了,这所有表面上的幸福都消失了。
柳缨出现了,袁昇哪里还记得袁夫人,他是想善待袁夫人的,可柳缨跟变了个人一般逼着他休妻,袁昇虽是对袁夫人没有情意,可她无过,这些年也很好,不应该被休弃,随后这件事叫袁氏知道了,他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放手叫柳缨做了袁昇的贵妾。
本该是正妻的柳缨成了贵妾,本该一人拥有夫婿的袁夫人看着自己的丈夫对别人好,所有的怨恨和痛苦都从这里开始了。
两个女人被这种情绪和状态折磨到发疯,柳缨恨袁夫人,没有她们卢氏,自己不会家破人亡,没有她,她就会是袁昇唯一的妻子。
凭什么她要承受那么多的痛苦。
柳缨把目光投向了彼时袁夫人只有三岁的儿子,给他下了□□,当场毙命。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前往河东,没有上面长辈的压制,袁昇更是宠爱柳缨,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她不对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抱有希望了,她要让他们都给她无辜的孩子偿命。
柳缨的安神汤被她换了,袁昇多年的罪证也是她收集的,整整六年,她终于给自己的儿子报仇了。
这一场闹剧,真真是让人唏嘘。
温言和萧景和沉默良久,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好像谁都有错,又好像谁都没错。
袁昇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没错,他错在没有给袁夫人一个公道,柳缨想为家人报仇没有错,她错在对无辜的稚子下手,袁夫人满腔怨恨没有错,她错在那么多年前放任家人去伤害无辜的柳家人。
“当真是造化弄人。”
第三十五章
三日后,萧景和他们正式启程回长安,带着戴罪之身的袁昇柳缨,还有已经疯了的袁夫人。
整支队伍相较于来的时候沉默了很多,可能最闹的时候就是柳缨大哭大叫。
萧景和到底还是给了袁昇河东节度使以及世家子弟的体面,让他坐着马车,舒舒服服的上路,要说他有多恨袁昇那是没有的,他不喜欢袁皇后和萧景成,不喜欢袁氏的人,但也不是是非不分,况且在他从前的印象里,袁昇是个不错的人。
满腹经纶,武艺高强,是这一辈世家子弟最为杰出者,二十三四岁出任河东节度使,哪家的儿郎能有他这般的作为。
这些年袁昇治理的河东是很太平的,他也挡住了西戎时不时的骚扰,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的水患,袁昇会继续做他的节度使,以至于不久的将来成为大梁的宰相。
“你在想什么?”温言问萧景和,她看的出来他心情不大好,这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
萧景和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儿的不得了,他垂头丧气有些苦恼的说:“我在想处罚了袁昇到底对不对。”
温言直起身子,耐心问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袁昇在做官上是很好的,在这件事之前,他确实极大的推动了河东之地的发展,百姓安居乐业,没有什么灾难。知道他贪污的时候我很生气,一心想要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可是看了那些罪证之后,忽然发现袁昇也没有那么可恶了。”
“他不曾压榨百姓,屯粮卖给的是富商,扣下朝廷用于整兵的钱财,可在将士的伙食衣物兵器上,他也没有苛待,那些钱财是以战争里所敛下还有各方人马的贿赂以及袁氏私有为主的,袁昇虽有过,也却没有铸成什么打错,这样要被问斩,实属有些可惜。”
如果没有他和袁氏的私怨在,说不定他会很乐意和袁昇作朋友,他是难得一见的将才,就这么轻易的倒下了,真的可惜。
温言酝酿了一会,认可萧景和所说的。
“你说的很对,可是,不管结果怎么样,袁昇都是犯错了的。”
就算袁昇没有酿成大错,他触犯了大梁律例,就该受到惩罚的。
“如果每一个官员都以此为借口,贪污却没有铸成大错,你觉得也是可以的吗?”
萧景和有些激动,“那怎么行!”
温言按住他,说:“这不就结了,处罚不仅仅是为了让犯错的人忏悔,也是为了向其他的人做榜样,如此这般才能断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好生被宽慰了一番,萧景和长叹了一口气,发出了一句感叹:“也不知道下一个河东节度使能不能做的比袁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