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愔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了,这个行当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就连见到肖布的那天她都没有落泪,可到了现在却突然控制不住了。韩愔说服自己,这一定是因为太痛了。
肖布一只手压住她的伤口,一只手硬捂住她的嘴巴不让她发出声音:“之后我就按计划去了缅甸。缅甸的毒王叫吴吉,他掌握着整个东南亚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毒品运输。吴吉有个女儿叫玛吉,她交往过三个男朋友,他们都和我一样,是一半亚洲血统一半白人血统的高个子男人。”
韩愔实在不愿哭泣,但眼泪却伴随着剧痛越涌越凶,根本停不下来。她还记得威廉最初传达卧底任务的时候告诉她,麦肯锡对于会拳击,有力量的女人格外亲切。凯西在内华达告诉她,心理战术团队需要她染一头像麦肯锡母亲一样的红发,会更容易得到信任。
原来肖布和肖汉娜这对兄妹,这些年在地球两端,被同一拨人操控着,做着一模一样的事情。
“我到缅甸的前两个月,目标就是认识玛吉。我辗转了几个城市,制造了几次偶遇。玛吉作为一个毒枭的女儿居然喜欢植物园,博物馆,艺术展那些地方。她对特殊的节虫感兴趣,她喜欢籍里柯和德拉克洛瓦的的浪漫主义画。所以我假装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瘾君子,总是花掉积蓄去那些地方假装上等人,‘丰富自己的灵魂’。”
肖布想到玛吉,竟然在这种境遇中笑了笑,用一只手做了个引号的手势:“玛吉真的吃这套。她喜欢我这种符合她审美的,和她有共同语言的,落魄的,爱她的,有一些毒瘾的男人,她正好可以用手上的资源来让我一秒钟都不会离开她。等几个月之后她真正爱上我,我再假装为了她戒毒瘾,再向她提出想做一些正经的执事才能和她有个美好的未来,她自然而然就把我介绍给了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目标,吴吉。”
韩愔伸出一只手,突然轻轻拉住肖布,不顾现在的冲突竟也跟着他浅笑了一下:“你喜欢她。”
肖布并没有回答,他紧紧搂住韩愔的身体:“我没有你厉害,花了五年半才得到了吴吉的信任,成为了他贩毒集团的副手。我以为是时候将他一网打尽了,罗莎告诉我......”他顿了顿,“小愔,我的任务从来就不是抓捕吴吉,我的任务是取代他。”
贫民窟里几百个人睡在一起,格外嘈杂,可肖布的话却像针刺进韩愔的耳朵里面一样,她听得清清楚楚。韩愔第一次仰起头来看着他:“什么?”
肖布突然低声一笑:“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们一直做全球反恐和情报,什么时候管过缉毒的事?事实就是,上面的人一点都不想取缔这条年产百亿的生产线,他们不在乎多少人吸毒,他们不在乎暴力冲突,他们想要的,是把这种财富与资源紧紧攥在自己手里。”
“小愔,如果你再不脱身,很快会有人告诉你,你需要扳倒麦肯锡,然后取代他。”
韩愔的伤口一直在慢慢滴血,在她身下积成了一滩暗红色的液体。有人经过了他们身边踩到了这滩血滑了一个趔趄,大声地咒怨了一句,骂骂咧咧地走了。
肖布,你在干什么?你在说什么?
韩愔费力地挣扎开肖布的禁锢,一只手扶着墙想要站起来。这是什么意思?她要取代麦肯锡?取代他做什么?继续贩毒吗?然后把收益都汇往弗吉尼亚?充盈黑金库为其他黑色任务提供资金?这听起来像是个意淫出来的科幻故事,但好像又完全可行。
肖布不让她起身,用力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小愔,我和吴吉父女的关系很复杂,我已经陷得太深了,走上了这条不归路不可能脱身。但你不一样,你还可以最后一搏,你还有拥有正常生活的机会。”
他说着眼里也泛起了水光,“但是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们那疯狂的老东家是永远不会允许任何人健康退休的,那就相当于往市场上送出一件价值百万的武器。所以......所以我提前跟你道歉,会很痛,会很难坚持,但与其让别人做,不如我亲自动手。”
“一会我会把你带到麦肯锡面前,告诉他我已经拷问过你。我会在他所有核心的心腹面前拆穿你是卧底,然后以防止泄密为由将交易提前到今晚。”
韩愔抓住肖布压住她伤口的手,绝望地看着他,近乎哀求地摇头:“阿布......为什么?”
肖布手上沾满鲜血,他轻轻地蹭了蹭韩愔软绵绵的脸颊,留下两道血痕。就和他们在福利院玩陶土的时候一样,肖布总是喜欢故意把小韩愔的脸弄脏。
“因为我说服了罗莎,我要取代麦肯锡的位置,帮助她和她背后的人尝试掌控东南亚和南美洲的两个毒品集团。其实这个说服的过程并不难,他们也喜欢这样,毕竟这样的事情,越少的人参与越好。”
“目前的计划是,我会向玛吉求婚,把她带在身边,暂居哥伦比亚。她是吴吉唯一的孩子,这是对他最大的制约。有你打下的基础,我的行动不会很难。我已经安排了自己的人进驻波哥大,今晚麦肯锡倒下后我会自导自演一场暴/乱,假装有外人一夜间血洗他的产业,而我将挺身而出替他守下了一切。同时我会利用你得到他心腹的信任,让他的旧部知道,回到了波哥大之后,可以解决烂摊子的人,是我。他们的新领导人,也是我。我比所有想在麦肯锡这里分一杯羹的人都强大,任何存异的声音都会被我消灭。”
“小愔,你说这些血腥最后会换来和平吗?”
肖布看着血液慢慢浸湿妹妹的衣襟,有些难过地说道:“你还不知道吧,推举你去麦肯锡身边的人,是我的上级罗莎。”
韩愔无言地看着他,手上也越抓越紧。大概是知道韩愔的疑问,肖布接握住她的手缓缓说道:“当年罗莎知道有人给我立了墓碑,她必须掌控我过去的一切,所以在里斯本的墓碑里接了传输器,监控一切可能暴露身份的意外。”他苦笑了一声,“挺意外的,听说我死了,还真有几个死对头去墓地看过我。他们说了些自曝身份的话,全都自投罗网了。”
韩愔回想起那么多去找肖布吐露心声的日子,转头看着肖布,缓缓吐出三个字:“传输器?”
肖布应了一声:“是,你去看我的每一次,说过的每一句话,罗莎都知道。她知道了我们的关系,认为你是个不确定因素,是个定时炸/弹。虽然你同处在这个系统,但她并不能知道你每个任务的细节,每天都在干什么。”
“我是这系列任务的第一步,我在吴吉身边获得了成功,所以他们很快将苗头对准了麦肯锡,也派我和他建立联系。这个时候罗莎想到了你,为了控制你,也为了制衡我,她决定让你也变得可控,这才是一切的最优解。而你也正好......那么优秀,凯西很快就认定了你。”
韩愔觉得可笑,她怎么会相信这样离谱的事情呢?
有人在她置办的墓碑里安了传输器监控所有露面去看肖布的人,包括她自己?她每一句思念的倾诉,每一次开心地与他分享自己的成就,吐露自己的爱情,都被记录在某个隐秘的服务器上,被一群情报分析师一句又一句反复考究?
她这些年的苦难,竟源于此?
“很抱歉,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这件事。”肖布的思绪回到了和罗莎大闹一场的晚上——他差点就一枪崩了掌控自己多年的上级。这些年他双手沾满了鲜血,可他没想到会连累到自己唯一的亲人。
天呐,肖布看着怀里的韩愔。他现在就双手沾满鲜血,自己亲人的热血——
“小愔,我知道这一切听上去都很难相信,但是你可以去里斯本,找到墓碑里的传输器,你会知道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小愔,去了之后,毁掉我的墓碑吧,我再也不是肖布了。”
韩愔挣扎着起身,她知道现在的自己无法挣脱肖布,却依旧执意尝试。果然很快她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捂住胸口呛咳起来。她一边咳嗽眼中还带着泪水,但咳嗽和眼泪,一样都停不下来。
不要,她不需要别人为她做任何牺牲。
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做的选择,她有能力自己承担后果。她不需要肖布的自作主张,她不需要别人的施舍来过好自己的人生。
不过这时韩愔突然明白了,肖布太了解她了,他知道她的心思,知道她的态度,所以他在坦白一切之前就让她无法反抗。
他剥夺了她的自由,只为了让她自由。
“小愔,是我对不起你,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如果当初我没有固执地求我爸妈回福利院接你,你的人生一定不是现在这样。仔细回想,当年也是我这个哥哥没有能力还债,我们才被迫选择了这份世界上最糟糕的工作。现在我终于有机会......我有机会帮你了。”
肖布拉住她:“我和罗莎达成了共识,她会和凯西确认你的病退,并且在系统里删除你的全部痕迹。”
“小愔,对不起。”
过了这么久,韩愔终于累了。她渐渐松开了肖布抓住她的手,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
肖布见她昏了过去,用手掌在地上一抹,粘起了许多灰尘与脏土伴着血液一起往她脸上抹去,让她的脸看上去也经历过痛苦的刑讯。
小愔,你很快可以不用活在暴力和谎言里了。
你说你喜欢冬天下雪的地方,那正好,再也不要回来南美洲了。
肖布难过地把韩愔抱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出这残破的烂尾楼。他轻声道:“再坚持一天吧,然后你就自由了。”
周围的人们来来往往,有人在兜售过期的面包和罐头,有人在研究着点火煮热汤,大家都是无家可归的人。
在这点上肖布和韩愔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
韩愔出神地看着只剩下一半的石碑,淡淡地笑了一下。
雨点像是准备摧毁这世间所有生命一样,很快浸湿了她的衣服。韩愔抱住石碑不让自己倒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小堆废墟。她突然发现顺着袖子滑落的雨水都沾上了浅红色,透着一股醉人的血腥味。
韩愔觉得这一砸墓碑,找到了过去的痕迹之后,自己想通了许多事。她想着那天威廉的到访,意识开始混沌了起来。
威廉现在有了七级权限,她那天在休息室知道的事,威廉应该也都知道了。威廉大概在她昏迷那几天就已经与肖布罗莎接上了头,一起策划接管麦肯锡的生意。她身体确实不好,但也没有到这辈子都残废了的地步,凯西愿意放她走其中可能也有威廉的功劳。
韩愔杀人夺魂,本不是个迷信的人,但她现在却突然觉得怎么冥冥之中有那么多人在将她拉离命运中注定会到达的地狱呢?
在来墓地的出租车上韩愔睡着了,就像凌翌说的,她伤痛在身,再加上正在经历类固醇的戒断症状,特别容易疲倦。不过她却睡不安稳,总做各种奇怪的梦。
这次她在车上梦到肖布拉着他的新娘玛吉,两人穿着中式婚礼的红色吉服,手上拿着武侠片里那种长长的利剑满身是血地走向自己。肖布花里胡哨地挥舞了一轮手上的武器,然后带着玛吉一起将两把长剑刺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肖布的那把剑正好扎进了她腹侧被他打出的伤口,他的妻子玛吉则将剑插入了她的胸口,他们两人十指相扣,用身侧的手握剑,一齐恶狠狠地直视她的双眼,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梦大体都是反的吧。
韩愔靠着石碑,在这冰凉的雨里感觉浑身烧得滚烫,每一口呼吸都炙热了起来。
她又不争气地哭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这次回来之后她特别容易流泪。大概是卸下了防备,大概是想到了八年前的爆炸和这些年在墓碑前放的花。
大概是想到了生命里失去的人,大概是想到了失去的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阿布啊,韩愔看着一地的墓碑碎石,看着她亲手刻下的肖布二字灰飞烟灭——你这是在给我压力,逼我活出一个灿烂的人生吗?
可是真的好难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事,今天更两章啦,接下来就是最后一卷,汉娜肖的故事。谢谢大家来看文,看评论真的很开心感谢在2021-05-06 15:21:02~2021-05-06 22:26: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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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Ch. 93
93. 我好想你啊
打工人姜珍珍愁眉苦脸地帮老板订了头等舱机票飞往里斯本,一个人回国处理工作了。大概是姜珍珍的公司账号里程数太高了,项易生才出现在匹兹堡机场值机柜台就被满脸笑意的航空公司工作人员半拉半领一路走了贵宾通道,专门走的停机坪,连登机口都没路过。
上了飞机项易生有些心急,想去后面的经济舱找人。可是经济舱过道窄小,登机时实在拥堵,空姐拉着项易生像念咒语似的请他入座,一直塞给他酒水零食,他连韩小易的半个影子都没见到。
直到起飞半个多小时后,飞行趋于平稳,项易生才有机会像电影里那种在飞机上查案的空警一样,一头扎进后面的机舱一排一排地找了起来。
在谢绝三个问他需要什么帮助的空姐之后,项易生终于在机身中间的第四十三排找到了他想见的人。
过去了这么久,项易生还是能在一群人中一眼就看到她。
就算她歪歪地靠着枕头,整个人都缩在机上的毛毯里睡觉,项易生还是能借着昏暗的灯光确定——韩小易,汉娜肖,不管什么名字,这就是她。
项易生再往后走了两排,找了一个隔着过道能从斜后方看到她的位置,礼貌地问一位还醒着的中年女子愿不愿意和他交换头等舱的座位。那女子疑惑地把空姐喊了过来,确认了几遍这不是什么航空公司的骗钱手段之后兴高采烈地提着手包就往前去了。
那之后项易生就坐在韩小易的斜后方,七个多小时的行程,他一直盯着她隐隐约约的侧脸发呆。
就像不小心洒了一包彩虹糖在地上一样,项易生心中有几百个问题在争先恐后地跳出胸膛。他想要死死抓住韩小易问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到底是谁?汉娜是谁?韩小易是谁?那个姓凌的男人又是谁?她编了多少谎话骗他?为什么要落入江水假死?为什么会住在匹兹堡?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现在要去里斯本做什么?——当年那个里斯本的女人,就是你吧?
飞机是个完美的封闭空间,项易生本来都计划好了,如果现在上前去质问她,韩小易根本无处躲藏,只要在过道上一站,她甚至都逃不开自己的座位,避无可避,必须和他交流。但机会到了眼前,见她睡得这么沉,项易生突然觉得,让她睡吧,反正都等了这么多年,好像也不差这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