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内茶香氤氲,山崇正低声细数这些年他们是怎么过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地面,映出长长的光影。
在这喋喋不休的声音里。
山岁想起在崖顶的那一瞬。
那时天际满是霞光,她对着山岚清透漆黑的眼,心跳几乎停拍,她没想过会这样面对山岚,更不敢看她的眼神。
山岁竟有些害怕,害怕看见什么呢?
或许是害怕看见她受伤的眼神,又或许是害怕看见自己。
可她什么都没看见。
山岚向平常一样轻轻柔柔地喊她师姐。
在那些人涌上来之前,山岚问了她一句话,她问:“师姐,是非做不可的事吗?”
山岁忍着酸涩的眼眶,和她说:“是。”
在山家近二十年,山岚是她最喜欢的孩子。
她常常想,山岚不是山家的孩子该多好,和她一样是被捡来的多好,可是世事皆不由她想。自从那人得知山家还有一份手札,便接连催促她,生生耗了两年,他失去耐心,这才一步步走到这个局面。
山岚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慢慢松开了手。
山岁以为山岚会再说些什么,或是她自己潜意识里想听到什么,可是山岚没有再开口,只是转过头去,看着初升的朝阳。
那时候,招儿在想什么呢?
山岁闭上眼,藏起自己的情绪。
半晌,沉寂的茶室有了声响。
山岁道:“南渚的事和今天的事我都会承认,但我有一个条件,只要你们答应我,我现在就去警局自首。”
山崇微怔:“什么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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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一点,山家祭祖大典正式落下帷幕。
小广场上弥漫着药草的味道,香火燃烧至最底,红绸布在空中飞扬,地上残余的鞭炮碎片尚未收拾,一派热闹。
山桁的面上满是笑意,正在和老朋友们寒暄。
山岚提着刀独自站在一侧,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爷爷笑得一脸褶子,师兄们凑在一起商量着晚上要喝酒喝到饱,山家其他人也满脸笑意,广场上挤挤攘攘的,吵闹得像在过年。
以后山家是她的了。
山岚想。
“小岚儿?”
出神间,身侧忽然响起一道喊声,带着点小心翼翼。
山岚侧头看去,一个和她爷爷差不多年龄的老人家站在那儿,神情古怪,欲言又止,似乎有话想和她说。
山岚提步靠近,轻声问:“您是?”
盛老爷子轻咳一声,他呼风唤雨大半辈子,面子都在山家丢尽了,多好的姑娘啊,盛霈那个傻狍子迟早得后悔,在心里重重哼了声,对着山岚他又露出笑来。
盛老爷子道:“我是盛霈的爷爷,今天受邀来山家观礼,还有就是商议登报解除婚约的事。小岚儿,这报纸你想怎么登就怎么登,不用顾及那臭小子,我迟早把他抓回来,到时候亲自压着他来山家请罪。”
山岚一呆,盛霈的爷爷?
她抿了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说您要抓的人不但在山家,还被她骗的晕头转向的,这么一想,她还有点儿心虚。
山岚温声应:“这桩婚事当初本就不是他的意愿,我也一样。盛爷爷,不瞒您说,我有喜欢的人,解除婚约不只是盛霈一个人的责任。”
有喜欢的人了?
盛老爷子一个咯噔,心说这下好了,到手的媳妇真丢了,但小姑娘有喜欢的人了,他总不能厚着脸皮再让人等。
他难掩失望,却道:“是盛家失约在先,这件事我一定会给你们个交代。小岚儿,今天是你的好日子,爷爷不说这些,恭贺你心想事成。”
山岚弯唇一笑:“谢谢您。”
待忙完祠堂的事再回茶室,已是半小时后。
山岚走到半路,正遇见匆匆而来的山崇,他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埋头走路压根没看见人。
“师兄。”
她停下来喊他。
山崇急急停住脚步,他定定地注视着她,神色复杂,半晌,忽然道:“招儿,师兄曾做过一件错事。”
山岚像小时候那样,认真问:“师兄改了吗?”
山崇眸光微黯:“当然,师兄不会再做错第二次。”
山岚微仰着头,和山崇对视着,乌黑的眼安静落在他面上,轻声说:“师兄,和师姐一样,你可以和我争,和我抢,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人都是要为自己斗争的,没有什么天生应该的事,我可以,你们也可以。”
“师兄,你错在将山家的秘事告诉了别人。”
山崇茫然了一瞬,问:“赵行?”
山岚颔首:“他在海上遇见意外,为了活命,将山家秘事和手札都说了出去。师姐是为了那手札。”
山崇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山岚暂时不打算仔细解释。
她只问:“师姐呢?”
说起这事,山崇情绪低落。
他道:“汪先生带她去警局了,她说愿意自首,但是...”
山岚侧头,看向落满晴光的庭院。
昨日还下着雨,这山林间满是雨雾,今日天便放了晴。她望着这片秋景,慢吞吞地接:“但是,她不想再见我。”
山崇错愕道:“你怎么知道?”
山岚:“去吃饭吧,下午还要去趟警局。”
说完,山岚转身离开,脚步和以前一样,不紧不慢,在这长廊中缓慢如秋光划过,转眼便没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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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
盛老爷子在山家用了饭,又和山桁商量了登报的事,不管人家说什么,他都好声好气地受着,心里却把盛霈骂了一百遍。
这小兔崽子,自己倒好,一走了之!
委屈都是他受的,一把年纪了还要看人脸色。
一等交涉完毕,双方达成共识,盛老爷子健步如飞地离开了山家,他可不想在受山家的冷脸了,这一百多号人,各个看他没什么好脸色,像是要将他吃了!
盛老爷子腹诽,都是盛霈造的孽!
许是装了一肚子骂盛霈的话,待车开到云山山脚,减速准备转弯时,他竟真的看见盛霈了。
盛老爷子揉了揉眼睛,紧紧盯着路边那个黑黢黢的男人,这不是他家的兔崽子是谁。
他连忙道:“停车!”
路上的盛霈对此毫无知觉。
他扫了眼时间,心想离飞机起飞还有三个小时,得抓紧时间再去看招儿一眼,这么想着,他加快脚步往山上走。
直到身后一声怒吼——
“盛霈!小兔崽子,给我站住!”
盛霈:“?”
盛霈听了一耳朵,觉得声音耳熟,转身一看,居然是他外公,他第一反应就是要跑,这都抓他抓到这来了!
盛老爷子一看就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立马喊:“别跑了!你那婚约取消了!”
盛霈闻言,倏地停下脚步。
他不但不跑了,还迎上去没心没肺地喊了声外公。
他看了老爷子一眼,笑道:“外公身体不错啊,硬朗又精神,我不在,您少生不少气吧?这就对了,我就该少在您面前出现。”
盛老爷子气不打一处来,刚想说山家的事,忽然一看盛霈,又一看云山,这地界能有什么事儿,不就是山家吗。
他狐疑地看向盛霈:“你到这儿干什么来?”
盛霈这会儿心情还不错,双手环胸,挑了挑唇:“这不是看您着急,上山给您找儿媳妇来了吗?”
盛老爷子:“?”
他盯着人问:“哪家的姑娘?”
盛霈顾及着山岚还没登报的婚约,没细说,只道:“人家家里最好的姑娘,让我给骗来了。”
盛老爷子:“......”
这地界除了山家,还有哪家,山家除了山岚,还有什么姑娘?
盛老爷子疑心这小兔崽子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
他执掌盛氏船运近四十年,看到盛霈这副模样,又想起山岚说有喜欢的人,想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就见鬼了。
盛霈问:“您上这干什么来?”
盛老爷子憋了一肚子的脏话都变成了坏水,他和蔼一笑:“山家是洛京的望族,今儿他们家祭祖,受邀参礼来了。”
为了不使盛霈怀疑,他又道:“你的婚约解除也有大半年了,这事早点和人姑娘说清楚,误会可就不好了。”
盛霈眉梢扬起:“您放心,年前我就把人带回家。”
盛老爷子笑得眯了眼:“好,外公等着!”
心里却道,你要能把人带回来,我就不姓盛。
第39章 手札 这是想他想得不行了。
山岚从警局出来时, 天色已暗。
她微仰着头,眼前夜空清透,星子点点散落四处, 和以往洛京的夜没什么不同,她却想起南渚的夜空来, 那里的天更为清亮、更为辽阔。
他应该到南渚了。
她想。
下午盛霈走得急, 她要去警局没法儿送他, 最后是山崇送人离开的, 也不知道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
“招儿!”
不远处有人喊她。
山岚回过神,接她的车早已停在门口,山崇见她在原地发愣不由催了一声。
上车后,山崇自然地提起盛霈。
他温声道:“下午我送汪先生到机场, 加了联系方式,也对他表达了感谢, 他说会对山家发生的事保密。”
山岚只点了点头, 没说话。
山崇窥着山岚的神色,试探着说:“招儿,岁...山岁的事师父说他会解释,你不用操心,客人们不会知道内情。”
山岚轻声应:“知道了。”
山崇见她兴致不高,担心她因为山岁的事心里不舒服, 便没再开口。
车内安静下来,一路无言。
直到山岚的手机开始接连震动,信息一条接着一条, 嗡嗡响个不停,惹得山崇多看了一眼。
山岚垂眸看屏幕,全是盛霈的信息。
走之前, 他硬是加了她的微信才肯走,明明自己连手机都不怎么玩儿,还要来加她的,说什么要每天给他发信息。
她慢吞吞点开。
-到了。
-招儿在做什么?回家了?在吃饭?在食堂还是在自己屋里?
-南渚的天热得慌。
-小樵接我去吃饭。
-走了,想你。
盛霈叽里咕噜地发了一堆,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应,自顾自地把这事儿都说完了,还不忘加一句想你。
山岚静静地看末尾两个字,眨了眨眼睛,心说这么快就想她了,她养的小狗好像有点点粘人。
她抿抿唇,回复:[知道了]。
此时,南渚。
徐玉樵开着车,叨叨这几天的事:“二哥,我去仔细打听了,小风的身世一点问题都没有,听他老家邻居说,这小孩是船上抱下来的,只有两三岁,说他妈在船上病死了,当时说是娘仨一起上的船,他爸不在。”
盛霈一顿:“他还有兄弟?”
徐玉樵摇头:“是个姐姐,谁的船也没打听出来,十几年前的事了,说只有小风他爷爷记得,现在他爷爷不在,没处可问了,我回头再托人打听打听。这次去就带回来几张老照片,就搁前头。”
盛霈拿起照片看了几眼。
没什么特别,大多是小风小时候的照片,照片只有他一个人,多是在海边玩,那时照片像素不高,有几张看不清楚。
徐玉樵说完正事,冒出点儿不一样的心思来,揶揄道:“二哥,这趟回洛京,感觉怎么样?”
盛霈随口应:“办正事儿去的。”
徐玉樵懒得拆穿他,问:“山老师那边还顺利吗?”
盛霈闻言,侧头瞥他一眼:“什么时候改口叫山老师的?”
徐玉樵讪讪道:“这不是当时把人截回来,我不好意思吗,当时我还在心里为你不值,哪知道她不但留下来了,还愿意去救你。二哥,以后我打心眼里尊重她。”
盛霈哼笑一声:“人家稀罕你这一嘴老师?回头带你去云山长长见识。还有,这事儿和你没关系,是她自己的决定。”
徐玉樵认真反思了一下自己:“当时我爸妈就是觉得我性格不够沉稳才让我跟着你,这么几年,怎么一点进步都没有,别人一说我就信了,还经常冲动行事……”
盛霈微顿,从中听出点儿别样的含意来。
他把照片一放,眯着眼问:“你又干什么了?”
徐玉樵:“......”
他嘿嘿一笑:“晚点说晚点说。”
盛霈:“?”
他正要再问,手机嗡的震动了一下。
-知道了。
来自山岚回复的信息。
盛霈:“?”
知道什么了就知道,他巴巴地说那么多,就回他一个知道了。
盛霈轻啧一声,有点儿头疼,本来就绷着张小脸不爱说话,成日里还那么忙,这以后哪儿有时间搭理他。
盛霈越想越不得劲。
又问:[晚上干什么了?]
他就这么巴巴地捏着手机等了一路,那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想着有点气,随手把这破破烂烂的手机往后座一丢,不搭理了。
徐玉樵纳闷:“二哥,你干什么呢?”
盛霈懒散地靠在座椅上,吹着咸湿的风,不说话,等到了吃饭的地方把门一摔就走人,看起来火气大得很。
徐玉樵摸不着头脑,下车锁了门,正要去追,却见盛霈又折返回来,神色不明地看着后座。
他一愣:“忘东西了?”
盛霈下巴微昂:“打开。”
徐玉樵依言解锁,眼看盛霈打开后座车门摸了半天,又摸出那个破手机来,先是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装回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