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风跑至最前,大喊。
这么一喊,原本悠闲的渔船又热闹起来,搬海产的、称重的,处理生鲜的,各个部分像是机械零件,自如地运转起来。
山岚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也起身跟着小风一块儿走热闹,两颗脑袋都往边上看。
小艇缓慢停下,下来个人跳上船,和船长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话,开始往下面搬撑过重的水产箱。
那小艇上还坐了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腰间揣了个包,帮着一块儿搬箱子。
盛霈盯着那女人看了一会儿,忽而俯身,探头出去,指了指她的头发,用南渚的方言问了句话,
不一会儿,那女人从包里拿出根红艳艳的物件来。
小风回头看了眼山岚。
山岚凝眸,问:“为什么看我?”
小风闭上了嘴巴,没说话。
没一会儿,盛霈过来了,他自觉地跑到边上,一副我什么也不看的模样。
山岚垂眸,看着眼前这一截有力的小臂。
他的肌肉紧实,纹理细腻,青筋若隐若现,小臂上像是抹了一层焦油,藏着几道划痕,往下腕骨凸起一截,瘦削、线条利落。
再往下,他掌心摊开。
一根血红的珊瑚簪子,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头发。”
盛霈言简意赅,视线划过她的一头长发。
山岚盯着这根簪子,迟缓地意识到,这是给她的礼物。
“给我的?”
她慢吞吞地问。
盛霈微顿,仔细看了眼她的神色,心头浮起一个古怪的念头,问:“没人给你送过东西?”
山岚摇摇头,安静地看着他的掌心。
盛霈哑然。
蹲在边上的小风这下也不装听不见了,惊异地回头,就跟听了天方夜谭似的,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呢?
不管他们信与不信,这确实是山岚第一次收到礼物。
山家不兴逢年过节给小孩儿们准备礼物、红包,这些节日往往是他们祭祖、开刀的时刻,更不说平时,能从师兄、师姐那儿骗来几块铁都算是好的,他们压根没有送礼的意识。
得了根珊瑚簪子,山岚的心情显而易见的变好。
连小风都感受到了,他和盛霈蹲在那儿,眼睁睁地看她挽好长发,又拆了,重新挽一个发型,来回几次,乐此不疲。
小风干巴巴地和盛霈聊天:“她耐心真好。”
盛霈随口应了声,视线落在她淡色的唇角上,那里又弯起了一点弧度,像海波勾起的小卷,勾的他心痒痒。
徐玉樵起来的时候,来运货的小艇已经开走了。
他走到甲板一看,一群人蹲在那儿看山岚梳头发,心里纳闷,又想起昨晚在船头看到的那一幕,咽了咽口水,刚想说话,就听上面的人喊:“船来了!”
甲板上的人一同朝海面望去。
洁白的轮船在晴光中熠熠生辉,桅杆上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硕大的船身上印着四个字:中国海警。
盛霈看向小风,问:“想好了?”
小风用力点头。
.
半小时后。
陈船长和刀疤男一同被铐上手铐,带回轮船上,陈船长还在激动地大喊:“她昨晚想杀了我!你看见了,对不对?你一定看见。”
海警看向耷拉着脑袋的刀疤男,问:“你看见了?”
刀疤男摇头。
等把两人拎上去看管起来,一个年轻海警下来,和盛霈交涉完留下小风的事宜,便看向山岚。
海警朝她敬了个礼,郑重道:“女士,我们会将您安全送达南渚。”
说完,他再次看向盛霈。
这张俊朗面孔上的严肃忽然退去,咧嘴笑起来:“二哥,我昨天听他们联系我,又一听你在这儿海上,找人问了你的位置,看着航线也对,就让他们过来,有你看着我放心。”
盛霈拍拍他的肩:“还在工作,严肃点儿。”
年轻海警收了笑,应:“知道。二哥,你跟我们一起上岸?有什么不放心的,有我在你还不放心,我一定把人全须全尾地带到岸上,再送回住处。”
盛霈勾了勾唇,应:“不费事儿。”
“行,那咱走吧。”
说着,年轻海警往边上退了一步,让山岚先上船。
盛霈注视着山岚纤细的身影,有一瞬的恍惚。
这一夜,像梦一样。
盛霈清楚地知道,上了这船,再到送她下岸,日后他们或许再不会有交集。他继续在海上讨生活,而她...也会忘记他,继续自己的生活。
他们之间,似乎到这儿就结束了。
盛霈不再是意气用事的少年人了,可这一次,他却控制不住地伸出手去,倏地扣住她的手腕,那总是发懒的眉眼变得沉静,黑眸里有灼灼的光。
他直直望进她的眼眸里,问:“这海底下有铁矿,有一种铁矿石,只有我们岛上有,用它打出的刀,锋利非常,你...要不要去看看?”
第9章 芋螺 我那儿就一张床,没地儿给你睡。……
“你盛二哥和那个海警认识,说来也是凑巧。”
徐玉樵搭上小风的肩膀,回忆起以前的事儿来。
“这海上啊,经常有黑船进来,国外的船只得注册登记了,才能进入我国海域,不然就算非法入侵。有一次,我们遇见一艘渔船,没挂国旗,甲板上的人看着不是我们这边的,喊话也不回,就直接向海警报告了。二哥还帮了人不少忙呢,他以前……”
他止住话,想了想,跳过这段。
盛霈不爱和人提他以前在岸上的事,徐玉樵知道的也不多,他避过这些,只简单提了几嘴那段往事。但说归说,其实在听的不过只有小风一个人。
这会儿,他们都在符世熙的船上。
海警不但带走了那两人和陈船长的船,还把船长连人带船一块儿带回去了,原因是没有好好审查船上工作人员背景。
这么一折腾,就只剩了符世熙的船。
只能由他送他们回猫注岛。
山岚和盛霈上船后就呆在船头,不知说些什么。
他们也不自讨没趣,就自顾自地聊起天来,说完,徐玉樵便带着小风参观渔船去了,毕竟以后他得在渔船上生活。
此时,船头甲板。
山岚仰着脸问盛霈:“是什么样的铁?”
盛霈眉眼松散,神情轻松:“叫七星铁。涌动的海水偶尔会将深海的矿石带上来。这种铁矿,找个厉害的师傅,打出来的刀,能砍断你手里这把。削铁如泥四个字用来形容它,最合适不过。”
山岚微怔,下意识说:“不可能。”
盛霈一挑眉:“试试?”
山岚沉默,做完这样一把刀,至少要二十天。
不论是否有铸刀的环境,她都不可能在岛上呆二十天。
从十四号落水至今,她已经失踪了三天,她要赶在一个月后的祭祖大典前回去,那天是山家宣布继承人的日子。
盛霈说完后,立即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顿了顿,说:“猫注岛的补给船一周来一次,这周补给船今天到港,下周我送你回去。这几天,我去岛上给你找铁矿。”
山岚点头,又问:“为什么叫七星铁?”
盛霈转过身,手肘撑着栏杆,面朝碧绿的海面。
他淡声说:“猫注岛的西南方,有一排小岛,是由台风形成的岛屿形状,俯瞰这排小岛,像七颗连在一起的星星,我们也叫七星连屿,所以那底下发现的铁矿,渔民叫它七星铁。”
盛霈说完,久久没听到山岚的应声。
他侧头去看,她仍仰着头看他。
她似乎不怕光照,长发被挽起,整张小脸都露在太阳底下,晒得久了,脸颊上已微微泛了红,乌黑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想问什么?”
盛霈姿态放松,肩微微耷拉着,两臂打开,撑在栏杆上,语气显得格外大方,似乎问什么都能回答。
山岚问:“它叫七星铁,你叫什么?”
她想,她要知道自己看中的这块铁,叫什么。
盛霈微怔,在海上那么久,比他年纪大的,喊他盛二,比他年纪小的,喊他二哥,关系没有那么近的,喊他盛船长,细细想来,哪儿还有喊他全名的人。
可她问他。
用比问铁时还要专注的神情。
于是,他移开视线,低声说:“盛霈,我叫盛霈。”
山岚无声地念了这两个字,想了想,说:“我知道,是‘名因霈泽随天眷,分与浓霜保岁寒’里的霈。这个字很适合你。”
盛霈听到这儿,忍不住挑起唇,调笑道:“你是山里出来的小尼姑?说自己的名字念诗,说别人的名字也念诗,文绉绉的模样,穿着练功服,带着刀,看着就像深山里出来的,还没收过礼。小尼姑,说说,是哪座山头来的?”
盛霈本是说笑,可山岚却认认真真地回答他——
“云山,洛京云山。”
“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盛霈一怔,洛京人?
正想再问,绵长、震耳的汽笛响起,船速减缓,徐玉樵在船尾放下一艘小船,朝船头喊:“二哥!到了!”
猫注岛到了。
.
猫注岛是一座珊瑚岛,由白色珊瑚、贝壳沙堆积在礁平台上形成的。
岛周围的珊瑚礁属于保护区,符世熙的船吃水太深,又逢补给船到港,进不了码头,他们就在这儿分别,船员用小船将他们送上岸。
盛霈和符世熙撞了下拳,约了下次见面一块儿喝酒。
上了小船,盛霈伸手去扶山岚。
他胳膊刚伸出去,就见这女人一撩衣摆,轻轻一跃,稳稳地落在小船,没有丁点儿晃动,连落地都无声,然后自觉地找了个位置坐好,俯身去拨弄那凉滋滋的海水,哪儿看得见她面前的扶手。
徐玉樵早就见识过了,这会儿老老实实地拿他和盛霈的行李箱,顺便把发愣的小风拎下来,说:“上岛要审核,一会儿到了,二哥会带你们去派出所。”
小风好奇地问:“岛上还有派出所?”
徐玉樵嘿然一笑:“岛上什么都有,不光有派出所,还有商业一条街,理发店、酒店什么的都有。但我们岛暂时不对游客开放,所以上岛需要审核,批准了才让你进。补给船一周来一次,运送生活物资过来,米啊,面啊,还有肉,什么都有,青菜和水果也是运来的,还有饮用水等等,反正大多数是生活用品。”
山岚认真听了,心说和他们在山上的生活方式有点像,徐玉樵继续说起岛上的事儿来,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视线扫过海面。
远看猫注岛,岛上林木深密,岛屿边缘白沙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
透明的绿漾满了整个海面,玻璃体下的海底世界清晰可见,小鱼摆弄着尾巴,螃蟹耀武扬威地举着爪子,各种花纹的螺静静躺在那儿,似乎等着人去拾。
山岚被一只深色斑纹的螺吸引了注意。
它躺在浅滩里,花纹在水体折射的阳光中泛着梦幻一般的紫色,小船速度不慢,她的视线随之而动,眼看就要与它擦肩,边上忽然横出一只手,没入海水,准确地将那枚螺捞了上来。
山岚一怔,下意识去抓他的手腕,想把他掌心的螺丢回海里,却被男人的力道挡住。
他笑问:“干什么,想丢我的东西?”
“可能有毒。”
山岚抿着唇,手上还在使劲。
盛霈轻嘶一声,这女人力气怎么这么大,他就着她的力道,掂了掂掌心的螺,说:“很轻,是空壳,没毒。”
山岚卸了力道,看向被她捏过的手腕。
焦色的皮肤上泛出点儿白印子,她好像用太大劲了。
山岚老实道歉:“弄疼你没有?”
盛霈眉心一跳,边上徐玉樵和小风看到这动静早看过来了,这会儿听山岚这么问都在忍笑。
他故作不在意:“不疼,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山岚呆了一下,看向自己的手。
她的身体坏了吗?怎么会没力气,她还得回去打铁呢。
盛霈和山岚相处的时间太短,甚至不到二十四小时,但就这么点儿时间,他能感觉到这女人时不时就会冒出一股迷糊劲儿。
他哂笑一声,果真是山里来的。
说这么一句就上当受骗了。
“手伸过来。”
盛霈自然地发号施令。
山岚想要那只螺,于是她伸出手。
小小的掌心往盛霈边上一凑,他宽厚的手掌一翻,那只小螺的空壳便到了她手心。
盛霈:“这是郁金香芋螺,芋螺科,确实有毒。过两天,等潮落了,带你去赶海,什么都有,由着你捡。”
山岚垂着眸,拢起掌心,将这只小螺凑到眼前。
它不只有紫色,更确切地说,是蓝紫色,还有浅浅的粉红色调,这是空壳,壳内空荡荡的,不知道原本的住客去了哪儿。
这是她收到的第二件礼物。
也是盛霈给她的。
.
碧波翻涌间,小船靠岸。
一身绿色的守岛官兵笔直地站在热辣的阳光下,像一棵笔挺的抗风桐,沉默长久地立在码头边,日日夜夜守卫着这座岛。
小战士瞧见他们,先是笑着喊了声二哥,和徐玉樵打了声招呼,而后视线停在山岚和小风两个人身上,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二哥,得要通行证才能上岛。”
“我知道,这是两份说明书,我现在带他们去派出所,不给你添麻烦。他们的身份海警审查过,签字也在上面。”
“嘿,那就好。我找人陪你们一起去。”
小战士确认完说明书,看向山岚两人,咧嘴笑了一下:“欢迎你们到猫注,有事需要帮忙,可以随时找我们。”
盛霈替他正了正帽子,带着山岚和小风径直去了派出所,徐玉樵拖着行李箱走了,走前还嚷着中午上他家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