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假面具被人狠狠揭下,甄莲却仍是那副娇弱不堪重击的样子。
年过三十的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维持着惹人怜爱的面容。
良久后,她无助地垂下头:“妾无话可说,听候陛下发落。”
可元琼分明看见,她那泪痕犹在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笑很诡异,似是料定了赵王不会拿她怎么样。
-
与此同时,汝渠殿。
元琛悠悠伸出一根手指,一只通体白色的鸟儿自平成殿飞回,落在他的指节上。
他一个人站在那儿,明明是笑着的,背影却如此孤寂。
“元琛。”
一道温柔的女声响起,他将鸟儿交给别人,慢慢回过身来。
在看到俪姬时,他蕴着笑意:“母后来了。”
俪姬无声走近他,想要摸摸他的脸。
“今日之事,你是知道的,对吗?”她到底还是放下了手,眼中多了些情绪。
“母后当年为何会跟了父皇?”他没有回答,突然这么问道。
俪姬一愣,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时情义皆为真,可现在竟说不出口了。
元琛无谓地笑了笑:“人人都说,父皇仁德,不好女色,偌大的王宫之中只有三个女人。可他们却不知道,这三个女人,他个个都亏欠了。”
俪姬呼吸一滞,打断他:“元琛!”
默了默,他浅浅道:“儿臣失言了。”
也是,他是太子。
宫闱之事,怎能从他嘴里说出来。
可他本不该是太子。
大家都知道,如今的赵王与他的母后俪姬是青梅竹马,曾互相许诺一生只爱一人,后来他当了君王,却在迎娶前夜喝多了,轻薄了当时俪姬身边的侍女瑜宜。
瑜宜因此不得不进了这宫城做了瑜夫人,她不争不抢,一心只忠王后为永远的主子。
却未想到后来,竟是旧事重演。
那个万人之君再一次强要了瑜宜身边的一个侍女,不巧,还让她怀上了孩子。
他自不会再给那个侍女位分,本是留不得那个孩子,却不料那年先是瑜夫人胎死腹中,又是王后生出的孩子在几个月内夭折,这才让那个侍女将他仅剩的血脉生了下来。
又偷天换日,把那个侍女的孩子给了俪姬。
从此,那个孩子便代替了俪姬死去的儿子,成了赵元琛。
不错,他就是那侍女的孩子,生来没有名字。
而那侍女名为甄莲,自生下他起,从未养育过他一日。
再后来,便是甄莲白日做侍女,晚上被养在暗处,还生下了赵子季和赵子逸。
终于隐忍多年后,她杀死瑜夫人,有了名分。
她想让自己名下的儿子当太子,他不怪她。
可直到后来他才明白,真的因为太子之位吗?
不是的,她只是单纯想杀他。
她想要抹去一切关于自己丑恶卑微的往事,而他这个亲生儿子就是她最憎恶的开端。
“那个人毕竟是你的生母。”俪姬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
“儿臣知道。”元琛答得很淡。
他背过身去,透过屋内的小窗,看着那一小片天。
“母后可是觉得儿臣冷血无情了?”他的嘴边噙起一抹苦楚,“可儿臣正是知道甄夫人是我的生母,才会如此。”
生母,生了便是母吗?
甄莲从未对他手软,他又何必对她留情。
“母后不是这个意思。”
俪姬向他解释:“你知不知道你今日算计甄夫人,是不可能把她扳倒的,她是你的生母,是当朝太子的生母,陛下怎么可能让她死?”
俪姬的脾气一向急,这些话却断断续续,说了很久。
“这不过是个引子罢了。”元琛慢慢说道。
俪姬盯着他的背影,终是没说什么,往门外走去。
可是在走出门前,她到底还是转过身来:“元琛,你和元琼都不是我的孩子,母后从不求什么,只想你们能够永远安康。这个太子,你若不想当,也可以不当。”
他仍是背着身子站着,没有回头。
既承了太子之位,想要保护好身边的人,便只能孤独心狠地走完这漫漫长路。
-
平成殿。
赵王看着殿中的那个女人,终究是没狠下心来。
“打入冷宫,容后再议。”
元琼瞪大了眼睛。
容后再议?这有什么好再议的?
“父皇!”她喊道,“元琼不懂,甄夫人才是真正让母亲死于非命的人,程小将军鞭刑后永不得入宫,她凭什么却是容后!”
赵王眼神冷厉:“元琼,寡人的决定尚且由不得你来质疑。”
元琼:“我……”
赵王:“行了,不用再说了。”
甄夫人下巴微抬,朝元琼幽幽地笑了。
元琼看着她的样子,暗暗磨了磨牙,憋屈又恼怒,却被堵得什么都没法说。
而此时,徐夙再度上前一步:“陛下,可甄夫人还有另一件事,恐怕是不能容后的。”
所有人都看向他。
五年前赵国面临覆灭之时,他也是这样平静地谏言的。
徐夙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不急不缓:“甄夫人与晋国三皇子沈迹勾结已久。”
“你胡说!”一听此话,甄莲情绪激动了起来。
“夫人,奴婢想起来了!”一直低头不言的合欢突然反应极大地爬到了她边上,惊慌失措地说道,“那日奴婢去劫狱时看见一个人,那个人、那个人就是晋国三皇子!”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甄莲突然浑身一软。
她确实与沈迹勾结。
可这次沈迹来了,却没有和她通气。沈迹狡猾,一定是要说出当年的事情,把她推到前面,她不能让他得逞!
就算她死,也不能让他全身而退!
念及此,她忽地直起身,“陛下!五年前晋国突然要太子赴晋做质子都是那三皇子的主意,与妾身无关!”
“是吗?”徐夙风轻云淡地说道,“原来是这样。”
都说人心难算,他倒不这么觉得,一点一点压死一个乱了章法的人,可太简单了。
甄莲心中猛烈地一跳。
她瘫倒在地,眼睫剧烈地颤动着,喃喃地重复道:“完了,都完了,完了……”
与平日的装出来的那副面孔不同,一朵黑娇花在这一刻于崩溃中糜烂。
徐夙不屑于管地上的人,转而看向赵王。
这位君王觉得亏欠了她,那太子呢?不也是亏欠了?
太子生母不可杀,那若是勾结敌国之人呢?
家仇只能种一颗种子,叛国才是让种子疯狂生长的养料。
他出手,从不留余地。
一阵静默后,徐夙等到了想要的答案。
“甄莲不必再留,至于沈迹……”赵王停顿了一下。
晋国虽逐年势弱,但到底是泱泱大国,不可随意处置了这个皇子。
徐夙知其所想:“陛下,沈迹现就在臣的府上,若陛下想,臣自可以做得不留后患。”
赵王不知道他会怎么做,也无力在今日追究其中因由。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一切交由卿处理,寡人自是都信你的。”
徐夙行了个礼,先行向外走去。
有趣。
不知道那个向来的自负的晋国三皇子,如果知道自己这样轻易地被人玩弄于股掌,会是什么表情?
那些个不该活着的人,总要一个一个地让他们在不甘中死去。
元琼眼见着他从自己面前走过,她拼命朝他眼神示意,却发现他的眼底结了冰,像是再容不下任何人一般。
不得已之下,她急急地走了两步,朝那个越走越远的人伸出手。
在差一分便要错过的时候,她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我跟你一起去。”元琼说道。
她有很多想问他的。
很多很多,怎么都想不明白。
徐夙的袖口被牵动,找回一丝清醒。
他转过头去看她,无意对上了赵王的眼神。
“公主这样抓着臣,怕是坏了规矩。”
——他本该这么说的。
话到嘴边却停住了。
那紧紧抓住自己的细嫩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他年复一年地用假规矩掩饰自己,可她没有规矩的拉扯,却让他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而且,他竟不讨厌被她抓住,一丝一毫地厌嫌都没有。
片刻后,他就这样在众人面前蹲下,与她平视。
“明日臣还会入宫,到那时公主想知道什么,臣对公主必定知无不言。”
第23章 . 独处 世间之人,唯权臣当冷漠至死。……
赵国王宫,静心堂。
静心堂分了两边,一边是用来给那些文官日常用来修订书册的,另一边则是专设来给皇子公主用来上课的。
元琼托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桌上的书。
今日是少师说好来为她授课的日子,平时少师总是来得很准时,不知为何今日迟迟未到。
偶有来取东西的官员来来回回,她也定不下神,索性抽了本字帖出来临。
宝瑞在一边磨墨,看见那字帖,脸色变了变。
元琼快要写完时,不远处似有寒暄的声音传来。
转角的地方她看不见,只听到那人说:“徐正卿,今日来这里可是有何事?”
元琼手一僵,握着笔的手腕转不动了。
她竖起耳朵,屏气凝神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的人答得很快:“无事,不必管我。”
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元琼大概看明白一件事。
徐夙与人之间向来没什么交情,别人对他客气,他便也回以那些虚礼。
至于礼中有几分真假,不用多想,半分真心实意都没有。
果然,他说完那一句之后,对方就很识相地离开了,他也没再和别人有什么交谈。
元琼琢磨了一下。
昨日他说今日会进宫,应该办完事会顺道来找自己的,那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啊?
不会他办完事去了成月殿之后发现自己不在,然后他就自己走了吧?
那她想问的那些话怎么办?
那些让她抓心挠肝了一晚上的话,多一天都憋不住了。
这么想着,她有点着急地伸长了脑袋,想去看看徐夙往哪个方向走了。结果刚伸出脑袋,便见徐夙轻掀衣摆,抬脚走了进来。
而且是直直地往她这里走来了。
这下子让元琼有点措手不及,她手忙脚乱地把桌上的纸理做一堆,把字帖往原先那堆书中塞了又塞。
书堆东倒西歪的,衬得她也有点莫名狼狈。
徐夙顺着她的动作看去。
元琼注意着他的目光,急匆匆地站起身,往那堆书前面一挡。
她将手背在后面,不知道在藏什么,边藏边问:“你、你怎么过来了?”
徐夙淡淡收回眼,看向她。
“昨日不是与公主说好了吗?”
元琼舔了舔有些干的唇,一时忘记了反应。
还以为昨天他的意思是要进宫,顺道来找她。
“所以你是特意进宫来找我的吗?”她勾起手压了压扬起的嘴角,完全忘记了本该是来听少师上课的。
徐夙盯着她,搞不懂这小姑娘怎么那么多让人心痒的小动作。
他侧过头没有回答,随手将带着的伞放在门边靠着。
只是松开伞的动作却是比往常钝了些。
元琼没等来他的回答,眼眸不似往常那般明亮。
宝瑞在一边有些着急,她从未见过自家的公主如此患得患失的样子。
公主对徐正卿的感情,别人看不出,她日日跟着,却是能懂的。
她叹了口气,默默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房中只留下他们两个人。
今日天色有些阴沉,屋里也显得黑压压的。
元琼见宝瑞走了,垂着眼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过了自己要说的话,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时,身前一片阴影压来。
她愣愣地抬起头,发现徐夙不知何时离她如此之近。
瞬时,方才整理了好久的话便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午间的昏沉感更甚,让她的呼吸陡然加重。
他离她越来越近,踮个脚便能亲到他的下巴。
仅存的一丝理智让她往后退了一小步,他却箍住了她的腰,让她无处可去。
桌上熏着香,袅袅烟起,带走她最后一点清醒。
也带走了她背后手中捏着的纸。
嗯?
纸?
她看着空荡荡的手心和他手里的纸,脸唰地红了!
这个人怎么这么卑鄙!
她咬牙去夺:“你还给我!你怎么这么幼稚!”
幼稚?
徐夙挑眉,倒是第一次有人拿这个词形容他。
他没有任何想要窥探别人秘密的兴趣,若是换了一个人,他根本不会管。
偏偏眼前小姑娘红着脸着急的样子让他来了兴致。
他本来就比她要高出许多,若是他不想还她,她根本不可能拿得回去。
两人在一来一回中调转了方向。
元琼是真急了,不管不顾往徐夙身上扑。
却没想到他为了躲她悠悠往左侧挪了一步,她刹不住步子,直往桌上的熏香炉冲去。
徐夙脸色微变,将纸往地上一丢。
刚还被争来争去的纸张飘飘然落在地上。
他衣袖挥过,已挡在了她的前面,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把她护在了自己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