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看似都是普通人,可仔细一看便知道,其中一个是练过的,身板子比常人要壮实的多。
而另一个虽然穿着粗衣麻布,脸色倒是细嫩,不像是日头下面干活的,倒像个王宫中的小内侍。
壮实人喝了一口酒,眼睛四处瞄来瞄去,看着心神不定的。
他又喝了一口,实在忍不住了,凑向坐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公子让我们在这里等着,说几日便会回来,为何至今都没有消息?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那白嫩的显然是瞧不太起他:“这话你一天能问八十遍,能有什么事?公子向来说一不二,你别瞎担心了。”
壮实人一听,恶狠狠地回道:“什么瞎担心,公子是晋国皇子!真出了什么事情你担得起还是我担得起啊!”
白嫩的犹豫了一下:“那……要不你去打听打听。”
“……”
壮实人忍下了在大街上和他吵架的冲动,把一句“为什么使唤我去”咽了下去,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向王宫方向而去。
-
王宫中,亦无人幸免于这场疾雨。
徐夙看着雨中的小人被打湿。
狂风将大开的门吹得前后摇摆,靠在门边的伞就这样倒在他的脚边。
可直至元琼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也未动一步。
理智而残忍。
伞顺着风向滚了一转。
徐夙垂头看去,神色晦暗。
……
很久之后,少师终于赶来了这个空空荡荡的静心堂。
不知为何今日太子殿下会拉着他聊了许久,从汝渠殿出来之后,他才急急地跑来。
可等到他来到静心堂时,公主早已不在了。
不知为何,屋内是满地的狼藉。
而大雨之中,有一把撑开的伞,伞柄稳稳地被压于石下。
却不知这伞是为谁而打。
……
徐夙从静心堂离开后并未回府,转而去了地牢。
守卫看到徐夙,浑身紧绷地站了起来。
徐夙看都未看他们一眼,只径直向地牢最深处走去。
在那里,有他等了许久的人。
沈迹听到有脚步声,猛地从茅草堆上站起。
他的身边躺着奄奄一息的沈鸢,而自己也早就蓬头垢面了。
但到底是皇子,他说起话来仍是气焰嚣张的:“徐夙!你们赵国好大的胆子,就不怕晋国起兵吗!”
“起兵?”徐夙睨了他一眼,“你们敢吗?”
沈迹狠狠地瞪着他:“你——!”
不等沈迹继续说,徐夙便打断了他:“三公子前往秦国,不就是因为素来交好的韩国与晋国翻了脸,所以晋国才希望能找一个新的盟友。可惜秦国王君狡猾,必呈观望之势。晋国逐年势弱,如今还能攻下赵国吗?”
沈迹双手死死握紧了牢门,目中有不甘地火,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因为他说得一个字都不差。
现在的晋国,的确没有能攻下赵国的把握。
“可你们怎么就没想过,为何这些年来韩国会与晋国渐渐貌合神离了呢?”徐夙突然冷冷地笑了。
这些天来,沈迹已然知晓了韩国被赵国攻下的事情。
闻言,他在震惊中提高了声音:“你在晋国陪做质子的时候就计划好了?是你从中挑拨,再趁韩国势单力薄之际一举打下,收归于赵国。”
“我在晋国的五年,自然不是白待的,”徐夙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我要你们晋国一点一点潦倒颓败;要你们这些皇室眼睁睁地看着晋国被我扶起的赵国攻破;要你们知道没有了那个人,晋国这曾经的泱泱大国,根本什么都不是。”
这五年间,沈迹和徐夙偶有接触。
他一眼就知道这个人表面端方,实则心高气傲。
因而对他更加不屑,再高傲还不是还是在晋国做质。
可这一刻才发现,他从来没有看透过徐夙,没看透他那颗摧毁一切的野心。
沈迹脸色微变,抓住了最重要的地方:“那个人……你说的什么意思?”
徐夙眼皮轻掀:“我什么意思,三公子不明白吗?那年那个人被晋王屈辱地绑到晋国大殿上,最后不是被你拔剑刺死的吗?”
沈迹的脸色一阵发白,念了一遍徐夙的名字。
忽然间,他瞳孔剧烈颤抖着:“你和徐彻是什么关系?”
徐夙慢慢靠近他,用着能吞噬所有人的眼神盯着他,随后轻轻吐出几个字——
“他是我父亲。”
徐夙淋湿的发尖有水滴下,落在了沈迹的手背上。
落珠竟比铁牢的栏杆还要冰冷,让他猛地松开了手,在惊恐中连连向后退了两步。
“你竟然还活着,你……”沈迹没能说完,在他旁边的沈鸢忽地抽搐了起来,水牢折磨过后,她已经活不了太久了。
再抬眼,他眼眶通红,似是能滴血。
沈迹抱起沈鸢,喊道:“杀你父亲的事是我干的,和鸢儿又有什么关系!”
可徐夙只是漠然地反问:“既然你们晋国皇室要毁的是徐彻,那和剩下的徐家满门又有什么关系?”
有风从墙角缝隙渗进来,发出令人心惊的呜咽声。
再无人言语。
转身离去前,徐夙又想到了什么:“而且,三公子好像搞错了。”
沈迹木然地看向他。
徐夙尾音轻转:“沈鸢刺杀我赵国公主在先,本就是死罪。如今我还给了你见她的机会,三公子不该感谢我吗?”
话音刚落,沈鸢的抽搐突然停止。
沈迹扶着虚弱的妹妹,不停地叫唤,却没有任何用处。
沈鸢一点一点在痛苦中没了气息,每一分每一秒都绞痛着他的心。
他就这样亲眼看着自己从小护到大的妹妹瞪着眼地死在了他的怀中,却什么都做不了。
徐夙将沈迹崩溃尽数收于眼中,片刻后,餍足地笑了。
呵,多么爽快。
地牢中本就灯火昏沉,守卫就这么看着徐夙沉着脸从黑暗中走来,在地上踩出一个一个湿漉漉的脚印,每一步都带着诡异的凉。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以为自己到了阴间。
而那位翩然君子样的徐正卿——
便是来索命的。
-
徐夙面色煞白地走出宫门。
而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一个形单影只的小姑娘。
元琼握紧了跨在右肩上小小的包袱,盯着他的背影,唇瓣轻启。
——“再见。”
而后,她悄悄绕开了宫门外的侍卫,与他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这不是她第一次溜出宫城了,但这次却不如往日那般雀跃,甚至没想好该去哪。
只知道,她或许很久都不会回来了。
她的衣服仍是湿的,摘下又空又轻的包袱,除了银钱,里面只有几支箭。
连把伞都没有。
可没走两步,她突然停住了。
暗巷之中,走出了一个彪形大汉和一个小白脸。
彪形大汉抬脚正要向她走去,却被那小白脸拦住了。
他轻轻在大汉耳边骂道:“傻子!别给弄死了!这一看就是赵国的公主,既然你已探到公子被抓了,我们拿她去换就好了。”
大汉虽行事粗糙,但嗤了一声,倒也没再往前。
元琼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本能地觉得他们不是好人。
因为朝她走来的小白脸,笑得太假了。
不知他们是谋财还是害命,她暗暗捏紧了包袱。
小白脸注意到她后退的步子:“姑娘别怕。”
他步步逼近,直把元琼逼到墙角。
彪形大汉靠在墙边,远远地看着,自也是没将这娇弱的小姑娘当一回事。
谁知不过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的功夫,墙边倒影下,已是血迹斑斑。
随之划破夜色的,是小白脸的惨叫。
元琼浑身颤抖地将抽出的箭刺向那向她伸来的手,带着温度的鲜血溅了几滴在她的脸上。
此时小白脸的脸色已发红发紫,握着自己的手难以自制地打着哆嗦。
随后噗通一声,竟因疼痛而昏厥过去。
大汉这才从震惊中回过了神,大骂了一声,恶狠狠地朝元琼走去。
血腥味加重了可怕的氛围,可元琼却咬着下唇,探向了包袱中的第二支箭。
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不掉,也不能逃。
走出宫城的时候,她发誓再不做只会被人算计的小公主了,但如果连自己的性命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别的东西。
可未等任何人出手,一清丽女子飘飘而来,先一步抽出腰间长剑,指向了暗巷中的彪形大汉。
彪形大汉没料到半路又杀出一个女人,被打得措手不及。
他垂眼看着那把剑,脸红脖子粗地喊道:“你是谁!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的人!”
女子面带清冷:“我是谁不重要,你不必再跟着这位小公主,她不知道沈迹在哪。你的主子沈迹也不会活着走出赵国。”
听闻此言,大汉顿时激动了起来:“你个臭婆娘,你说什么!”
他大吼一声,冲上前去,却瞬间被制住。
此时女子的剑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当然,你也不会。”
血被化开,女子挥剑的动作太过干净,大汉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声响,已砰然倒地。
元琼见那秀丽的女子朝自己走来,木然地松开了握着箭羽的手。
女子站在面前,对她轻柔地笑着。
正是云雀。
“张道长……”元琼懵懵的,“你伤好了吗?”
云雀点点头。
她没有去纠正元琼对她的称呼,只是问道:“公主要去哪?我也无处可去,不如一道?”
元琼怔怔的,鼻子忽然发酸。
不管方才再怎么伪装,无助和害怕都是真的。
太弱了,自己真的太弱了。
什么都做不好。
所以才怎么都不被人信任,所以才换不来某个人的真心实意。
可就算什么都做不好,却还是有人对她说——“一道”。
她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混入了一颗泪珠子。
两颗、三颗、……
今日怎么都没哭的人,终于在这一刻,声泪俱下。
她哭得全无形象,像个丢了珍贵宝贝的小孩子。
又像是,要将所有的悲伤都倒入这雨中,从此全部冲刷干净。
云雀看着她,亦没能说出一句安慰的话。
只是在滂沱大雨中,轻轻替她撑上一把伞:“公主不说话,便是同意了。”
-
徐夙是夜半才回到徐府的。
他刚一踏进徐府大门,老管家便迎了上来:“主子,你总算回来了,陛下遣人来了好几回……”
老管家的话说到一半,却在看到徐夙的样子时慌张了起来:“您怎么淋成这样,您不能淋雨的呀!老奴今日见您带了伞出门的啊!”
老管家跟了徐夙很久,手颤巍巍地想去扶他的肩,又知他不喜触碰,无处下手。
只好慌里慌张地为他打伞遮雨。
几缕发丝贴在徐夙的眉前,他手指轻挑,拨开了。
动作仍然有条有理,却有些无力。
他没有理老管家说的话,只淡淡问道:“陛下遣人来说何事?”
他虽然声音有些哑,面上看起来倒还是那副天大的事都不会让他动摇的样子。
老管家看着自家主子这模样,愈发焦急,只想催他快进屋更衣沐浴。
直到听见徐夙的问话,他才猛然反应过来,这件事也不能耽搁。
老管家眉头皱得更紧:“宫里来人说,元琼公主出走了。”
徐夙抚过外衣上那抹不平的褶皱。
然后一个没注意,踩进了院中的小水塘里。
风雨飘摇,他未来得及抽出脚,便在下一刻直直地向后倒去。
面色如死人一般苍白。
那从不需要任何人救赎的邪魔,铁锈的心竟发出咯噔一声。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平生第一次后悔了。
第26章 . 前传 她讨厌自己了,还用别人提醒吗?……
自甄夫人勾结敌国被问斩,元琼小公主出走宫城,赵国王宫一下子就冷清了下来。
再后来不久,程家告老还乡,兵权收归,但原本无异议的老臣们却纷纷跳了脚。
这些人嘴上说的都是“公子子逸年纪尚小,恐不堪重任”,实际上却是顾忌赵子季和赵子逸都是甄夫人之子。
赵子季本就手握兵权,若再让赵子逸拿下程若海的兵符,岂不是让这两人得了赵国的大半兵权。
若是这两人有心为母报仇,这离造反还远吗!
而这些老臣中,与程若海素来政见不合的杨旭反对的声音最大,甚至不惜在殿中死谏。
也不知道赵王是不是太想丢掉这烫手山芋,竟在隔天就把这剩下的一半兵权交到了这个死谏的文臣手上。
虽也有臣子认为这也过于荒唐,但是君王已然让步,近两年又是休养生息无战无乱之时,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这么多兵力,最后这件事也就此不了了之。
……
赵贤文王二十三年,十二月。
赵国宫城,汝渠殿。
初冬方至,仍有细碎的暖阳落下。
赵元琛从屋内走出,似是心情不错。
汝渠殿的院内多了个炉子,那炉简陋,可看着倒不觉得突兀,反而显得颇为脱俗。
那是赵元琛用石头堆的,就放在小石桌的边上,专门用来温酒用。
徐夙正站在那凭空多出来的炉边,眉尾微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