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琼差点没把她赶出去,允佳是谁?
听都没听说过。
直到柳月茹说出后半句——一起进城。
她说的是小云姐?
元琼装作知道的样子:“她怎么了?”
柳月茹不甘地说道:“她、她就是被太子捡回来的,那时太子便总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后来好不容易她从太子面前消失了,现在却又回来了!”
至此,元琼突然串起了一些事。
小云姐的真名叫张允佳,她说她流落赵国得人相救,就是被晋国太子救下的,报得也是晋国太子的恩。或许小云姐会做刺客就是因为沈斯阙,皇家人培养这样的人在身边再正常不过了。
只不过后来不知为何,小云姐离开了沈斯阙,转而为徐夙做事。
再后来,便是去往赵国的那些事了。
“所以你不是讨厌我,”元琼说道,“而是讨厌小云、呃、允佳。”
再准确一点来说,是嫉妒。
嫉妒小云姐和沈斯阙关系不一般。
被戳穿后的柳月茹眼泪根本止不住,却不愿意开口承认。
仿佛承认了元琼说的话,便是承认了她内心的卑微——觉得自己比不上允佳。
她只是问道:“我只想知道允佳回来做什么,求公主相告。”
元琼没有回答她。
因为没有答案。
是自己想要来晋国过年,小云姐才跟来的。
她看着跪着的人,忽然问道:“柳月茹,今天推我的人是你们晋国的太子殿下对不对?”
柳月茹瘦弱的身躯猛地一震:“不是,是我推的!”
此话一出,她背后已是汗涔涔一片。
元琼抿了抿唇。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冷,裂了道口子。
怪疼的。
方才还说着不是她,现在却为了一个人直接认下了。
所以最开始问她的时候,她才会用那种神色说出“不知道”三个字。
也挺悲哀的。
那点无处抒发的情绪在门外侍卫喊道“长公主”时被打散。
元琼摸过受伤的手臂,觉得今日也是热闹。
也不知道是自己面子大还是柳月茹面子大,连这尊大佛也来了。
见到沈慕进来,元琼也站了起来。
但她还没来得及行礼,柳月茹便慌慌张张地转过去,跪着爬到沈慕面前,带着满脸的泪痕:“长公主!长公主我求您帮我和陛下求求情,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推元琼公主的!”
元琼叹了口气。
这便是认下了。
可听方才侍卫来时说的话,太子对她却没有手软过。
沈慕脸上有复杂的情绪闪过,对门外两个侍卫招了招手:“你们先将月茹带下去吧,和陛下说,晚一点我去看他。”
侍卫毕恭毕敬:“是。”
柳月茹被带走之后,屋内一下便安静了许多。
沈慕走至桌边,坐在了元琼的对面。
元琼本来以为长公主是来帮柳月茹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听云雀与她说过,晋国长公主若是说什么,晋王总是会考虑的,那便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方才长公主却说晚点去找晋王,那现在在这里就是特意来找自己的。
这倒是搞得她稀里糊涂的了。
“长公主殿下怎么来了?”元琼倒了一杯茶,放于沈慕的面前。
沈慕接过茶,露出了白皙的手腕。她的腕上十分朴素,除了一只玉镯,什么都没有。
元琼瞄了一眼,一根白线赫然在上。
和她想得一样,长公主看上去是个冷静有想法的人,一般这样的人不会很轻易地对一个人产生喜欢或厌恶的情绪。
虽然上次她救了长公主的孩子,但昨日沈斯阙那件事情之后,长公主也算是将这恩情给还了。
硬要说的话,两人之间其实也算不得有多少情分。
既然如此,长公主为什么会特意来找她?
帮柳月茹来说情的吗?看上去不像。
沈慕也没有直接回答元琼的问题:“我听人说,你被人从石梯上推下去了,最后徐正卿与你一起滚下去了。”
元琼点点头:“徐正卿为了保护我。”
“是吗,”沈慕端起茶杯啜饮一口,“他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元琼没有答话。
这话听上去很奇怪,像是这位长公主殿下很了解徐夙。
可是昨日她和徐夙并没有过多交谈啊。
沈慕定定地看着她,仿佛认定了一个人:“我想与你谈谈。”
元琼一愣:“长公主想要与元琼谈什么?”
沈慕本就是个优雅高贵的人。
所以当她没有表情的时候,便会显得非常严肃。
就像现在这样。
她看着元琼,说道:“谈谈当年徐家的事情。”
第37章 . 过去 “这人间和地狱,有什么不同?”……
元琼木然地开口:“恕元琼冒昧, 您说的徐家是……”
沈慕很淡然:“徐彻。”
元琼心里咯噔一声。
桌上还摆着没动的饭菜。
她站起身来,把那些饭菜都撤到一边,想掩饰自己现在的内心的不平静。她没想到, 人人避之不谈的事情, 长公主会这样直白。
长公主看着她的身影:“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北狄那一战是徐彻献计才会打赢。”
元琼放下菜的声音大了点。
“看来是听说过了,”沈慕垂眸说道,“普通百姓都只知道那是晋国皇室骁勇善战才赢下的,可是陛下从文,当时其他皇子尚小,唯一能上战场的只有太子。不巧,他也不算是个善武的人。”
“所以……”元琼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么说似是冒犯。
沈慕却是坦然:“如你所想, 是陛下压下了这件事,抢过了功劳。”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他的几个儿子也是这样的人, ”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所以当徐彻带着晋国走向巅峰,受万民敬重之时,这些皇家人对他生出了忌惮,他们觉得徐彻风头太盛了,他们容不下他。”
元琼静静地听着,想起大家都说沈慕与晋王室关系不太好。
“可是徐彻这个人太磊落了,即便他知道那些人的想法, 他仍是一心为民,不知收敛地献上最好的计策。”
“我时常和他开玩笑,说他这样的人做什么权臣, 应当去做街头无偿施粥的。然后他就会朗朗而笑,说我还太小了,说的都是不成体统的话。”
本是在说严肃的话题,可不知道为什么,元琼觉得沈慕说这话时变得柔和了一点,让她也不自觉弯了嘴角。
但方才还面带柔情的人忽然又暗淡了下来:“我提醒了他很多次,但他最后还是被柳大人和太子算计了。”
听到这姓氏,元琼有了猜测:“长公主所说的柳大人是柳月茹的父亲吗?”
“是,”她点头,“也是徐彻的——至交好友。”
“咣当”一声,凳子翻倒在地。
元琼一下子站了起来。
因着动作太大,牵动了骨裂的手,剧痛向她袭来。
平时怕痛的人,现下却像失去了感觉一般,她脑中剩下的只那四个字。
至交好友。
她一直以为事情是自己想得那样,徐彻是被别人暗中害了。
可是对啊,她怎么就没想过,能让一国起死回生的人怎么会被人轻易算计。
除非那人是他极为信任的人。
比如,至交好友。
沈慕苦笑了一声,眼前人这样的心情变化她早就经历过一遍。
甚至比她更甚。
有些事现在再提起来,反倒冷静了不少。
“他们设计将徐彻押入宫中的那天我也在,我求陛下放他一条活路,那天是我生来最卑微的一刻。陛下毕竟是我的皇兄,他安抚地让人将我带下去,向我保证不会对徐彻怎么样。”
“可我最后却没等来徐彻的赦免。”她捏紧了手,指甲陷进肉里。
元琼依旧站着:“为什么……”
“我说过的,他们就是那样的人,自大、无情、虚伪。”她端庄的样子在说最后几个词时一点点溃散,“太子和三公子都知陛下比他们更忌惮徐彻,于是徐彻最后就成了他们邀功的工具,太子将他抓来,三公子替陛下下手,在大殿上一剑杀了他。”
她可笑地勾起嘴角:“最后陛下便可以内疚地告诉我,是他没拦住他们。众人都以为我说话向来有用,实则不过是陛下对我一直维持着表面的愧疚。”
元琼看着那个优雅的女人一点点褪去外壳,弯了脊背。
她才想起还翻到在地的凳子,要弯腰去扶。
沈慕还在继续说,她愣愣地听着,听到晋王为了斩草除根,暗中让刺客待人将整个徐家都屠了,最后却轻描淡写对天下人说徐家是遭人洗劫。
沈慕还说她这么多年一直以为徐家一个都不剩了,直到再见到徐夙。
元琼扶起凳子的动作随着这一句而停滞了。
沈慕:“徐彻有个儿子,也叫徐诉,只不过是倾诉的诉。但我知道,他们两个是同一个人。”
元琼木木地坐下:“那您……是怎么认出他的?”
沈慕反问:“七年前你的哥哥太子元琛和徐夙来到晋国,他们来的第一日,晋国皇室中的那些人对他们极为反感,你知道为什么吗?”
质子去往敌国,被敌国之人压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
但是既然沈慕这样问,就一定不是这个原因。
沈慕自然明白元琼所想:“为质只是一部分原因,可更多的是因为徐夙的样貌。”
她的眼神暗了暗:“——他和徐彻长得太像了,我第一眼看见他时,便觉得他们两个人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元琼:“可是,这也不能说明他们就是一个人啊。”
“确实不能。”沈慕无力地笑了笑。
“我起初也觉得这只是巧合,可是我每每看到徐夙时就会想起徐彻,即便我不停地说服自己这只是赵国的徐正卿,我仍然忍不住关注徐夙这个人。你能懂吗?”
她说这话时,带着无可奈何的自嘲。
元琼捏了捏手指。
晋国皇室中的其他人都是对不起徐彻的人,所以他们排斥徐夙。
可长公主不一样,她对徐彻——
元琼没敢说出口。
沈慕好像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有真想要个答案。
“你知道吗?”她情绪突然有些激动,“徐彻死后被抛尸荒野,连个墓都没有。”
元琼猛地抬头。
沈慕的眼眶已然红了。
“我没敢去看他,一直都没敢。”她喉间涩意汹涌,“直到有一日进宫我没有看见徐夙,也是那天夜半我终于忍不住去了陛下将徐彻抛尸的那个郊外。”
她顿了顿,说道:“在那里,我看到了徐夙和一荒冢。立着的木牌下早已杂草丛生,而那块木碑上刻着四个字——家父徐彻。”
沈慕说她看见徐夙在那里站了一整夜。
元琼那只骨头裂开的手不受控地颤抖着,她不知道沈慕是带着什么心情也在那里看了一整夜的。如果是自己的话,大概是站不住的。
特别是还听到他在冢前说——
“父亲,为何我还活着?”
“这人间和地狱,有什么不同?”
“长公主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因为我爱过徐彻。”
果然。
她没猜错。
甚至长公主对徐彻不只是爱过,或许直到现在她依然爱着,才会比任何人都要关注他的儿子。
沈慕红着眼笑了,伸手摸了摸桌上没被撤掉的筷子:“徐彻比我大十二岁。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正扶着她的妻子坐下,而后体贴地为她递了一双这样的筷子。”
“那一眼我就知道,我爱上了那个人,却永远不会和他在一起。”
元琼别过头,眼睛很酸。
听着那话,她忽然想到了徐夙。
“长公主不必执着于过往。”她尽力安慰道,声音却有些哑。
沈慕看着元琼,看着她受伤的右臂。
“昨日我见到徐夙看着你的眼神时,我便知道他对你是不一样的,但我不知道他会为你做到今天这个地步。所以今天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才决定把这些事都告诉你。”
能让徐彻分清地狱和人间的,可能也只有这个小公主了。
元琼的眼神有些躲闪:“他只是,作为臣子保护我罢了。”
可沈慕到底大了她太多,一眼便看穿了她的稚嫩:“我看着你和徐夙,便好像看到了徐彻和自己。我不知道徐夙是不是伤害过你,可是你还是喜欢他,为什么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呢?”
她爱徐彻,却不能和他在一起。
可这个小公主却是可以和徐夙在一起的。
元琼脑子很乱,有一点却是清醒。
两年前那晚,她明明给了他好多好多次机会,都被他踩碎在脚底了。
沉默良久,她答道:“我不敢了。”
沈慕一愣,终是叹了口气。
说得太多了,是自己失态了。
话既已说完,她站了起来。
走到门边的时候,她还是顿了步子:“我本不该对你说这些话,我知道是我自私了,你们之间的事与我本是没有关系的。”
她打开门,说出了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可是如果你见过那冢,便会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