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琼一噎,没说话。
道长啊道长,别说了。
你是不知道我后来给你寄的都是他的钱。
她转过头去,对徐夙干笑了两声。
对这借花献佛的行径,他弯了弯嘴角,再次闭上眼。
心头那点阴沉,被她这么个自己都要顾不上了还总顾着别人的单纯劲儿——全撞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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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路途格外顺利,马车已行至宫城外。
久违地归国,元琼没有想到,当她拨开小帘时,所有的情绪之中,忐忑竟然是最多的。
街边热闹非凡,与以前不太一样了,又好像还是一模一样的。
这感觉很奇妙,离她出走赵国的那日,已经两年半过去了,那时候她甚至没想过何时会回来,只想着出去看看,再也不做那个柔弱得只会遭人算计的人了。
所以一路上,她咬牙吃下所有的苦,哪怕自己有一星半点的进步,她都可以开心半天。
就这么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地走过那么多的地方,再回首时,她真的觉得,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可以为自己而感到骄傲了,甚至也可以平静地站在某个人身边了。
可是当回到故国,看着赵国比以前更加繁华的样子,她却莫名觉得自己像从来没离开过赵国一样,就好像自己从未变过。
她突然有一瞬间的感慨,如果那时候她就已经是现在的她了,不知道又会怎么样?
或许能把许多事情处理得更好,或许就不会错过赵国壮大的每个时刻了,或许她和他之间,也会更加顺其自然……
元琼放下帘子,自顾自笑了笑。
哪有什么如果,幸好,她很喜欢现在的自己。
比起改变过去,重新开始岂不是更好。
马车在城门口停下,外面传来守城官兵板正的声音:“车上的人都下来!例行检查!”
拾忧道长坐在外侧,先行下了车。
这官兵上下打量了一下拾忧,见是个老坤道,看着清贫得很,挥了挥手就让她过去了。
许是站了一夜快到换岗的时候了,他不太有耐心,敲了敲手里的刀,嘴里不耐烦地催促着。
但当他看见后面接连下来的两个人时,那张碎碎念的嘴顿时就给闭上了。
“徐……徐正卿,”他低头行礼,再抬头看见后一个人时,他差点没咬掉舌头,“公!公!公……”
元琼好笑地看着他结结巴巴,等他把话说全。
不过,这个守卫到底还是没能完整叫出一声“公主”。
“公公什么公公,皇兄不在军中坐镇,一个个都敢玩忽职守了!”一个人骑马而来,听似严厉的声音带着些漂浮。
守卫一看,再次低头:“三殿下。”
赵子逸应了一声,刚想再说什么,目光瞬间被另一个人吸引了过去。
随即他立刻下了马,大步走到了一身俊秀男儿装的元琼面前。
“哟!这是谁啊?”他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在她身上的眼神从头游移到脚后说道,“我没看错吧,这不是我们擅离赵国快要三年之久的元琼公主吗?”
元琼喟然。
想到会有来找麻烦的,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这还没进宫就碰上了。
她笑眯眯地:“好久不见,三哥哥。”
“小公主还不知道你不在的这几年里,茶楼里都编出什么样的好听故事了吧?赵国公主不思进取、整天玩乐,女扮男装流连风月场所,后变本加厉,竟跟着一个不知名的女子一起走了。”
元琼扯了扯嘴角,无言以对。
人言可畏……这真假掺半编得倒也不算错……句句是实话。
赵子逸见状,继续皮笑肉不笑地:“也不知道我现在要是告诉你身后那些人你就是赵国公主,他们会怎么办。”
见他这么会说,元琼觉得,不借他的口说点什么真是可惜了。
“三哥哥应该也不知道,茶楼的故事换得可快了。最近的故事应该是——”她故作天真地歪了歪头,“漳河一带的官员贪赃舞弊、携款潜逃,拾忧道长帮助安顿流民,顺便在那里算了一卦。”
排在后面等着进城的人见队伍一直不动,生出些骚动,往他们这边探头探脑的。
不知是什么情况。
赵子逸让人去把人拦在外面,然后对元琼冷笑了一声:“所以呢,和你有什么关系?”
在一旁听着的拾忧突然做了个普渡众生的手势:“漳河是南边命脉,往年从未发过如此大水。所以贫道算了一卦,才知这次是因为去年新上任的池大人命里犯水,又做了恶事,才触犯了天道。”
元琼憋着笑,边听边点头。
那池大人其实是朝中宗伯南昌伯的表亲戚,犯事后暂时被保下了,之前在信中她看出拾忧为漳河一带百姓而苦,她这才出了个主意,让拾忧直接编一卦来,以悠悠众口迫使那右卿不得不放弃姓池的。
不过“命里犯水”,也亏拾忧道长这种话张口就来。
被拦在外面的人伸长了耳朵,有靠得近的,听得一愣一愣的。
“什么天道,”赵子逸有意给拾忧难堪,瞥了一眼那些百姓,故意提高了音量,“照你这么说,漳州现在洪水渐止又是怎么回事?可没听说池大人又做了什么好事。”
刚说出口,他便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又没转过弯来。
“那自然是,”拾忧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久未归国的贵人回来了。”
赵子逸对上拾忧老神在在的笑眼,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中了套,气急败坏地喊道:“一派胡言!”
元琼也觉得这是一派胡言。
毕竟这话,就是她编的。
不过嘛,旁人是不是这么想的,就不好说了。
毕竟——
碰上天灾人祸的事情,人最是迷信。
就在拾忧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突然抬起手,伸向自己束起的发。
轻轻一拉,乌黑的长发如墨般倾泻而下,划过她的葱白的手指。
赵子逸尚未反应过来时,人群中突然有眼尖的人喊了一声:“这个坤道好像就是拾忧道长,诶,站在她边上的是……是元琼公主啊!”
第51章 . 好报 他摸出一根桃木簪子,挽起她一绺……
“所以拾忧道长方才说的贵人就是元琼公主啦……”
“什么呀, ”也有中年女子不买账,“贵人就能和青楼女子厮混偷跑了?”
人群中一阵唏嘘,这事儿怎么说都是丢了皇家人的大脸了!
另一名女子认出这是公主后, 却是慢悠悠地说道:“谣言不可信, 公主离开赵国时,同行的可不是明月楼中的不知名女子。我那时看见了,明明是一位年轻道长。”
“而且啊,”她神神秘秘地,“据说这次拾忧道长去漳河那里陛下是知道的,那说不定当年公主和道长一起走也是陛下的命令呢!”
这话一出,倒真是糊弄了好一堆人。
不过也有人立场坚定得很,一个穷酸秀才皱了皱鼻子:“要真是陛下令让公主走的,那他又为什么暗中派人寻公主?”
那女子答得也快:“你这人, 圣意哪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猜得到的。”
听那女子说得一套一套的,元琼哭笑不得地多看了她一眼。
只见其他人听着那女子和酸秀才一言一语的,就跟个墙头草一般来回倒, 不知不觉像是分了两个阵营,一边信她是能转运的贵人,一边揪着她过去的事情不放。
正在这时,徐夙忽然走了两步,站到了她的身后。
元琼还未来得及问他作何,他已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桃木簪子,挽起她一绺发作云鬓,动作流畅地替她别上。
头皮一麻, 她完全没想到他会在人前有这样的举动,怔怔地回过头。
赵国人、尤其是居于都城之中的人,他们甚至并非都见过元琼, 却是个个认得徐夙的。百姓们常道距离徐正卿救下赵国已过了八年,有的人连孩子都有了,徐正卿却一直孑然一身,做那不食烟火的端方君子。
此时见到徐夙也会如此照顾一个女子,连城中的人也被吸引来看起了热闹。
也正是七嘴八舌间,方才的事情已经在人群中传了个遍。
徐夙指尖轻轻划过她的青丝,理齐了她散乱的发。
而后,他才状似无意地说道:“公主为了救济灾民,途中将钱都寄给了拾忧道长,连簪子也只能用这木质的了。”
听闻此言,人群中立刻有人反应了过来,领头说道:“我儿随着二殿下去了漳河剿匪,前几日还写信回来说多亏有拾忧道长在那里施粥大半个月,安抚了人心,解了他们的后顾之忧啊!原来这施粥的钱都是元琼公主寄去的!”
家家户户不乏有儿子被强制征兵的,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平安安的,他们一听到公主一个娇贵小女子也为漳河水灾出了这么多力,也不管钱是多是少,感慨和好话很快就把先前的议论声全压了过去。
元琼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说实话,她寄钱给拾忧的时候根本没想到这一层,只是想着尽一份力也好。
可现下有他这么恰到好处的一句,倒是有种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感觉了。
场面越来越不可控。
赵子逸有心想借着他哥狐假虎威,要守城兵们带着兵器让这些人全散了,可是他的父皇赵王向来以仁德誉满天下,这么多人什么事情都没有干,他若是真做了什么,岂不是让他那愈发疏远的父皇更加不喜?
最后他黑着脸看了元琼一眼,解开腕扣转了转手腕:“哼,倒是不知我们元琼公主该如何向父皇和百官交代。”
元琼瞥到赵子逸手上明显多于前两年的黑线,虚虚地弯了个嘴角:“那就不劳烦三哥哥费心了。”
……
不过,她这话倒也真不是存心气谁。
一炷香后,当她站在平成殿里时,她比谁都冷静,冷静到在南昌伯江毕向赵王参她的时候——
还能假情假意地挤出几滴眼泪来。
“父皇,元琼真的知道错了,”她用手背蹭了蹭眼角,“当年也是因为那些事情,元琼一时想不通,实在太过无助,才会出走的。”
当年那些事情,在赵王看来,还能有哪些事情?
甄夫人设计杀死她和她生母的那些事是一部分,让他心中阴霾更重自然还有那些说不出口的宫闱密事。
那些大臣们只知道当年公主出走前甄莲联合程蔚刺杀公主,个中细节自然是不会知道的,作揖弯腰就要再参之时,赵王却是捏了捏眉心,抬手止住了他们。
说起来,赵王本来面上苛责就是做做样子,怕元琼失了体统,也好对正好来殿中议事的几个重臣有个交代。这下再一看她哭得梨花带雨的,还提起了那些他怎么都不可能再让人知道的破败往事,便立刻要停下这话题。
他看向带头的南昌伯:“寡人让你们来是要商量漳河水灾一事后该如何安顿流民的,方才一句话都不愿意说,现在来教寡人教导子女怎么都很有心得,嗯?”
一众人等半刻不敢耽误,齐刷刷往地上一跪,再不说话了。
……
当南昌伯第一个被赶出来的时候,他心中郁结积压得更深了。
他这么一把年纪的人,也不是非要和这么个翻不起风浪的小公主计较。
管她出走两年三年还是十年八年,反正也和他没有关系,顶多是以后少了个和亲的人选。
可是他这次不得不跳出来争辩一二。
漳河水灾一事牵连到他表姐的儿子池培元,而这个扶不起的池培元还是他去年亲自举荐的。
按理说这种小官贪污的事情也走个关系也不是不能解决,可偏偏是在漳河一带。
离漳河不远的丹城地势平坦、土地肥沃,还能南通秦国,北通齐国,占尽地理位置上的优势。明眼人都能看出陛下有意要迁都丹城,是动不得碰不得的宝贝地方。
本来看在自己的面子上,陛下都要调池培元去丹城任职了,日后自是风光无限。
可好死不死这个沉不住气的败家东西在漳河县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被发现了。这事儿放在陛下眼里,简直就就是狠狠打了他的脸,若是真派这人去了丹城,岂不是要贪到丹城去了?
他们的陛下这两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最忌讳的就是有人在这个时候迫不及待地觊觎他的位子和他的东西。
池培元这么一下,直接戳中了陛下的命门。
今日自己被这位君王叫过来,何尝不是一种试探。
试探自己对池培元的态度,甚至是试探自己有没有牵扯其中,是不是有不臣的心思。
本就已经步履维艰了,不曾想今日又冒出来一个元琼公主,诌了个卜卦问道的事,把池培元又往死里踩了一步,他这才不得不跳出来,想着扳回一点是一点。
也不知道他们这个君王在搞什么,竟然这么护着这个公主,一点脸面都没有给臣子们留。
南昌伯回到家后,第一件事便是写了一封信,叫来了自家家仆:“去,把这封信寄往南边二殿下手里。”
家仆是家中老人,接过信后,犹疑地问道:“您这还是打算保下池大人?”
南昌伯叹了口气:“当年表姐为了我能够升迁顺利,嫁给了在战场上重伤的薛将军,医官诊治时就说薛将军气血亏虚,活不过三五年,表姐嫁去后果然没多久他就逝世了。她一人守寡这么多年,就剩这一个儿子了,我怎能不管?”
老仆:“可是二殿下向来一心家国,征战沙场,想来定是不会接手这件事啊。”
南昌伯在屋中踱步:“表姐所嫁之人曾是二殿下的尊师,如今只能请他卖我们一个面子了。再何况——”
他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这公主一举把他在南边的功劳全抢了来,就算二殿下从前不会和她计较,那现在呢?两年多前甄夫人的死可是和元琼公主脱不了关系,再正派忠义的人也总会产生隔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