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还以为她是因为前两日又再次被人斥责多嘴,才会如此犹豫着不敢开口,便笑着道:“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往常她们管束着你,不过是因为场合不对,有些话传出去了,就算我能够保下你的命,你也多少得受些皮肉之苦。现在车上只你我二人,就不必有太多的顾虑。”
白雾被提及自己的痛脚处,脸上微红了一下,咬了咬唇,才踌躇着问道:“小姐不是因为大小姐而不开心。那是不是,因为皇长孙他们呢?”
皇长孙!
锦绣淡然的神情僵住了,整个人都怔怔的,目光无神的望向前方,却没有任何焦点。
白雾看她一提及皇长孙便成了如此模样,与前几日神思不属的样子如出一辙,不用她再开口,自然也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她想要劝说几句,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默默的垂下头,轻轻的靠在车厢上,不再打搅她的思绪了。
原先年纪小不懂事,天真的以为只要皇长孙对自家小姐有意,而他又能够一辈子坚持自己的心意不变的话,他与小姐之间,指不定还能够谱写出一曲传世佳话的。
所以那个时候,纵然小姐有时候表现的不太乐意,她与白露白霏两位姐姐也没太在意,以为她只是害羞,或者碍于之前发生的事情而自卑,便常常或隐晦或直白的开口劝说,更是没听白霜姐姐的阻拦,时不时的为皇长孙行一二方便之事,致力于将他们凑成一对儿。
若非后来小姐一改软绵绵的纵容姿态,将不知犯了什么错的白霜姐姐无情的赶走,连个求情的机会都不给,着实把她们给吓了一跳。后来仔细回想她们来到小姐身边的短短数月,因为小姐的信任和重用,竟然完全忘记了入府后嬷嬷们的调-教,一个个的都张狂的开始做起主子的主来了,实在是越矩。后来又跟着小姐回川蜀守孝,这一路上看着小姐的艰难,跟她一起经历那些风雨飘零,还见识了许多以前想都没想到的事情,慢慢的,终于开始懂事了,也明白了小姐的苦衷。
原来有些事情,不是心里愿意,就可以得偿所愿的。
其实想想也应该知道,那位皇长孙乃是太子殿下的嫡长子,圣人虽未曾明旨将他封为皇太孙,可是单看圣人那么多的孙子,唯独他自幼被养在圣人身边。而且太子嫡次子、其他王爷的嫡子均都在年满五岁之后封为郡王,独留他一人,不就已经说明他是铁板钉钉的未来太子爷了么?
自家小姐在自家人眼里的确是好的不能再好了,可在外人眼中,她到底是失了清白,名节不在。若是这事情捂住了,烂在自家锅里,也就罢了,可偏偏这事情给闹了出来,不说名扬天下,整个长安城里,就没人不知道的。这样的情况下,就算圣人与太子不在乎,李氏宗族也不会允许她成为未来的太子妃、皇后娘娘的。
想通了之后,再多的不甘心,也只得全部吞到肚子里去。
以往的所有期冀,也都全抛开了去。
她们都以为,离了长安,互相之间少了见面,就少了牵绊,以往的一切就全都当作年少不知事,随风而散了。小姐的将来,无非就两个结果,或是寻一个不在乎名节,能看得见她所有的好,也愿意以真诚真情相待的男子成婚,夫妻平平淡淡的过着和美的小日子;又或者最终逃不过相爷的算计,为余家联姻,夫妻感情全无,磕磕绊绊的忍耐一生。
反正不管是哪一个结果,注定了都不会再与皇长孙有任何的牵连了。
为此,私底下她们姐妹三人还多次的感伤遗憾,又忧虑小姐的终生。
如今,三年的时光匆匆而过,当她们都已经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的时候,他却突然又出现了,一言一行不若当年的外放,已然收敛了,可他看着小姐的目光,却比从前更加的炙热和专注。
而小姐,提及他来的时候,似乎也不再像从前那般的无动於衷了。
白雾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改变了自家小姐的想法,也不清楚皇长孙这次的到来,到底会给她们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变化,她只打从心底里期望着,她家苦命的小姐能够划破种种阻碍,最终得到幸福。
微微抬起头,又瞟了一眼依然沉浸进在自己思绪中的锦绣,白雾双手合十,心中暗暗的祈祷着。
白雾没有看错,对于皇长孙其人,锦绣心中的确不像以前那样的排斥,反而是多了一点其他的想法。
本来于她而言,这个上辈子完全没有任何交集的人,根本不值得她多费一分心力。以前种种言行,大半都存着利用之心,为她后面的布局打着掩护。利用完了之后,自然就丢开不提了。
可正如安平长公主之前所言,他的存在,对她或许还有另外的作用。
当然,这个作用肯定不是安平长公主话语中提到的什么“嫁皇子,三代不居高位”的这种,余家干的是谋反的大事儿,断绝她父兄侄儿从政之路的办法,根本是治标不治本的。就算她真的嫁了皇长孙,让他们因此一辈子越不过四品的门槛又怎么样?大不了一不做二不休,直截了当的反了,成了就自家当皇帝,不成就干脆带着她一起,全家一起死光光。
所以她嫁不嫁皇长孙,对余家暗地里的布置,影响根本不大。
她看重的,乃是皇长孙这个人,有可能是她唯一的护身符,一个在余家野心暴露之后,逃出生天的机会。
虽然早在她从祖母那里得知余家的谋划,打定了主意要搞破坏之后,就已经把自己这条命也压了上去,可到底她好不容易才重获新生,有保存自己不死的机会时,心底多少还是有些蠢蠢欲动的。
那种求生的欲-望,简直强烈到连她自己也感到心惊。
所以这两日,她一直在思索,要怎么样慢慢改变自己对他的态度,才不会显得太过突兀,叫人察觉到不妥。
她都已经想好了,若真能因他而逃过一劫,她也必定用自己的所有,去回报他的付出。
不过是利用嘛,又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情。
可今日,当她再一次看到他穿过人群,瞬间就从人群中“擒”住她时那明亮而清冽的眼神中,浓的几乎化不开的爱恋和喜悦,一股陌生的愧疚感却蓦然从心底升起。
她真的就那么忍心,去利用这样一个真诚的付出自己所有爱恋的人吗?
重生后她亲自布置了那么多的谋划和算计,这还是锦绣第一次感到迷茫,她不知道该不该按照自己的想法继续走下去。她不敢想象,若有一日他发现了她的利用,察觉到他付出的深情厚谊,得到的回报却只从来不对等,届时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那灿烂如星辰般的明亮眸光,是不是,会渐渐消沉黯淡下去?那英姿勃勃的少年郎,会不会最终被伤害的体无完肤?而他们,是否终究会沦落到两看相厌的地步呢?
她也曾承受过被自己在意的人伤害的那种滋味儿,便是化作孤魂百年游荡,都都没能够完全的化解那股深入骨髓中的痛苦。
她难道要让他也来承受一番自己当初承受过的那种苦痛么?
锦绣心中乱极了,双掌抵住自己的额头,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她想说服自己,可却始终心有顾虑。
其实这个时候的她,根本还丝毫没有意识到,她若真无情,根本不会在乎旁人是否被伤害,如今既然在乎了,所谓的无情,根本就是在自己欺骗自己。
她根本不敢相信,自己那颗孤寂百年,已然苍老的心,正被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子,渐渐的融化了。
第122章 (大修) [VIP]
云雾山庄地处浓雾弥漫的云雾山脚下, 一半徜徉在阳光沐浴中,一半却隐藏在薄薄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将要临近时, 在车夫的提醒下, 锦绣撩开车帘远远看过去, 那白墙红瓦在阳光和雾气的映照中,竟还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让整个山庄都变得飘渺幽美,宛若仙境一般。
随着马车越走越近, 那光彩竟也渐渐起了变化,一点一点慢慢稀薄着散开, 似是彩虹消弭,又仿若无声的烟花刹那璀璨,终是逐渐消散殆尽,只独留下一些余韵在心底。
从来没见过此等美景的锦绣和白雾主仆二人几乎都要看呆了,不禁暗叹安平长公主果然是懂得享受的人,一座简单的山庄别院, 都比旁人家来得更绚丽多彩, 奇异无比。
就在这样的叹为观止中,奔驰了小半日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似乎是算到她到的时间, 车马院里早有妈妈领着一辆精致的奚车等候着。跟接待的妈妈略微寒暄了几句,就一起上了奚车往内院行去,一路上还指点着她们欣赏山庄里难得的美景。
就这样一边赏景一边赞叹着,奚车很快便到了安平长公主所住的田园居。
一进院门, 首先印入眼睑的, 便是院子西北角一大片开得正灿烂的紫藤花。累累叠叠垂落的烟紫色花串和有些略微泛黄的藤蔓挤挤挨挨的挂在架子上。秋末初冬, 本该在夏秋季节开放结荚的紫藤花, 在这里居然还灿烂的盛开着。
再一看院中也零星的点缀着一些其他本不该在这个季节开放的花朵,锦绣心中更是钦佩不已,相较于她利用灵泉之水作弊才让‘三醉芙蓉’违反季节规律的盛开,安平长公主家里养的花匠们,那才是真正的高手呢!
也难怪当日她送上的‘三醉芙蓉’为生辰礼时,长公主和宫夫人婆媳虽赞不绝口,却也并未露出太过惊异的神情。
她方一进门,正在紫藤花架下秋千上百无聊赖晃悠着的如梅便立刻发现了,微微一愣,踮着地面促使秋千晃动的脚就是一个趔趄,好悬没直接从秋千上扑面倒地,却是扯断了一大把藤蔓,紫色的花瓣,夹杂着绿叶的藤蔓和串串碧绿的豆荚簌簌的落了一地,吓得一边伺候着的丫鬟们一阵惊叫。
锦绣心也紧了一下,那花架下的地面上虽没有小碎石这些危险的东西,可也并不平整,她若是真掉了下来,铁定会受伤的。女儿家的肌肤最是娇嫩,摔到哪里都不好。特别是她才及笄没多久,宫夫人还正给她寻着婆家,若真扑倒在地上破了相,可就成了大事了。
如梅自己也被这变故给吓了一跳,心脏噗通噗通的直跳。好容易渐渐平续下来,便立刻蹦下秋千,朝锦绣跑来,语气中满是欣喜的嗔怪道:“你总算是来了,说好了一完事儿就来的,偏偏还要我找人去请你!”
见她跑得飞快,锦绣赶紧劝阻道:“如梅姐姐你慢点,慢着点。”
如梅却只作未闻,飞快的奔至眼前,叫锦绣一颗本就被她吓了一跳的心,更是提的老高。只待她终于跑到跟前站定了,这才放下心来。
脸上堆满了笑容,搀住她的胳膊撒娇道,“姐姐你别生气嘛!昨日我堂姐的笄礼出了些问题,祖母一直不太高兴,我总得陪着她,给她宽宽心不是。午间皇长孙、燕王和福郡王三位殿下又要到府中传旨,要求全家人都要去接旨。这不,一接完圣旨,我连感恩宴都没用,就立马过来了嘛!”
“他们去余府传旨?”如梅面上露出夸张的惊讶之色,满是好奇的问道,“传什么旨?可是赐婚圣旨?是你要做皇长孙妃了?”
换个姑娘听到这样的问题,怕是立时羞得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开口了。锦绣却不曾如此,反而一本正经的与如梅讲道理:“如梅姐姐说哪里话,别说我朝从来没有过圣人在没有征得同意之前就擅自下旨赐婚之事发生。就看我如今都还未曾及笄,根本没有资格谈婚论嫁,也知道此事不可能的呀!”
毕竟相处经年,锦绣早摸清了如梅的性子,跟她这样跳脱的姑娘说话,若是扭扭捏捏的,怕是她更得要不依不挠的取笑,甚至逼问她内心的想法了。反倒是这样一本正经的说教,才能打消她那些天马行空的胡乱猜测。
果然,听她如此说,如梅便没好气的翻了翻白眼,撇开不提了。只是她却没有看到,说这话的时候,锦绣隐在广袖中的纤手,已是握成了拳头,还隐隐有些颤抖。
如梅没有看到,屋里听到动静、生怕宝贝孙女出事,忙不迭走出来的安平长公主,却看了个正着。
她那双与皇长孙、福郡王兄弟毫无二致却更显妩媚妖娆的狭长凤眸微微向上挑起,嘴里轻抿,露出个得逞的笑容来。只那笑容一闪而逝,很快就被慈祥和蔼的神情所代替,竟是谁都没有注意到。
安平长公主缓步走下台阶,一边慈和的道:“绣儿来了,路途遥远,马车颠簸,你怕是也累着了,快些进屋来,歇息一会儿吧!如梅,别一见到你绣儿妹妹,就跟块狗皮膏药似的,揭都揭不下来。”
锦绣立刻轻轻推开靠在她身上的如梅,垂身行礼,“绣儿见过宫奶奶,宫奶奶派出的马车很是平稳,路也赶得不急,并不颠簸。我也想念如梅姐姐,正好跟她说说话呢!”
安平长公主摆摆手,道:“绣儿起来吧!你说他们三个去了余家传旨,传的是何旨意?”
提起圣旨内容,回想起在接到官复原职的圣旨那一刻,余定贤近年来明显萎靡许多的身形立刻挺得笔直,整个人都好似又迈入新生,重新活过来一般的样子,还有他眼神中那几乎已经不再掩饰的疯狂和执拗,心中就有些发紧。
也许这一次重回长安,他不会再如从前那般隐忍不发、暗中谋划了。当年如山河崩塌般的真相,和这三年来的憋屈日子,已经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信念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重生后的报复行动所导致的结果。
前世的这个时候,老太太还在长安丞相府里做她的老封君,死的人是祖母柳氏,他们余家就直接将之安葬在长安城外,连祖地都未曾返回,自然谈不上因守孝而远离中枢了。那个时候的余定贤,还安安稳稳的坐着他的丞相之位,享受着御前第一红人的风光霁月。
除了时不时的给太子找些麻烦,叫陛下训斥他几句;或者替叔祖收拾收拾烂摊子,叫人评价他护短,就是装出一副所谓的温良纯善,忠君不二的样子。
因着所有的谋划都在掌控之中,一切顺利的有如天助,他心情愉悦,五六十岁的人,还依然保持着中年人的俊朗深邃。甚至有人还不顾他孙子都快成亲了,十几岁的姑娘,还惦记着嫁给他做继室呢!又那里是如今这般老态毕现的窘迫情状可以比拟的。
看着他一日日颓废下去,锦绣很享受这报复的快-感,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觉得,就这样将他们圈在川蜀这一亩三分地里,看着他们一天天变得庸庸碌碌,从此再无往日风光,也是挺美好的。
然而一切不过是她某一瞬奢侈的妄想而已,根本不现实。不说是多年谋划的余定贤父子不会甘心如此,就是那高坐庙堂的圣人,也不会允许的。
所有的一切,都还是要回到长安那座标志着皇权至上的城廓里,才能得到最终的解决。
而届时,事情的结果恐怕就不在她的掌控之中了。
锦绣就那么当着安平长公主和宫如梅祖孙的面便陷入沉思中,没有回话,安平长公主也不以为意,轻声笑着道:“可是有什么机密,绣儿不方便说?若是如此,也不必为难,我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