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的书页上是两幅画,好像画的一只梨子,被篱笆围起来。
紧接着又从书架上飘下来一方帕子,正好飘到周梨头顶。她诧异地接下来,拿到眼前看,才看清帕子颜色,正觉得有些眼熟,一个阴影突然笼罩住她。
她抬头望向来人,忙解释:“我拿剪子不小心碰下来的。”说完,合上书,与首饰盒子一起放回书架。帕子还在手里,正想着叠一下放回,却被沈越一把拿了过去。
“你看到了什么?”沈越不动声色将那帕子收入衣襟。
周梨茫然摇头。
沈越见她眼神无辜,立时放了心。
那本书的第一页,就是她的名字。而那帕子……自然也是她的。前段时间他一直贴身揣着,后来觉得自己太过变态,便放在了这里,与她的簪子,她的书,放在一起。
“这帕子是我妹妹的。”他觉得他应该解释一下。
周梨“嗯”了一声,她刚刚就在怀疑是哪个姑娘家的东西,甚至还想到是不是沈越有心上人了。经他这么一解释,心里像落了一片羽毛,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但极轻极轻,无从察觉。
两人回到院中,周梨用剪刀剪开纱布,一圈一圈取下来。缓缓地,一双被烧得满是伤痕的手显露出来,有的地方流着血,有的地方起了水泡,呈现出一种疼痛的灼红。
她确信,他没有为它们上过药。
都伤成这样了,三叔居然都不去看一下大夫吗?
她用棉花沾了药水,小心翼翼顺着伤口擦拭。她垂着双眸,浓密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一片蝶影,院里时而有风吹过,将她身上的气息涤荡开,如烈酒,迷醉着一个人的心绪。
“撕——”沈越出神看她,忘了忍疼,轻哼出声。
周梨手头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他,一双杏眼满是担忧:“我弄疼你了?”
沈越自觉失态,忙弯了弯嘴角,摇头:“不疼。”
可周梨却疼了一下。她继续低头上药。
黄昏的霞光金灿灿的,有些刺眼,沈越正对着夕阳,可他不舍得挪开视线,强睁着眼,看着身前。
此刻,他竟然生出了一种更怪异的想法,他甚至希望自己的伤更重一点。
蓦然,手心滴上一滴涩咸,化入伤口,疼得钻心。
他再次哼出了声。
周梨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忙别过头去,抬袖擦眼角。
沈越愣住了:“阿,阿梨,你哭了?”
“没。”
她强作镇定,吸吸鼻子,继续埋头上药。
可鼻头红红的,早已把她出卖得干干净净。
沈越的心里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恨不得迫她抬头来盯着她的眼睛仔细确认一番。
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和丑陋的手,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三叔,你最近手受伤了,要不我每日给你送饭过来吧。”
“不必。”
沈越想也没想就决绝。
周梨抬眸,一双眼带着淡红,水汽朦胧的。
沈越被盯得心软,怕她多想,忙解释:“真的不用,我一个人在外面吃就行。”
“可你的手……”怎么用筷子?“你是担心我经常过来有人会看到吗?咱们行得正坐得直,我不怕。”
我怕……
沈越没说出口。阿梨的想法是那样单纯,她真拿自己当长辈,才会不畏人言,说出要每日都过来的话。
阿梨期待地看着他,一双水眸里满是他的倒影。他突然变得贪婪:
“那好吧。”
上了药,重新缠上纱布,周梨起身准备告辞,一低头,瞥见沈越的衣襟处露着一角鹅黄色布料,上面还绣着梨花图案。
怪不得方才就觉得这帕子眼熟。
她红了红脸:“三叔,这方帕子……好像是我的。”
第32章 、喂饭
沈越耳尖一红, 佯作茫然,低头去看,用厚实的纱布手, 指了指衣襟上的那抹鹅黄:“这个?”
周梨咬着唇点头。
沈越低头取帕子, 试了几次, 手不方便。周梨的手抵达他衣襟处,捻着手帕轻轻扯出。
沈越打了一番腹稿:“前两日鱼娘来过,我在屋中捡到这帕子, 还以为是她的。既然是你,你就拿回去吧。”
周梨也不知从哪儿冒出的一阵羞赧, 将手帕捏入掌心。
沈越看着那帕子, 竟有些不舍。可不舍又如何, 终究是人家的东西, 原本也早该还了的。
两人不尴不尬地杵了一会儿,周梨想起送饭之事:“明日早上我会早点来, 毕竟得开店。”
沈越道:“辛苦阿梨了。”
周梨摇摇头:“不辛苦的,三叔不方便, 我住得这样近, 是该照应照应的。”
说了告辞,周梨才回去了。
坐在自家院中,将黑天的尚能勉强辨物,周梨将手帕摊在膝上, 仔细的看, 看了一会儿后, 又抬头去看北墙后的橙子树。
也不知他晚间洗漱,换衣可还得手。她突然觉得沈越真的缺一个人照顾。
最好是个女人,才有家的味道。瞧他那院子, 没有灶房,没有烟火味,再冷清不过。
忽而想起他的那位表妹,不知那姑娘性情如何,看着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也不知会不会照看人。
若三叔日后真成亲,娶的那姑娘,真不太好想象他们婚后的生活是啥样。
只是,她为什么要想这些?三叔成亲不成亲与你有何干系。
突然觉得好没趣,便去洗漱回房。
天不亮周梨便爬起来了。她来到灶房,和面,醒面。又切了香菇,剁了肉,包了一屉香菇肉馅包。再熬了一锅青菜粥,承了两碗,用食盒装了,出门。
隔壁院里的人早被一阵饭香叫醒。他知道,那一定是周梨在做吃食。只是探头看屋外天色,尚未大亮。
周梨是起得多早?沈越几不可察地蹙眉。
当响起敲门声时,嘴角又不住往上扬,安奈住兴奋,拖着一只伤腿跑得有点急,去开门。
门开了,女子拧着食盒冲他弯起杏眼,他便也不自觉笑了。
两人在院中坐下,周梨将包子和稀饭取出来:“三叔吃饭。”
沈越就去拿筷子,试了半天,发现拿不稳,放弃了,又去拿稀饭碗里的勺子,还是失败,索性埋下头去吸了口稀饭,又预伸手去拿包子。
周梨见状,犹豫片刻,还是下定决心道:“三叔,不如让我来喂你吧。”
沈越忙道:“不用,你看,我可以的。”说着示意了一下他手里的包子。
哪知,他一晃,包子掉到了桌上。
周梨轻轻一叹,这叫可以?
“三叔,这里没外人,还是让阿梨喂你吧。”说着,站起身,夹起一只包子,不容拒绝地递到沈越嘴边。
沈越愣住,忘了说话,也没张口咬包子。
周梨见他傻着,也知他心中顾虑,便道:“三叔,吃吧,咱们快些吃完,阿梨才好回去开店,免得旁人起疑心。”
沈越知她说的旁人是谁,是王许,王许隔三差五就会去她店里,或买豆花,或帮忙,总之有的是由往他店里钻。不像他,没有任何由去。
想到此,脑子一热,便也不推拒了,张嘴咬下一口包子。
真好吃,比街上卖的还好吃。沈越觉得,每次吃阿梨做的东西,心里都有一种满足感,就像小时候家里穷没有糖吃,偶尔得一颗含在嘴里,可以甜腻整个童年。他真希望,能天天吃到这样的包子。
只是,那对于他来讲,是一种登天的奢望。他再明白不过。
吃过饭,周梨收拾了,就要走,沈越站起来相送,未料脚下竟一个踉跄,周梨见势搭手扶一把,触到他身体,惊了一下。怎么有些烫?
周梨皱眉,下意识伸手抚上他额头,跟蒸笼里的包子似的:“三叔,你病了?”
或许是他太烫,衬得周梨的手凉凉的,搭在额上,像块软玉一般,让人舒心不已。沈越愣怔着看她,全然没听到她的问话。
周梨推他坐回去,“你怎么发烧了?是夜里着凉了么?”忽而想起什么,神色不由紧张,“该不会是伤口恶化了吧?”
忙拉起他的手查看,大约是力气没把控好,沈越“撕”地叫了一声。
周梨心肝一拧:“我弄疼你了?”
自己这样没轻没重,又什么都不懂,周梨决定去外面找大夫,给沈越说了一嘴,就小鸟似的飞出了院子。
沈越正张口预叫住她,门已经被啪地一声关了过来。
其实他自己也没察觉,只晨起时,有点头晕。他还想是不是因着没吃早饭,饿的,却不曾想,原来他在发烧。回想前日,天不见亮把自己泡在冷水里,多半是那次遭的,现在才显现出一点病症。
也没过多久,周梨便拉着个花白胡须的老大夫来了。老大夫跑得气喘吁吁,周梨也满额的汗。
给沈越把了脉,验了伤,老大夫像是跑了三里路一般,说话带喘:“没什么,就是着了凉,开一副药,吃两日就好了。”
周梨暗暗舒出一口气来。
老大夫写了方子,放在桌上:“小娘子,不必担忧,你家夫君身子骨结实,这点小风寒没什么,伤口也没感染。”
周梨一愣,就要解释,那老大夫又说还要去另外地方看诊,匆匆离开,临出门又想起什么,回头交代:“你家夫君的手,不宜碰水,沐浴这两日是不能的,半夜切忌莫要弄出汗,否则着凉是家常便饭。”
说罢,老大夫摇着头去了,嘴里嘟囔着:“这些小年轻。”半夜不折腾出汗来过了风,这样的天,赤着身子睡都不会着凉。
门合上,院中寂静异常。风过叶,蝉不歇。周梨垂着脑袋将桌上的方子拿上:“我去给你抓药。”
羞红着一张脸,跑出去了。
院中,徒留沈越入神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夫君……在外人看来,他们两个,很相配吗?
沈越忍不住扬起嘴角,但很快,嘴角又耷拉了下去。
他再次提醒自己,他与阿梨的关系。他一定要把那些龌龊藏好,不能叫任何人发现,尤其是阿梨。阿梨那样美好,不能让自己的不.伦心思沾染上她。
周梨这一天是不想开门做生意了。她知道李氏今日不会来,村里正夏忙,她还有田地里的事要做。王许不知今天会不会来,不过若是他来见店门关着,自会离开,倒不必担心。
买了药回来,沈越家里头没有灶房,但好在还有个烧水的青砖炉子可以熬药。
两人分开这么一会儿,再见时,方才的尴尬也得以缓解,皆装作无事人一般。
药煎了一次后,周梨便倒了一碗,端给沈越。沈越见她忙活了半天,这会儿也没要走的意思,便道:“阿梨,你快回去开门营业吧,时间不早了。”
周梨说不急,然后一拖就拖到了中午。这边做饭实在局限,周梨还是回自己那边做了吃食拿过来,两人一起吃,依旧是周梨喂沈越。
有了早晨喂包子的经历,中午时,沈越没推就几次,在阿梨的坚持下,也不再挣扎,将自己当个废人,任由阿梨舀了饭递过来,他只管张口。
他一面煎熬,一面受用。心上冰火两重天。一会儿想,等病好了,他就去府城等乡试,不必再呆在镇子里。一会儿又舍不得。脑子里的八方圣贤又开始玄谈,一顿饭下来,谈得他头晕眼花,外带脸红心跳。
吃罢饭,周梨收拾了碗筷,拿到院中烧水洗了,放在一旁。又热了药给沈越。
药是苦的,沈越却甘之如饴,一口闷了。
见午间的事料得差不多,周梨打算回了。谁知刚走到门口,手才搭上门闩,外面就响起一阵敲门声。
那门板震动着,震麻了周梨的手,触电般缩回来。
“越郎?越郎?”中年女子声音。周梨听出来了,是沈越他娘!
周梨不敢开门,跑到沈越身旁,低声道:“怎么办?我出不去了,往哪儿躲?”
沈越也紧张起来,他娘做什么突然来了?院子就这么大,藏不了人,书房、净室空旷,更是不好躲,就剩自己睡的房间。
他伸手指了指:“你去我屋里,寻个角落。”
周梨点头,奔进屋中,合上门,巡望一圈,柜子太小,她钻不进去,床底太低,也不行……索性就站在门后等一等,万一牛氏说两句话就离开呢。
院中,沈越跛着脚,去开了门。
牛氏见了儿子,一脸担忧:“听说你在乡厨大比上受伤了,娘来看看你。那天咱们全家都在田里忙,没去成,没成想你竟受伤了。”
说着,拉着沈越左看右看:“哎呀,你的手,怎么包成两只猪蹄了?哎呀,你腿怎么还瘸了?”
牛氏一惊一乍,沈越抿着唇,一直没说话,时不时瞄一眼卧房。
“伤成这样,可吃过饭了?请了大夫开了药没?”说着牛氏瞥见院中的炉子,以及旁边的碗碟,还有一口熬药的锅,“看来你把自己照顾得不错,果真是在外游学了几年的人。”
牛氏稍微放心些了。放下手里的一只竹篮子,掀开搭在上面的蓝棉布:“这是给你炖的鸡汤,这会子多半凉了,现在要喝吗,我给你热一热。”
沈越摇头:“不用,我中午吃得很饱。村里最近农忙,你送了鸡汤就回去吧,我这里挺好的。其实没那么严重,就是书院的院长紧张,请个大夫来大惊小怪,给我包成这样的。”
牛氏嗔儿子一眼:“我才来,你就赶我走,这么不欢迎娘吗?娘还要看看你的起居呢,看你一个人在镇子时,都是怎么过的。”说着,就往那几处房间去。
沈越有些急了:“没什么可看的,你还是早些回去吧,待会儿天黑了,夜路不安全。”
“这才刚过晌午啊,离天黑还早着呢。”牛氏看了一圈书房出来,脚步自然一拐,“哐当”一下推开了沈越卧房的门。
沈越腿跛了,来不及阻止,看着洞口的房门愣了一瞬。牛氏已经进去了。
牛氏在房里望了一圈,道:“你房间还挺干净的呢,闻着好像还有淡淡的香味儿,不过这香味我咋觉得有些熟悉呢?”牛氏狐疑地抽动了两下鼻子,在屋里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