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回到店里, 以最快的速度关了店门跑去后院房间,坐到梳妆台前。
铜镜中映出一张绯红的脸,与一双漾满了水光的杏眸, 女子微张着嘴唇呼吸着, 胸膛肉眼可见地起伏, 大概是刚刚跑得太急切所致。
她伸出纤指抚上额边,那温润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皮肤上。
真的是三叔的嘴唇吗?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仔细回忆了一遍巷子里的情形,越想越燥热, 心上仿佛有一座火山,就要喷发一般。她实在受不住, 一头埋在梳妆台上, 许久许久都不曾起来。
直到外头太阳落山, 夜幕降临, 她才稍觉缓和,勉力抬头。别在发间的白绢花突然掉落下来, 她伸手捻起绢花,垂眸看着, 心绪平复后, 理智逐渐回归。
她怎么忘了,她是已为人妻的寡妇,因着个不知道算不算亲吻的接触,居然在这儿干坐了那么久。三叔毕竟是男子, 日后, 一定不能再让这样的事发生。若是被人看见了, 损了她名声她无所谓,可三叔是要求取功名的,名节可堪生命。
将白绢花重新别回乌发里, 起身,去点起一盏油灯,今夜天气闷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她早早地打了水,拧起帕子洗脸,将额角处多揩了几遍。
然后躺到床上,逼着自己去想乡厨大赛的事。红烧狮子头,凉拌三丝,野菌汤。
一直以来这比赛都是参赛者自己准备食材,比赛当天拿到现场去做。周梨在脑海里演绎着这三个菜的做法步骤。
前两个菜还算顺当,可到了第三个野菌汤时,却卡了壳。
野菌?看来明日得叫婆婆看店,她要去山里采野蘑菇去。
想起菜谱,她又坐起来翻开那张纸对灯细看,那些墨色的笔画,她其实看不懂。但现在就是想在这燥热的夏夜里拿出来瞅一下,也没看太久,她又收了起来,放到枕边,重新躺回去,闭上眼,睡觉。
一墙之隔的沈越早已睡下,只是在半夜时,他做了一个梦。一个荒唐的梦。
梦续写着白天傍晚那一幕,不同的是周梨没有离开。
他的嘴唇无意识擦过周梨额角,两厢惊愣四目相对,良久的僵持后,沈越居然伸出一只手掌来,扣住了周梨的后脑勺,然后,俯身吻了下去。
梦里的他也觉得这个吻那么的不真实,但他却甘愿沉迷,温软的唇瓣紧紧相贴,他甚至本能似的轻捻慢磨起来,更甚的是,他居然想撬开对方的贝齿,将自己的舌头滑向深处的濡湿……
不知吻了多久,吻到夕阳褪色,吻到他脑海里突然炸起一阵白光。
一睁眼,梦境如潮水般退散,黑暗笼罩下来,他隐在暗处的眼,有片刻茫然,紧接着便是长久的悔恨自责。
天没见亮,他便起了床,去净室里,放了一大桶凉水,然后脱了衣裤,把自己整个的没入了凉水之中。
纵使是夏天,大半夜的凉水也是冰冷渗人的。可是他不过只在刚入水时,浑身打了个颤,等适应后,他便良久良久没有起来。
第二次了,沈越痛苦不已。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一遍一遍问自己,可终究没有其他答案,他给自己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真的有病。
他明明是阿梨的长辈。
天还没亮的时候,下起了雨,雨势大极了,仿佛谁把天捅了个大窟窿。随着大雨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大地的热气被一抽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场凉意。
沈越浑身早已被冷水泡得麻木,大雨敲打着窗棂,他渐渐恢复一点平日里的神志。雨这么大,他得提前出发去学院。
起身擦水,换了一身衣衫,从屋里拿了一柄大油纸伞,出门。
周梨是被这场大雨唤醒的,她起来后,打开房门准备出去,一阵凉风裹挟着冷雨飘进门内,瞬间在她衣衫上开了无数朵水梅。她往屋内站了站,望着昏暗的天色叹了一声,还说今早进山里采野菌子。现在只怕连门都出不去。
她冒着飘雨走出房间,贴着屋檐走向前店,一开店门,就看见一堵人墙立在外头,周梨惊了一把,抬头一看,却是王许。
王许浑身湿透,一见周梨便咧嘴笑起来。
周梨赶紧把王许让进店内:“快进来快进来,你怎么站在门口啊,衣服都湿透了。”
王许道:“下雨我没活儿干,就想着到镇上来看看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可帮忙的。”
周梨让他坐下,去倒了一杯热水过来:“下这么大的雨,生意都没一个,能忙什么?”
面对周梨的反问,王许只是笑,接过她手里的水喝起来。
诚如周梨所言,接下来没有一个客人光顾。可王许也不走,就坐在那里喝水,都喝了两三杯了。
周梨在柜台里,拿着鸡毛掸子扶尘,王许时不时从杯沿下瞥去一眼,就能看见周梨忙碌的身影,又望向她的发间,发现她今天没戴自己送的那只梨花簪子。
顿时有些失落。
他看见周梨背过身,伸长手去扶柜台后高高的柜子,上面有几只瓶瓶罐罐,结果一碰,就有一只罐子摇摇欲坠。
王许赶紧冲过去,一把扶住那罐子。与此同时,周梨以为那罐子要落下,本能地向外闪开一步,却撞上了一个堵人墙。
她惊讶地抬起头,就看见一只手臂横在自己头顶,一只大掌正托着那歪倒的罐子。
周梨下意识回过身,正巧与王许面对面,柜台里地方不大,两人此时的距离近在咫尺。
恰逢此时,沈越撑着伞从街上路过,他习惯性地向店内望来一眼,正好就看见这一幕。
雨帘后的眸光彻底暗下,他匆忙收回视线,快步离去。他就不该回来拿什么书,今天上其他课不就好了?为什么非得回来拿?
周梨自是没看见一闪而过的沈越,她一抬头,就看见王许正盯着自己,耳根泛着红,眸光灼灼。
看得她极为不自在,忙矮身从他臂下钻了出去。
一阵甜香沁心,让王许心里满满涨涨,他突然有好多话想对阿梨讲。
“阿梨,我……”
周梨敏感地打断:“王大哥,这会儿雨好像小点了,你还是早些回家去吧。”
王许显然有些紧张,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雨小了待会儿就有客人来了,我留下帮忙。”
周梨看向他,见他一副踌躇模样,麦色脸颊都挂上了绯红,一时间便不太忍心拒绝。可不拒绝的话,她又怕王许误会更深。
或许是两人沉默太久,王许随意找话题道:“阿梨,今日怎么没戴梨花簪了呢?”
周梨正愁不知该如何开口,见他这样问,忙道:“那簪子我放起来了,王大哥,我一个寡妇,将来也没打算再嫁,不用成日簪金戴银。”
王许一听,猛然望向她,满眼惊诧:“你还这样年轻,真的不打算再嫁了吗?”
周梨捏着鸡毛掸子走到门边,去掸门上的灰尘,背对着他点头:“嗯。”
“阿梨,我……其实我……”
周梨正想出声打断,便见一人撑着伞从雨里奔来:“老板娘,今天营业吗?”
周梨趁机转了注意力去招呼客人。王许被这么一岔,只好把心思统统藏了回去。
沈越回家拿了书,本来不想再走这条街,但终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腿。路过时,他看向雨帘中的豆花店,店内此时已经坐了三两个客人,周梨正忙着为他们端碗递茶,扫视一圈,不见王许。
捏了一路的拳头总算松了手。
等到书院上课,翻书时无意瞥见掌心,竟是一排渗着血痕的掐痕。他这会儿才感觉到一丝疼痛,蹙了蹙眉。
孩子们见沈夫子出神看着自己的手,都纷纷托着下巴好奇地望着他。有个平日里就比较调皮的孩子,同身旁的同桌窃窃私语:“我猜沈夫子一定是在想媳妇儿呢。”
引得周围几个孩子都捂嘴笑出了声。
沈越自是听到了那话,抿唇冲那边座位扫去一眼。那群孩子立马噤声。
*
说来也巧,这雨竟连着下了三四日,周梨终是没能去山上摘成野蘑菇。
“阿梨,后日就要比赛了,咱们没有野蘑菇,做其他的汤菜成吗?”
婆媳俩在院中屋檐下选豆子,李氏抬头望了望院中的雨帘,担忧地问。
周梨端起装了豆子的簸箕,簸了两下,将底下的黄豆翻到面上,继续捡豆子,把那些烂的霉的都剔出来。
“最近都下雨,也不可能上山去,”她叹了一声,“或许这是天意吧,后天我就不去参加了。每一年的乡厨大比,题目都是随机抽取,每个参加比赛的,都必须按着自己抽中的题目做菜,否则直接零分。”
李氏惋惜道:“不去了啊,那怪可惜的。能不能想其他法子啊?”
周梨笑了笑:“除非山神赐我一筐野蘑菇。”
李氏道:“山神他老人家忙着呢,会来管你几只蘑菇的事儿。”
说完,婆媳俩齐齐笑出声了。
两人的笑声混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越过北面的围墙,飘到另一边的院子里。
男子手执一把油纸伞,立在墙根下,已不知这样站了多久。
他好不容易帮她报的名,最后竟然不去参加吗?
沈越捏伞柄的手莫名紧了紧。
这一日,他去街上买了身蓑衣,再买了个背篓,回了趟沈家村,却没在家人面前露脸,径自冒雨进了后山。
这一进,就从上午到了下午。
等他一瘸一拐形容狼狈地背着蘑菇下山时,雨居然停了。不光停了,当他站在山脚抬头望向远处时,只见碧空如洗,一弯彩虹横挂当空,分外好看。
沈越望着那彩虹叹息一声,拄着根竹竿向镇子走去。
野蘑菇采回来后,怎么送出去却难住了沈越。难不成要告诉人家,自己听墙根得知你因为没有菌子不去参加比赛,所以冒着大雨上山去采了一筐回来,中途还摔了一跤?
这事儿听上去得多傻啊,不光傻,还十分的引人误会,不光引人误会,还有些缺德。
听墙根,这是君子所为吗?
他徘徊了许久,直到天黑了都没能拿定主意。索性便睡觉去了。
可半夜时,他梦见周梨没去比赛,他好说歹说,还把自己捡的菌子给她,周梨仍是不去,不单不去,还将菌子悉数扔进了臭水沟里,他一急,冒了一身汗,突然清醒过来。
他翻身下床,摸索到竹竿,拄着走到院子里,看了看橙子树下的那框野蘑菇,还在。
梦里的惊急才得以缓解。
他坐到石桌旁,突然自嘲一笑。原来他沈越竟如此幼稚,差点把梦境当真。
不过,这菌子留他这儿也不是个事,的确得给她。即便如今放了晴,但明日的山道依旧湿滑,她上去仍是不安全。
忽而想起白天时听到的周梨与李氏的对话,她说:除非山神赐我一筐野蘑菇。
脑海中灵光一闪,他想到从前随意扔给她的那捆柴。
不如,再做一回山神。
他提起背篓,一瘸一拐地走到南墙下,然后一使力,将那框蘑菇向墙那头一泼。
暗夜里,无数只小蘑菇如冰雹似的飞进周梨家的后院。
背篓不能扔过去,声音太大,万一把周梨吵醒。
*
正睡不着在自家院子里坐着发呆的周梨,突见从北墙那边飞了无数物什进来,犹自一怔。
什么东西?
她跑过去捡起一个来看——蘑菇?
她拿着蘑菇后退两步,望向北墙那边,此时正有晚风吹来,隔壁院子里的橙子树梢正随风飘摇,发出轻轻的沙沙声。
作者有话要说: 来,和我一起唱:
采蘑菇的小越越,背着一只大竹筐,清早光着小脚丫,走遍树林和山岗,他采的蘑菇最多,多得像那星星数不清……
第30章 、比赛
周梨凝神, 几日来的那个猜想仿佛就要得到印证。
她跑到墙根下,本想喊一声三叔,但话一出口却变成了气音。
不行, 她不能喊, 不能去印证。
印证墙那边就是他之后, 接下来就得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租自己隔壁,为什么要偷偷扔蘑菇。
为什么?
心怦怦跳起来。
她不能去想, 不敢去想。
空气里仍然带着雨后未干的水汽,裹挟着夜色, 裹挟着她。有什么东西混着这水汽粘在心上, 扶不开, 摘不下来。
她抬起手, 将掌心放到围墙上,触碰到的, 是冰冷粗砾的青砖。而他手的温度却是炙热的,纵使这青砖再凉, 也没能让她手心退烧。
一墙之隔, 沈越也长久地驻足着,几乎与周梨同时,他也抬起了手,抚上了身前的墙垣。
身后的橙子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 他凝神听着, 发现对门半天也没有动静。这才稍觉放心。幸亏那些蘑菇轻, 砸在地上不会发出声音。阿梨想必正在熟睡。不知道明日一早她看到散落满院的蘑菇,会作何感想。
还会像之前在沈家村那般吗?将山神拉出来感激一番,然后重新许下一个心愿。
脑海里联想出阿梨在院中捡蘑菇的场面, 他忍不住低头笑起来。
站了一阵后,他才重新拄着竹竿,向房间走去。
周梨这厢,突然听到一声不大的关门声,惊了一下。从前怎么没察觉,在暗夜的寂静里,其实是可以听到墙那头的一些动静的。
如果那边是他,他是不是已经回房了?
她低头看着满院子毫无章法散落的蘑菇,有些哭笑不得,但嘴角还是不自觉地上扬着弧度。
她去灶房拿了一只簸箕出来,将那些蘑菇尽数捡起。
她又能去参赛了。
第二日,沈越拄着竹竿缓缓路过长街。他今天特意起得早一些,为的是在周梨开店之前走过这段路。他原本可以绕道前行,但绕道就真的很绕了,要远上一刻钟的路程。他的腿如今不大方便,与其去绕路,不如早起走长街这边。
他走的周梨店对面的这条街,路过时,仍是朝那边望去一眼,如他所料,门还没开。
他暗自庆幸,竹竿有节律地一步一步挪动着前行。
可紧接着,便听对面传来“嘎吱”一声,他下意识再望过去,便见对面竟在此时开了门,而周梨,正俏生生站在门里,一双杏牟无意识向他看来。
啊这……
沈越如一只被猎人的箭矢瞄准的兔子,乱了步伐,加快脚步逃离。由于他腿受了伤,动作一跳一跳的,有些滑稽,引来路上行人不少注目。他红着耳根特意不去看那些人视线,兀自向前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