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颔着下巴,怪自卑:“哎呀,反正下次再来你得提前和我说。”
沈越含着笑意看着她,见她埋着头、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样子,也觉得很是可爱。
“跟我来。”
周梨的手被他一扯,就往街道旁边的一处店子走去。沈越步子轻快,几乎是拽着她走的,她在进门前抬头看了一眼招牌,写着“霓裳阁”三个字。
忙拽住沈越的手:“等等。”
沈越不解,回头看她:“怎么了?”
周梨低声道:“咱们换一家吧,这家我听说一件衣服至少要好几十两。”
沈越笑了,没说什么,仍旧将她拉进了店里。有伙计迎了上来,应勤地招呼。周梨有些局促,把目光投向沈越。
沈越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去吧,挑一挑,有没有喜欢的。”
周梨侧头,伸手挡着自己的嘴,用气音道:“太贵了。”
沈越附到她耳边:“又不要你出钱。”
周梨顿时语塞。见伙计又杵在一旁笑盈盈等着,周梨只得硬着头皮去挑衣服。
霓裳阁里头的衣服,面料、裁剪、缝纫,都是一等一的,虽然没有标价格,但周梨上手一摸就知道,指定老贵了。
她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沈越这个败家爷们儿,手上从衣架上随意提溜出一套珍珠白的衣裙。
“这个?”周梨抖了抖衣裙,问沈越。
沈越看一眼,点头。
随后伙计便带着她上二楼去试穿。
一进试衣的厢房才知道,里面不止有丫鬟帮你穿脱,还有梳头娘子,帮你梳能配衣裳的发髻,若是你愿意,甚至还可以帮你化个妆。
周梨在丫鬟的摆弄下,脱脱穿穿,心里有些发虚。她一个乡下女子,被人这般伺候,还是头一遭呢。
穿好了衣服,周梨有些不自信,问向一旁的丫鬟娘子们,丫鬟娘子们早愣住了。
谁成想,方才还是朵路边小野花,换个衣裳就变成了美艳脱俗的白牡丹了。
丫鬟娘子们围着她一通夸,梳头娘子更是把她按到梳妆镜前,为她梳起头来,有丫鬟又去取了胭脂眉黛来。
周梨心更虚了,她弱弱地问:“弄头发化妆要钱吗?”
梳头娘子笑了,还是头一次见这样质朴的客人:“不要钱,这是本店特色,梳头化妆也算不得精细,只是随意弄一下,配衣服才得衬。”
周梨想,怪不得这里衣服那么贵,贵有贵的道理……
沈越在下头的大堂里随意逛着,时不时牵起一件衣裳来看两眼,看见自己觉得好看的,就叫伙计送去给阿梨试。
忽而,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沈兄?”
沈越一回头,就见一个黑脸微胖的男子在身后,认出来人,当即行礼:“原来是袁兄。”
袁尹是他两年前一同参加乡试的友人,当年沈越考第一,他考的第六。后被府城里的提辖大人看中,招去做了女婿。前两年还是布衣旧鞋的书生,如今摇身一变,已是绫罗绸缎贵公子了。
袁尹不留痕迹打量沈越:“沈兄这两年如何,可成亲了?”
沈越如实道:“还没成亲。”
袁尹颇为惊讶:“还没成亲?不应该啊,沈兄可是咱们那届举子里,样貌最英俊的,连巡抚大人都预招你做婿,怎会单身至今?”
沈越道:“家中已为我说了亲事。”
袁尹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但见沈越这身衣着,一如当年乡试初见那般,布衣长衫,没什么变化,他家又在甜水镇的乡下,家里头说的亲,大抵也是个乡下女子。
乡下的女子大都目不识丁、行止粗鄙。样貌嘛,常年在田间地头劳作,估摸着比自己还黑。也是为难这位才华横溢的沈解元了,作为同考举子,袁尹暗暗为沈越惋惜一番。
此时,一个女子从楼上走下来,袁尹赶忙迎上去:“夫人,小心台阶。”
袁尹将夫人领到沈越面前,做了一番介绍,内心也颇为自豪,他们家夫人,是官家千金,样貌虽算不得太出众,但气质风貌摆在那儿。
崔氏单眼皮高颧骨,算不得多漂亮,但仪态很有一番大家闺秀模样,见了沈越,先是暗自惊艳了一下,而后礼貌地询问:“沈解元也是陪家中夫人来这霓裳阁的吗?”
袁尹赶忙纠正道:“夫人,沈兄尚未娶妻,应该是带未婚妻来逛街的。”
沈越点头。
崔氏好奇道:“不知沈解元未婚妻是哪家千金?”
她原想着,像沈越这般的人品样貌,怎么着也得配个官家女子吧,瞧他家那相公,乡试第六,就被父亲看中了。乡试前十里头,只要不是已婚的,在鹿鸣宴上就会有各州府地方官员相看,堪比京中榜下捉婿。
沈越不卑不亢道:“我家未婚妻乃我同村乡邻,村野女子,实在算不得什么千金。”
崔氏听了,大抵也是如袁尹一般的想法,她自小都是同官家姑娘一道玩耍,对乡野的女子,她的印象都只停留在他们家烧火做饭、端茶倒水的那些丫鬟婆子身上。
三人正说着话,就见二楼走下来一名女子,一个黑圆脸的妇人。
袁尹和催氏暗道可惜,心想,俊美的沈解元居然配了个这样的女子。但很快就发现认错了人,那妇人的衣着是这店中的伙计装扮。
妇人侧身让道,对身后人做了个“请”的手势,才见一白衣女子步履和缓地走下台阶来。
第57章 、玉桃
女子一身月白的衣衫, 衣衫上用银丝绣着牡丹纹样,花蕊用小米珍珠穿绣而成,随着女子的走动, 银丝与珍珠的光华流转, 显出几分低调的华贵来。
顺着那婉转流光向上看, 就看见一张白净娟秀的脸。柳叶眉,杏儿眼,两腮染春粉, 口若含朱丹。
她看向楼下大堂,似是在寻找什么, 星眸流转间, 原本喧闹的大堂里陡然噤声。
走到中途, 女子脚下一滑, 堪堪一个踉跄,一旁的妇人扶住她:“姑娘, 我扶你下去。”
女子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
这一笑, 仿若她周身都笼上了一层春光烟霞, 竟比那珍珠的光华还要夺目。
大堂内几乎所有目光都向她聚焦,袁尹与崔氏也愣着神,心道这宁安府内还有这等绝色,不知是哪家的闺秀。
女子顾盼一会儿, 似乎找到了什么似的, 眼中露出喜色, 然后一步一步向着他们这边走来。袁尹与崔氏正疑惑,他们俩可不曾认得这女子,尔后, 就见女子冲着他们的旁边一笑,唤一声:“沈越。”
袁家夫妇一愣。
沈越已伸手牵住周梨,周梨笑着问:“这套衣裙好看吗?”
沈越抬手,为她理了理鬓角,眼底尽是温柔:“好看。”
袁尹凑过来问:“这位是?”
周梨这才注意到沈越身旁还站着一男一女。
沈越拉过周梨来,为他们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妻,周梨。”
周梨见二人穿着,不似寻常人家,那夫人又欠身向自己行礼,她便也学着那样回了一礼。
尔后几人再寒暄了两句,沈越怕周梨在陌生人面前不自在,买下衣服后,同袁尹夫妻作别,出了霓裳阁。
周梨原本想把身上的新衣换下来,但一想到沈越的朋友在,她原本的衣裳实在太旧太土了,就决定穿着这身绣牡丹的白衣走。
走在街道上,人来人往里,周梨发现,有好些路过的行人纷纷向她投来目光。
她的手心一紧。沈越牵着她,感受到她手心微小的力道变化,侧头看来:“怎么了?”
周梨怪不好意思的:“我这样穿是不是很奇怪?怎么好些人都在看我?”
沈越笑了:“不奇怪啊,他们看你是因为你好看。”
周梨的脸颊一红。又问别的:“刚刚你那位同窗,我看他家夫人一派贵家小姐的气度,家世一定不凡吧?”
沈越如实道:“那位夫人是府城里提辖大人家的千金。”
周梨听后,埋下头不说话了。
身侧女子突然安静下来,沈越不解地问:“怎么了?”
周梨道:“我以后会不会给你丢脸?我一个村妇,还是个寡妇,家里没背景,举止不得体,也没什么才情……”
周梨还要说,可嘴巴突然被一只温暖的大掌捂住。
沈越拧着眉,阳光自他身后倾泻下来:“你在说什么?不许你这样说自己,你没看见这街上无数惊艳的目光吗?我都后悔带你去买这衣裳了,”
他话音未落,周梨赶紧就把话头接过去:“可以去退的,的确太贵。”
沈越曲指敲了她脑门儿一剂核桃:“我是说,你穿这身太引人注目,我家媳妇儿都被别人看了,我恨不得把你藏起来,只给我一个人看。”
周梨望向他,见他眼底染着笑意,眼眶竟突然润润的:“沈越。”
沈越再度牵起她的手:“你傻不傻,我沈越要娶的是你,没见娶什么崔提辖鲁提辖的女儿,再说,我也不过是一介村夫,咱俩正得相配呢,将来若我沈越真能有点什么出息,那我的也是你的,咱们夫妻一体。”
周梨被他最后一句逗笑了,又有些恼他这般浑说,捏起香拳砸了他一下:“你堂堂解元郎,净说瞎话。”
沈越被她垂了一拳,心里美滋滋,嘿嘿一笑:“走啦,你看这府城,卖的东西可比咱们县城里多,咱们去好好逛逛。”
沈越拉着她往前走。周梨收起眼底的湿意,随着他而去。
府城里头不光有漂亮的衣服首饰,吃的玩儿的也很多,沈越对这里还算熟悉,带周梨去了好几个地方,这导致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一晃眼,就要天黑了。
等周梨意识到时辰不早,他们已经来不及赶回甜水镇。
“沈越,怎么办?好像回不去了。”周梨望着远处山峦,太阳已经没入一大半,担忧道。
沈越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回不去就不回了,咱们住客栈。”
周梨先是惊了一下,但随后想,好像也只得这样,便“哦”了一声,然后跟着沈越继续逛。
周梨从路过的人们口里得知,今夜府城江边会有烟火秀。
她从小到大,不是在周家村,就是在沈家村,生活的圈子十分小,还从未见过放烟花。只是听人说过,当烟花盛开时,连星空都为之失色。
“沈越,既然咱们不回去了,干脆去江边看烟花怎么样?我还从未见过呢。”
沈越欣然。
沈越拉着她一路走到江边。烟火秀要到戌时才开始。但现下的江边已经挤满了人。
将黑预黑的天幕下,不远处是冷江白链,近处便是人头攒动,哄闹闹的。
周梨怕挤挤攘攘的把她和沈越两个挤散,干脆两只手都缠到沈越的手臂上,像一株丝瓜藤盘旋着橙子树杆。
寻到一处还无人占的位置,他们就地坐下来。
此时天色已晚,江风吹来,撩起周梨的鬓发,她浑身陡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整个人不自觉瑟缩了一下。她抱住自己,打了个寒惊。
下一刻,一只手臂从她身后绕过,揽住她,将她往旁边一带。她猝不及防,身子一歪,就栽倒进一个淡淡墨香的怀抱里。
周梨抬起头来,就对上沈越硬朗的下颌。他一双眸子正看着远处的江水。
周梨挣扎了一下:“这……大庭广众不太妥吧?”
沈越当然不会再放开他,眸子垂下来,笑道:“这里是府城,没人认得咱们,无需害怕,再说,你看看这四周。”
周梨有些不解,抬头巡望一圈,借着远处江岸边的灯火,她隐隐看见,他们的前后左右,近处远处,几乎都是鸳鸯成对,并蒂成双,且每一对都举止亲昵暧昧。
她被烫了眼,旋即收回目光,视线无意间划过沈越身侧,就见那处正有两只鸳鸯,女子仰卧在男子怀中,男子低着头,二人正忘我地亲吻着,由于隔得太近,时不时会有几声娇滴滴的轻哼声传来,引人遐思。
周梨的双眼像是被针戳了一般,赶忙移开视线。
正此时,江面上映出一道光点,那光点宛若一只发光的鹰,倏地从地表冲到半空,紧接着,只听“嘭”一声巨响,烟火绽放,两岸登时亮如白昼,平静的江水映着烟花雨,立时变作一条宽阔的人间银河。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周梨也兴奋地伸手指着江对岸:“沈越,你看,你看,开始了。”
第一束刚隐没下去,紧接着,第二束烟花腾飞,再次炸开。
周梨大约是太兴奋了,双手下意识抓住沈越的一只腿,不住地摇:“沈越沈越,好好看啊!”语气就像是从来没吃过糖的小孩子,突然有一天吃到了糖那样兴奋。
沈越微笑着转过头来看她,女子娇美的脸庞,映着明灭的烟火,显得格外兴奋,透着几分纯真。他轻声回应道:
“是很好看。”
周梨的目光一直被烟花吸引,全然没注意身旁人说了什么。
也不知那烟花盛开了几茬,蓦然,她的下巴被捏住,一个力道促使她转头。
周梨怔了一下,沈越的脸已经慢慢靠过来。绚烂的烟火在他幽深的眸光里绽放,他直直地盯着她,一瞬不移,一如他平日里看书时那样认真,独属于他的似墨似竹的气息不断靠近。
周梨突然有些紧张,双手的指节下意识弯曲抠紧,却忘了她抓住的是沈越的腿,大约是有些用力过猛,沈越突然哼了一声,皱了皱眉。
一时间,又一束烟花升空,嘭——盛放。
然后气氛一下子变了,沈越退了回去。周梨也才察觉自己捏疼了对方,默默地转去看半空的烟花雨。
只是两人的眼珠会时不时向对这边转来,牵引着,勾连着,就像他们之间有什么未完成的事,只差一个待续的时机。
两人似被猫爪刺藤缠在一起,那藤蔓上密密麻麻的小刺,时时磨着他们,带来一种隐忍的痒意。
烟花秀大约小半个时辰后结束,江边的人们逐渐散去,沈越牵起周梨,向繁华街市走,去找住的地方。
沈越想着周梨逛了一天,也该乏了,因此看见第一间客栈时便走了进去。